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摩西媽媽，北京市石景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央企高管退休。在《中國能源報》《五臺山》《品讀》等報刊發(fā)表多篇作品，出版兒童文學作品《盔盔：和鐵人一起冒險》《威仔和英雄小八路》，知乎答主，獲贊近3萬。

銅壺煮三江

□摩西媽媽

一

胡司令最近很不開心。他如愿搬到新小區(qū)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住了住，感覺不太對。沖鄰居打個招呼，約鄰居喝頓酒，都不是那么回事。別扭，膈應，話也得先在腦子里繞兩圈再說。嶄新的房子和家具，柔軟的沙發(fā)，全套聯(lián)網(wǎng)的家電，從早到晚，都能聽到胡司令的嘆氣。

老胡今年75歲。搬新家之前，他差不多是我們小區(qū)里的意見領(lǐng)袖。這老胡從小喜歡玩帶兵打仗的游戲，又愛張羅事兒，樂意組織大家參加各種活動。再加上他生得大腹便便，和《沙家浜》里的胡司令有一拼，老伙伴便送他“胡司令”的美名。他呵呵一樂，欣然接受。

老胡和老伴曾在我們小區(qū)住了15年，熟人不少。打牌、下棋、遛彎、聊天，都有老伙伴?？上Ю虾睦习樯眢w不好，患有高血壓、糖尿病、腦梗，不能離人，但她還堅持鍛煉。每天飯后，她和鄰居們在花園遛彎，后邊有一個提著水壺的保姆，亦步亦趨地跟著，成了一景。人們建議把這一景寫入“小區(qū)八景”之一。

保姆是胡司令請的，這樣既能照看老伴，又能讓他把自己放心地解放出來，行使“司令”的權(quán)力。

胡司令上午召集打球，下午約人下棋或打牌，隔一段時間召集大家小聚，一天接著一天，日子就這么排滿了。我散步時，常撞見胡司令和老伙伴們在小區(qū)里觥籌交錯的場景。小酒一喝，臺海局勢、中東亂局、上證深證道瓊斯一通神聊，一頓飯能吃幾個小時。他出來進去哼唱幾句京劇，搖頭晃腦，好像天下再無煩心之事。

春秋兩季，天朗氣清，社區(qū)居委會緊鄰小區(qū)，經(jīng)常舉辦活動。胡司令來了興致，抬腿就到，還能帶來一幫人捧場，社區(qū)工作人員都愛給他打電話“搖人”。說實話，他真是太喜歡這個小區(qū)了。

既然如此，那干嘛要搬走？原來天上還真有掉餡兒餅的時候，可巧讓胡司令接著了。

胡司令在西郊有五間房子和一個院子，是父母留下的，獨門獨院，但房子破舊，早不住人了。自從在我們小區(qū)買了這套商品房后，胡司令便以很便宜的價格，把小院租給在京搞裝修的一對四川夫婦。好巧不巧，這對夫婦住了沒多久，老房子就放了個大衛(wèi)星：政府搞建設要拆遷，開始疏解住戶。政策一出，老胡一算，自己能拿1500萬元，還能得一套精裝修的房子！

他反復確認了十幾遍，心里踏實了，又覺得躁得慌。胡司令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老伴聽到消息，各項指標奇跡般穩(wěn)定下來，病竟也好了一大半。他們反復商量房子和錢的分配方案，最后達成一致：房子他們自己住，政府給的是三室兩廳兩衛(wèi)的新房，而且還精裝修，干嘛不去享受！一雙兒女都在北京，住得離他們也不遠，對他們都孝順，所以要一視同仁，都給500萬。剩下的500萬他們存起來，養(yǎng)老。他們兩人的退休金加起來一個月將近一萬，足夠日常開支，老伴看病醫(yī)保報銷后，自費項目也不多。

