威廉·莫里斯:遠不止于現代設計先驅
威廉·莫里斯《花棚》
威廉·莫里斯《草莓小偷》
美,是正于上海熱展的“與美為期:威廉·莫里斯與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特展予人的直觀印象。然而,撥開美的表象,莫里斯及其引領的英國工藝美術運動更應獲得多維解讀。由此我們能看到,莫里斯遠不止于“現代設計先驅”。
——編者
傳記作家菲奧娜·麥卡錫在《威廉·莫里斯:為我們時代而生的一生》中指出:“威廉·莫里斯被譽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巨人。很少有人能全面地認識到他深刻且多維的才華。”
19世紀的英國,工業革命與機械化生產不僅深刻地改變了社會的經濟結構與文化形態,還帶來環境污染、勞動異化以及藝術美學衰退等諸多社會問題。作為批評者與反思者之一的威廉·莫里斯,為對抗工業大生產帶來的精神與文化衰敗,投身到英國工藝美術運動中,并成了這一偉大運動的奠基者。他將設計藝術與社會變革聯系起來,為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提供了一種基于工藝美術的“反工業化”新愿景。
威廉·莫里斯認為,藝術不應僅僅存在于畫廊或博物館,而應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基于這一原則,他提出了試圖顛覆精英主義的著名理念——“藝術為了生活”,將藝術重新賦予民主化和實用性的價值。他回望過去,試圖通過對往昔的恢復來求出解決社會癥結的新方案。他通過復興傳統手工藝,倡導關注自然、社會平等與地方文化的多樣性,回應工業時代的社會和文化危機,成為工業社會批評與反思者中的先行者和實踐者。從這些豐富的視角出發解讀莫里斯,我們會發現,他遠不僅于一位設計師或詩人,更走向思想家和社會革命者的身份。
作為社會宣言的工藝美術
工藝美術不僅僅是一場藝術運動,更是面對彼時英國社會發出的深刻革命宣言。在威廉·莫里斯的理念中,藝術的力量可以直接推動社會變革。莫里斯認為,工業化生產帶來的不僅是物質上的貧瘠,還有精神上的匱乏。在他看來,資本主義下的商品生產壓制了工匠的創造力,導致工人階級在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貧困。1884年,莫里斯在其作品《藝術與社會主義》一文中明確指出,藝術應該服務于社會,并幫助建立一個更公正、平等的社會秩序。這一觀點不僅反映了他對資本主義經濟的批判,也體現了他對社會主義理想的追求。他主張通過恢復手工藝來反抗機械化生產,并認為只有通過這種方式,工人的勞動才能獲得應有的社會尊嚴,藝術才能使大眾生活和美的追求相結合。莫里斯的這一社會理想,結合他對工藝和藝術的深刻理解,促使他不僅在設計上進行創新,也在社會思想上不斷提出新的挑戰。
為了在社會上推行和實現他的理想抱負,1861年莫里斯與彼得·保羅·馬歇爾、查爾斯·福克納合伙創立工藝美術公司。在這家公司的管理和生產中,他強調要通過高質量的手工藝品設計與制作,反對工業化生產,關注工人階級的生活條件,并推廣一種更加人性化、富有道德責任感的生產方式。莫里斯以工藝美術公司為一個社會實驗,將藝術與社會主義理想緊密結合,推動手工工人的生活狀況改善以及他所關注的勞動的精神滿足。這一實驗不僅對當時的藝術家產生了影響,也為20世紀初社會革命和工人階級解放提供了思想啟示,成為社會主義與藝術結合的經典例證。
在相似的動力下,其他英國重要藝術家和理論家也紛紛參與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例如,查爾斯·沃伊西設計了簡潔、富有自然靈感的家具與裝飾品,體現功能與美的統一;菲利普·韋伯則致力于建筑與室內設計的革新,強調實用與美觀的結合。此外,約翰·拉斯金的理論對莫里斯產生深遠影響,他提倡“勞動與藝術的結合”,批判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呼吁回歸手工藝的誠實與創造力。這些案例不斷證明著,工藝美術運動是一場從藝術理論到社會制度和生產勞動的多層次革命運動,涉及繪畫、建筑、日用品和裝飾品等廣泛的視覺產品,意圖從公眾生活的文化空間出發,推動社會變革。
1890年,莫里斯在他的烏托邦式文學作品《烏有鄉消息》中寫道:“藝術曾經是少數富人和閑散者的專屬享樂,如今它已成為所有人的慰藉、樂趣與必需品。”正是由于看到他如此宣言式的號召,尼古拉斯·佩夫斯納在1936年的《現代設計的先驅:工藝美術運動》中將莫里斯視為現代設計思想的開創者之一,并宣稱“藝術回歸勞動”的主張奠定了現代主義設計的倫理基礎。
自然與復古的時間維度
