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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人》2025年第2期|王清海:雨的最后一種樣子
    來源:《當代人》2025年第2期 | 王清海  2025年02月14日08:25

    雨潑下來的時候,何南辰就知道,這些年的雨不尋常,要么不下,旱得人望著天求雨,要下就是這樣,往下倒的。瓢潑大雨?那太小了,是個過時的形容詞。

    何南辰剛從倉庫下班回來,一看這吞天地的雨,忙調頭,開著長安小面包往倉庫跑。雨水終于看見一個敢于冒犯威嚴的人,立刻將面包車圍了起來,車窗上只看見它瘋狂扭曲的面孔。一切馬上被隔絕。何南辰將雨刷開到最大,勉強打開一點與世界相接的縫隙。他心知不妙,近乎哀求,小一點兒吧,再下就要發水了。

    天被厚重的黑云遮去光線,閃電遠遠近近撕破,雷聲滾動,一刻也不停。雨使勁踹著車門,威脅何南辰,讓它進去,不進去就把何南辰的車砸碎。從暴響起的聲音判斷,似乎它隨時都能洞穿車體,雨刷撥開的縫隙,馬上會被合攏,路已經變成河了。

    面包車底盤高的優勢此時顯現,車身撥開水面撞擊出的浪花打向路兩旁。雨在車外繼續莫名其妙地嘶吼,何南辰穩住油門,撞開雨水,向倉庫方向。

    何南辰剛開始兼職做網商的時候,還在一家公司當保安,每個月一千多的工資,吃完花完,存不下。眼看同齡人一個個結婚了,他還攢不下一點兒錢,父母無力資助,他就尋思著干點兒什么。

    那時候網絡購物還不被大眾熟悉,提起在網上買東西,都覺得是件很神奇的事,甚至更多人覺得好笑。何南辰就是在那時候注冊了賬號開的店。有個同學在鄭州做日化批發,給他推薦了一款手工香皂,他覺得精致好看,就上了這個香皂的鏈接。他純粹是想著試試,沒想到鏈接掛上幾天之后,竟賣出去了好幾單。給同學打電話訂貨的時候,那邊鼓勵他好好干,做生意就是種樹,一棵小苗沒準兒就長成大樹,就能抱著搖錢。

    他訂的第一批貨,貨款兩千三百元,到了物流,窮得連這點款都沒有,只好把身份證壓到那里,才把貨提走。他舍不得雇個三輪車幫著拉,自己騎著自行車,跑了兩趟,才把香皂都帶回出租屋里。也就是從那兩箱貨上,他開始起步,從兼職做成了專職。

    生意做大后,他大批貨都是從同學那里訂來的,每次都很利索地貨到付款,同學要是說手頭緊,他就先打款。他對同學充滿了感激。

    可慢慢他發現同學時不時地少發貨,有時候訂什么不發什么。他忍住沒有說。有一批護膚霜,拆開箱子,覺得包裝不對,盒子的綠色比正規包裝發淡,問了同學,說是新包裝。賣了幾瓶,落了幾個差評,說是假貨。那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和同學咆哮了一陣兒,把貨扔掉,沒有提退錢的事,也算是還了同學人情。

    不止這一個同學,何南辰做網商這十幾年里,遇到過很多人,有的一直合作到現在,也有人跟那個同學一樣,本來合作得很好,忽然就變了——講好的貨到付款,收了貨后拖拖拉拉不付,講好的包郵到家,中途貨損,對方不管了,講好的新日期新包裝,到手一看,是翻新的,瓶子上噴碼的油墨,新鮮得用手摳一下就掉下來了。最后無一例外都是不合作。他們又不跟這雨一樣,躲都躲不過。

    雨的氣勢越來越大,從開始的猛烈沖鋒變成了千軍萬馬般的踐踏。車在水中開始晃動,水位越來越高。手機響起來,是妻子費一柯打來的,焦急的聲音傳過來,家里進水了。他說,我在往倉庫趕。費一柯說,那快去吧,哎呀,應該趕緊去,那兒地勢低。她焦急的聲音里,伴著嬰兒的哭聲。一聽到這哭聲,何南辰立刻起了回頭的心思。他將車往前開了幾米,來到一片高些的地方,小心調轉車頭。就在這個光景上,水越來越深。他的心慌起來,還管什么錢不錢啊,他緊握著方向盤,圓睜雙目,伸長脖子,將車往前開。

    這輛車跟了他十幾年了。生意做大點以后,大批量的貨從廠家發過來,沒有車很不方便。他就省吃儉用買下這輛車,買的時候,在當時看來還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接貨,送貨,拉著一家人走親戚,旅游。車上的每一個部件,他都很熟悉,車的每一次顫動,他都能控制,車輪子在水中走到哪里,他在車上都能感覺得到。這輛老車在水中拼盡全力,做著船的事情。他開得滿頭大汗,心也驚得亂跳。

    不過車剛買回來兩年,身邊各種各樣的轎車多了起來。好多人勸,何老板有錢了,還不換輛車?何南辰沒舍得換,他覺得自己就需要一臺這樣的車,也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費一柯,經別人介紹認識,然后結婚,有了大兒子。當然,仍然有人看到何南辰憑著網店就買房買車娶老婆,驚奇地說,這樣也可以嗎?