大事安排停當，老兩口拿到新房鑰匙，開始琢磨家具家電，跑一跑家具城和電器商場。這個當口，胡司令又一想，喬遷新居之后，現(xiàn)在小區(qū)這套房也舊了，全家沒人用得上，干脆直接賣掉得了。他找中介登記，不到一周就有十幾撥人來看房，很快，這套陪伴他15年的房子，以740萬元的價格售出。

整理好幾十年的家用，封入紙箱，裝車、轉(zhuǎn)移，再從紙箱里拿出，擺放、歸置，折騰了一個月，新家終于以一個討人喜歡的樣子呈現(xiàn)在老胡夫妻的面前。可沒成想，一趟搬家，累著了老伴，加上住著尚不習慣，一病不起，最后竟被送到重癥監(jiān)護室。不到一個月，老伴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撒手人寰。

二

送完老伴最后一程，胡司令把保姆辭掉了，主要是因為看到她就會想起老伴。他一個人對著滿屋子里的空氣，四面八方的安靜讓他發(fā)慌。他便打開電視，一整天地開著，好讓家里有點聲響。

有時候，胡司令坐在陽臺上，點一根煙，呆呆地望著這個陌生小區(qū)里的一扇扇窗戶。二十多棟樓房，每棟樓26層，他住在18層，恍然有種懸在半空的感覺。小區(qū)有綠化和健身器材，也有下棋的桌椅，但人滿為患。想打球，又不愿等位，就得出小區(qū)，到八百米以外的公園，才能搶到位置。每天從早到晚，小區(qū)住戶出出進進，但他一個也不認識，誰也不知道他胡司令這一號人物。

等兒子女兒回來的時候，胡司令的眉頭才稍稍松快些。兒女們每周六日都要帶著孩子看望老爸。但是孩子們畢竟要上班。他們一走，喧囂也從門縫里溜走了，留下的是更大的寂寞組成的真空。胡司令把窗戶大開著，仍覺得喘不過氣。兒女又勸他，要不一起住，可他覺得老話說得有道理，距離產(chǎn)生美。兩代人生活習慣都不同，時間久了，難免勺子磕著鍋邊。

一個人實在悶得慌，就給老伙伴們打電話。老伙伴們說，自從他走了，他們也寂寞了很多，不像原來那么熱鬧了。他們竭力邀請胡司令重返江湖，“主持大局”。胡司令一聽，心思一動，開著越野車便來了。從此，我又在小區(qū)里時不常地撞見胡司令主持酒局。

聽鄰居大姐說，老胡這部越野車價格不菲，原來是想著帶老伴到處逛逛，看看風景，散散心，主打一個享受生活。沒成想老伴就這么撒手走了，越野車也沒派上用場?，F(xiàn)在開著越野車在市區(qū)跑跑短途，有點委屈它了，但畢竟發(fā)揮了一點作用。

跑了十多天，胡司令覺得不是長久之計。畢竟年過七十，開車萬一有閃失，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有時候和老友們一起喝酒，還得找代駕，太麻煩，也費錢。左思右想，胡司令又生出一個想法：把新房租出去，回來住。但租房不好，哪天人家不租了讓騰房，搞得自己都沒地方落腳了。索性就買房。

想到這一步，胡司令心里一陣陣后悔。當時把老小區(qū)的這套房子賣掉，現(xiàn)在又得折騰半天。好在他已經(jīng)腰纏萬貫，只要有錢，誰也阻擋不了他任性的決定。不久，中介通知胡司令來小區(qū)看房。胡司令興沖沖一來，發(fā)現(xiàn)結(jié)構(gòu)和他原來的房子一模一樣，而且都是在一層?？上Т藭r的房價已經(jīng)漲到了將近800萬元。

房子還不錯，有家具、電器和床。中介說，如果他要的話，再稍微加點錢，賣家就不帶走了。為了省事，胡司令同意了。經(jīng)過幾次討價還價，最后以760萬元成交。

就這樣，損失了20萬元，告別新居里的新家具，胡司令又搬回老小區(qū)。他緊著安慰自己：花點錢換回這份熟悉的環(huán)境和暢快的心情，值了。他回來那天，老友們齊聚一堂，給他開了隆重的歡迎會，迎接他“王者歸來”。老友們都打趣他，到底是不差錢呀，說賣就賣了，說買就買了，損失也認了。