莫里斯的藝術創作,著重于自然元素與復古風格的結合,顯現出對田園牧歌式的烏托邦和中世紀藝術的極度推崇。1834年,莫里斯出生于英國埃塞克郡一個證券經濟人的富裕家庭,因此有很多接觸藝術的機會。其童年受到中世紀藝術和建筑的影響,并熱衷于拜倫和雪萊等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藝術的世界構成他人文關懷的源泉。在牛津大學學習(1853—1855)期間,莫里斯與著名的拉斐爾前派兄弟會畫家但丁·羅塞蒂結識,在二人的互動往來中形成了其繪畫思想的主要形態——復古,這種復古中就包括羅塞蒂熱愛的中世紀藝術傳統。莫里斯的作品充滿自然主義色彩,尤其偏愛植物、花卉和鳥類等田園意象,如常春藤、石榴、玫瑰、百合、橡樹葉,以及野兔等具有非常悠久圖像傳統的動物形象。這種將自然世界重新組織成和諧圖案的方法,正源于中世紀歐洲藝術中富有秩序感和裝飾性的動植物圖案所暗含的自然主義精神。
印花織物《草莓小偷》是莫里斯自然與復古設計理念的代表作。這件作品以鄉村生活所見為靈感,畫面中充滿了自然意趣:色彩斑斕的畫眉偷吃草莓,演繹著一幕生動的田園情境。莫里斯將這些田園故事融入設計,使藝術品不僅具有裝飾性,還帶有敘事性和情感共鳴。畫眉和草莓的圖案以自然主義手法描繪,而葉狀紋樣結構繁復精致,整體布局平面而富有節奏感,構成富有秩序的裝飾性。為了實現這一設計,莫里斯不僅在圖像上復古,在技術上也崇尚古老的手工工藝——木刻印板。工藝的選擇充分反映莫里斯對于手工勞動的重視,以及對工業化生產的反抗。
對于這種在“復古”中找到的精神寄托,莫里斯在《烏有鄉消息》中的第十七章“變革的經過”中,如此介紹自己面對那位象征舊世界的老人時的心境:“同時,我覺得一方面這位老人對舊時代有相當的認識,而且由于痛恨舊時代,甚至對它產生了一種反常的同情;另一方面,我的每一種慣常的思想和行為方式在這新世界的面前可以說已經被人剝奪凈盡,因此老人仿佛成為我在這新世界中的御寒毛毯了,我不愿意很快地離開他。”或許可以說,正是由于“圖新”的需要,莫里斯才將視野轉向舊世界,在新與舊的悖論中尋找來自藝術的具有普及性的方案。
地方文化與全球化的空間張力
如果說,莫里斯對中世紀藝術的鐘愛,是一種時間上的緯度,他對于動植物圖案的選擇,則體現出了空間的維度——從本土化到全球化的轉變。
莫里斯的早期作品更多地采用英國本土的自然元素,以表達他對地方田園文化和英國傳統的熱愛。例如,《草莓小偷》靈感來源于莫里斯在凱爾姆斯科特莊園觀察畫眉偷吃草莓的場景,圖案中包含草莓、橡葉等英國常見植物以及栩栩如生的畫眉鳥形象。畫眉鳥是英國鄉村常見鳴禽,在諸如哈代和濟慈等文學家不斷的塑造下,成為英國田園文化的重要象征之一。《金盞花》和《金蘋果》等設計也同樣體現他對本土園林與田園植物的關注。通過這些圖案,莫里斯試圖喚起對英國鄉村生活的懷舊情感,并強調公民對于地方文化的消費與享受的權力。
此外,在1875年創作的《茛苕》墻紙中,莫里斯采用了大面積、大規模的復雜茛苕圖案。茛苕在西方裝飾藝術中有悠久的傳統,作為生命力和繁榮的象征,可追溯至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科林斯柱式。這種歐洲古典文化的歸屬感體現在他的諸多作品中,使之顯現出一個歐洲神話傳統的復興者形象。莫里斯的設計,尤其他的織物、壁紙和瓷磚作品,融合豐富的植物元素和神話符號,這些符號與古希臘羅馬的花神和時序女神傳統一脈相承。例如,他的《果樹女神波摩納》掛毯設計靈感來自于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Pomona”,作品中女神周邊圍繞著的果實和花卉的交織構圖,正與古代神話中的季節變化和豐收節慶相呼應。
不僅如此,隨著莫里斯對東方藝術的接觸與研究,他在后期的設計中逐漸融入更顯異國風情的動植物元素。這種轉變受到他收藏波斯地毯和研究伊斯蘭裝飾風格的影響。例如,《玫瑰和石榴》融入了地中海地區常見的石榴,象征豐饒與繁衍,而《蓮花掛毯》則采用蓮花等植物圖案,這不僅是對伊斯蘭裝飾藝術中常見植物元素的吸收,還體現了他對亞洲、特別是印度和中東地區文化的興趣。而前文所提及的《草莓小偷》更采用來自東亞的靛藍拔染印花法。從早期的本土化到晚期的異域風情,莫里斯設計中的動植物圖案轉變反映了他藝術風格的演化,也見證19世紀全球化交流趨勢與歐洲殖民貿易過程中對亞洲文化的吸收。他早期注重復興傳統工藝和地方文化,晚期則通過對東方藝術的借鑒突破地方性限制,將工藝美術運動置于更廣闊的國際視野之中。這種再現非歐洲文化的跨文化圖案語言,不僅對抗工業化美學,也展現了他對手工藝與自然主義結合的持續性探索。
威廉·莫里斯以其對復舊與圖新主題的深刻融合,為生活在工業社會的人們提供了一種精神的避風港。他不僅在藝術創作中重現了田園詩般的理想,更是將這種理想融入到了實際的生產之中,用藝術生活在英國社會中實現了一個物質、文化與制度的烏托邦。這不僅是對工業化進程中人文精神之衰退的一種補償,也是對21世紀現代生活方式一場深刻的反思與批判。
(作者為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