    何南辰有個預感,這輛車,今天保不住了。家門前有一段低洼的路面,平時不覺得有什么,這會兒水一定很深。車在那兒,估計會被淹。他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險。憑著感覺,那段路面快到了,水也沒過了車輪,他將車停下,開門已經需要推開外面的水了。車門打開,駕駛室里的水就與外面平齊了。他跳進水里,心里一陣難過。他從沒想過拋棄自己的愛車,但現在沒辦法了。在齊腰深的水里,他穩著步子,扶了一下車頂,躲開湍急的水流,小心地向著家走去。

    何南辰和費一柯一直在視頻網站和朋友圈關注著外面的水勢。他們躲在二樓,眼睜睜看著一樓的家具電器被泡進水里。這種獨門獨院已經好多年不讓蓋了,他們是買人家的二手房,總怕不結實,被水給泡塌。電也停了,還好充電寶都是滿電,這是他們做網商多年一直保持的習慣,這個時候起上了作用。

    雨是半夜變小的,大水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結束了洶涌。街道上是嘩嘩響著的水流,有人拿著水盆在街上捉魚,更多的人站在水邊觀看。社交軟件里都是關于這場雨的視頻。一個默默無聞從未出現在公眾視野的小城市,降水量排到了全國第一,直沖上熱搜。

    網絡的流量,比水的流量大,要分走這個流量的人太多。費一柯在自己的小紅書賬號上發了一些大水的視頻,引來了很多流量。何南辰主營抖音,他發了視頻以后,就不再看了,現在又發不了貨,帶來了流量也沒什么用,發視頻就是給關心自己的人報個平安。

    大兒子開始上小學的時候,何南辰發現,網店的銷量突然下滑了,沒有任何征兆,原來賣得很好的東西,從后臺數據看點擊量依然很高,卻沒有幾個人下單,成交轉化率降到了百分之零點幾。翻看網店所在的平臺,并沒有覺出這款產品出現什么新的競品。他的幾個爆款單品,都在這樣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變成了冷門。

    費一柯還一直抱怨太忙了,每天接單發單,公司只有三個員工,根本忙不過來。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月,她就不抱怨了。找不到原因,公司垮了都有可能,畢竟網絡這種無形的東西,客戶群體不好維持。夫妻兩個人研究了好久,終于發現,他們落伍了。很多人已經離開他們網店所在的平臺,去了別的平臺。他們的商品,不僅要在這個平臺上拼價錢拼服務,還要去另外兩個平臺上比比看,要不然就被人抄了小路。而且各個網店都開始設計自己的風格,做出多種多樣的裝修,看起來專業又有個性。他們固守店鋪,靠自然引流,根本就不行了。

    這一波改變對他們的影響很大,幾乎大半年才在別的平臺跟上步子。所以后來直播帶貨興起的時候,夫妻兩個第一時間就加了進來,還細化了市場。看著很多一同起步的店,被直播帶貨沖擊地關張,他們慶幸自己跟了上來。

    市場就如這場暴雨般無情,說改變,就徹底變了。

    平日里走車走人的街道,這會兒泛起些白色泡沫的流水。何南辰走到了家門口街上,站在水里,感到腳底有小魚流過。不遠處有個渾身濕透的壯漢,拎著一條半人高的大魚往家走,一路上惹來很多羨慕的目光。

    大兒子馬上要讀高中,趁著還沒進入那種沒日沒夜的拼命狀態,他讓兒子自己出去玩二十天,回來再參加各種補習。兒子興高采烈地去姥姥家度暑假,剛好躲過這場暴雨。一天多,也沒有給父母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何南辰的心里癢得想罵,對費一柯說,我要是做了大老板,公司的繼承權絕對不給他。費一柯笑笑說,大號是廢了,你確定能把小號練強嗎?再說,就你這點兒家業,這場水估計已經沖光了,你確定不讓兒子幫你還債就可以了。

    大兒子小的時候,正是他們夫妻最忙的時候,生意忙又舍不得雇人,接單,打包,送件,處理售后,都是他們自己做。兒子小小年紀,就會拿著快遞單幫忙往盒子上貼,大盒子貼得板板正正,小盒子貼不下,他會卷著貼,把單子的條碼完整留在顯眼位置上,還能從一堆貨物里找出單子上要的,壓在單子上。根本就不是一個還沒有上學的孩子能做出來的活兒。當時就有人夸,何老板啊,看你兒子,將來一定能繼承你的網店。

    網店算是能繼承的東西嗎?何南辰當時覺得好笑。是,以自己的能力,做別的行當確不如開網店賺錢。他從沒有想過這個行業能維持多久,更沒有想過要留給兒子。直到規模越來越大,大街上的實體店還沒有網店賺錢,何南辰才意識到,這也是一個值得被重視的賽道。入行的門檻越來越高,而且不久前網絡主播也被定義為一種職業,他開始相信,自己的生意也能越做越大。

    他站在大街上給兒子發了一個視頻,說:兒子,家里發水了。沒想到兒子馬上回復了:爸,我知道,我一直看著你和媽的視頻呢,老爸老媽保重貴體。

    何南辰:貴體保重得很好,就是生意要完了,以后,一家人等著喝西北風吧。

    大兒子:啊,那我怎么辦?高中還用讀嗎?要不要開始出去打工賺錢?