胡司令說，還不是想整天和你們在一起。他重新開始行使“司令”職責，每天招呼大家打牌、下棋、打球。但宴席散時，孤單便無孔不入。老友們各回各家，含飴弄孫，只剩胡司令一個，泡點方便面，填飽孤零零的肚子。

三

老伙伴們一合計，給胡司令介紹老伴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一通篩選，他們介紹了一位69歲的阿姨。阿姨的丈夫去年去世，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無牽無掛，而且身體挺好，每月還有4000元的退休金，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個小區(qū)。

胡司令和她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小區(qū)附近的公園。介紹人把他們安排在公園的涼亭里，胡司令手拿一個隨身聽做裝飾，阿姨穿紅色衣服，圍著綠絲巾。鄰居們裝作去散步，圍著公園左繞右繞，回來評價：真有第一次約會那么點意思。

兩人都喜歡打乒乓球、散步，第一次約會就散了兩萬步。從此以后，阿姨就經(jīng)常到胡司令家來，像是做客，循序漸進。她給胡司令換著花樣做好吃的，收拾家更是利落干凈，兩人還常常一起打球、散步。胡司令告別了方便面，忘記了新家的空虛，不禁心里一嘆：老伴走了一年多，終于有了家的感覺。胡司令也是有些豪氣，兩人出去逛街，斷不了給阿姨買衣服、買首飾，回來拉上阿姨和老伙伴們一起喝酒，我也又能聽到他哼唱京劇的調(diào)調(diào)了。

到了商量下一步進展的時候，胡司令先開了口：以后想兩個人長期生活在一起，白頭到老，幸福相伴。阿姨點點頭，但也跟了一句要求：要明媒正娶，要領(lǐng)證，要有一個儀式。

胡司令想，這個要求不過分，可以滿足。但要給兒女領(lǐng)回一個新媽，家里要多一個成員，這事兒得和子女們商量一下。他琢磨著，自己以后生活上有了照應，不用子女們操心，他們應該都會同意的。

這個周末，兒女齊聚，飯菜吃著正熱乎，胡司令開了口。結(jié)果不說還好，剛等胡司令把上下嘴皮子一碰，平時很孝順的兒女們，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致堅決反對老爸結(jié)婚，說有什么事情他們能照應著，如果一個人寂寞了，可以到他們家去輪換著住。從此往后，為了減少老爸和阿姨接觸的機會，他們?nèi)靸深^就來。放假了，更是讓孫子、外孫都過來陪老人，就是不同意再找一個新媽。說辭都一樣：這么大年紀了，再領(lǐng)個老人過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們還得去給一個陌生的女人盡孝，哪兒有這樣的事兒？

胡司令有點不樂意，他們沒把正經(jīng)理由說出來。他想，無非還是錢的事兒。他光名下的兩套房子就值一千多萬，還有五百多萬存款，怎么能一下子讓外人分了去？

可兒女的態(tài)度擺在那里，他不能強人所難。漸漸地，阿姨來得少了，最終小區(qū)鄰居們再沒看見了。而老胡也沒跟兒女一起住，又像前一段一樣吃著方便面發(fā)呆了。

老伙伴們有點擔心，胡司令年紀越來越大，這么下去，萬一發(fā)生什么意外可怎么好，便邀請他一塊兒去旅行社組織的老年人郊區(qū)兩日游，散散心。

胡司令悶悶不樂地跟著去了。玩著玩著，突然一群陌生面孔中冒出一個熟臉，就是原來租過他郊區(qū)房子的四川打工妹。

“嘿，你也來旅游了！還在北京搞裝修嗎？”

“嗯，只會干這個，別的也干不了?！?/p>

“你老公呢？”

一問才知道，四川打工妹的丈夫去年剛?cè)ナ?。搞裝修免不了刷漆，她丈夫落下了肺病，把打工賺下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也沒救過來。

胡司令替打工妹感到難過，他對這對夫婦很熟悉，他們勤勞能干，還重情重義。兩口子以前常給胡司令帶一些四川的臘肉、辣醬、火鍋佐料。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現(xiàn)在才60多歲，還干得動，再干幾年，攢點養(yǎng)老錢，等干不動了，就回四川?！?/p>

在接下來一天多時間里，胡司令和四川妹子一點點兒熱絡起來，和她一起吃飯、一起游玩，把老伙伴們晾在一邊。

四

一個月后，我正在小區(qū)里散步，鄰居大姐專門找到我，一邊擠眉弄眼地使著眼色，一邊拉著我去小區(qū)健身器材那里，鬼鬼祟祟地四處查看。我見狀，也放低聲音問她：“怎么啦？”她溜了兩眼，鎖定了目標，抬手往乒乓球臺的方向一指，回頭輕聲跟我說：“你看見沒？那個，就是老胡的女朋友，四川妹子！給領(lǐng)到咱小區(qū)來了！”

老伙伴們見事情脫離了他們的掌控，讓胡司令交代：“怎么回事？”

胡司令倒也面色如常：“現(xiàn)在買新房的人少，裝修的活兒也少了，有一搭沒一搭的，她生活都成問題。你們不知道吧，她現(xiàn)在租的是別人家地下室，條件要多差有多差，每月沒多少收入，還得付人房租。正好我自己不會做飯，家務活也不想干，就請她來幫忙，免費吃住，一個月給她6000元錢生活費?！?/p>

老伙伴們想想，雇個保姆照顧，也是好事；子女們琢磨，既不用結(jié)婚，又有人做伴、照顧，不寂寞，不然自己一個人待著悶得慌，時間長了怕健康出問題——無人反對。

不久，新的八卦消息傳來。聽說胡司令和四川妹子一起去了四川兩次，不知道是去游玩還是見親人?；貋聿痪?，胡司令就請一幫老伙伴一起去天津玩兩天，大家紛紛響應。老胡專門借來一個八人座的商務車，張羅大家，包吃包住包玩，還去KTV唱了紅歌。一路上，老胡開著車，四川妹子照顧著，一會兒給他遞水喝，一會兒給他擦擦汗，一會兒拿兩塊巧克力喂給他吃，引來大家一陣嘖嘖稱嘆。晚上住酒店，胡司令就和四川妹子把門一關(guān)，同住一間。

兒女們見事情又有新進展，一下子警惕起來。這次周末回來，就跟老爸開誠布公。胡司令內(nèi)心坦然，明確一點，沒領(lǐng)證。兩人就生活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四川妹子也說，不要求領(lǐng)證，把日子過好就行。

往后的故事，我聽鄰居大姐東一句西一句地學著，感覺像是什么時候讀到過的童話一般，只是找不到出處。進了老胡家的妹子凸顯了四川女人勤勞能干的特質(zhì)，自從她來了，不僅給胡司令吃香的喝辣的，還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完家務，她嘴里也閑不住，用特有的四川口音把各種趣事講給老胡聽，房間里的空氣跟老胡侍弄的花兒一樣散發(fā)著溫馨的氣息。

當美好的生活來臨時，沒有人會嗔怪它的姍姍來遲。命運仿佛在胡司令面前穿上了鮮亮衣服，重新向一位耄耋老人展現(xiàn)出它的善意。這天晚上，花園邊上的涼亭前，又坐了一桌的人。大家圍在一口沸騰的銅鍋面前，每人滿滿一碟川鍋蘸料。胡司令專門把音箱從家里搬出來，一連手機，音樂開始轟響。在重重疊疊的光影中，胡司令的唱詞緩緩響了起來：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