    何南辰:放屁,好好上學,掙錢有爸媽。

    何南辰不敢給兒子增加壓力,心里卻擔憂著貨物,看著街面上的水退了些,他就蹚著水向著倉庫方向走去。

    毛毛雨還在下著,沒有了雷鳴電閃,細細柔柔,打傘覺得累贅,不打傘又會淋濕。何南辰就拿著雨傘,一會兒罩一下,一會兒拎著。腳下的水失去了暴雨的加持,有些就待在深坑里不出來。何南辰躲著那些深坑,沿著道路高些的地方,走向自己的倉庫。

    雖然一路上做好了心理準備,打開倉庫門的剎那,何南辰還是抱著鐵皮門,使勁地睜了睜眼,穩住心,才沒有兩眼一黑暈過去。倉庫里垛得最高的洗發水,黃色紙皮箱子上留著最高水位痕跡,僅在最高處兩層沒有淹到,其余的都泡了水。而低些的堆垛,全被水泡了,那些泡發的盒子和紙箱,混著黃色的泥土,也成了無法區分的泥土。

    費一柯打電話過來,問他倉庫怎么樣,她小心的樣子還抱著最后一絲幻想。何南辰無力地說,老婆,完了,全完了。

    何南辰的倉庫在物流車往下一個站點周轉的必經道路旁。這是為了爭取能做到最后一個發貨,將客戶的收貨時間縮到最短。附近的房子都被幾家網商租做了倉庫。洗化類不占地方,何南辰的倉庫是這里面最小的一家,只有三間房那么大。

    他的隔壁是一家賣紙箱和膠帶的網店,租了六間。老板是個中年女人,他進倉庫不久,就聽到了隔壁的哭聲,悲悲切切,和在簌簌的雨聲里,斷斷續續。何南辰想去勸,奈何自己也是渾身沒力氣,只差沒有哭出來。他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倉庫門口的泥水里,大腦一片空白。中間電話響起過幾次,實在沒力氣接,就任由電話響著。

    纏綿的細雨,在傍晚的時候停住了。烏云散去,露出水洗過的天空,潔白的云若無其事地貼著遠處的高樓移動。倉庫門口地勢低的地方,一坑水連著一坑水,竟然還有了蛙鳴。

    何南辰不知道隔壁的哭聲是什么時候止住的,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時候走的。費一柯抱著孩子到來時,兩個人無力地互望了一眼。何南辰從泥地里站起來,說,不讓你來的。他的聲音沙啞得陌生。他努力提高了音量,回去吧,一切從頭再來。

    費一柯說,沒事,沒事的,就是一些貨,我們有店鋪,有客源,一切都能再重來的。

    他們雖然這么互相安慰,兩個人心里都清楚,這一次,他們想再起來,很難了。為了備戰年中大促,他們貸了五十萬,想著今年好好搏一把,倉庫里壓了大量的貨。這不要緊,日常銷售還有年底貼著底價的促銷,他們有信心把這批貨賣出去,可是現在都交給洪水了。

    何南辰默默往前走,小兒子不停在費一柯懷里掙扎,沖他笑著,伸著手。他接了過來,抱緊了。費一柯說,咱們也應該拿個桶,沒準兒哪個水坑里藏著大魚呢。何南辰說,你看這水為什么在坑里不走,它沒跟別的水連起來。他們一路上看到的水坑各種形狀的都有,閃爍著即將睡去的天光。

    何南辰將兒子遞給費一柯,撿拾了一根水淋淋的木棍,試探著每一個擱淺的水坑,渾濁的浪花在木棍的攪動下翻起。他們沒有找到魚。

    也許跟著跑得太累,這場水一沖,何南辰想,干脆退出這個行業吧。算了算,用掉手里的周轉資金,賣掉店鋪和公司,再借一些,就能把網商貸還上。何南辰說,實在不行我出去打工,做保安,每個月也能給你寄回來點兒錢。

    我們以后還能干什么?干什么沒有風險?費一柯說,一場大水就把你的雄心沖沒了?老大馬上讀高中,跟著要上大學,考研,然后結婚,得一大堆錢準備,你還有小兒子呢。

    何南辰長嘆了一口氣,說,那我明天再去倉庫,在垃圾堆里扒,看還能不能扒出來錢。

    到了這個年紀,還有誰能為自己活?費一柯親了一口小兒子,接著說,我出來的時候看了一下視頻號的流量,增加了幾倍,說不定這也是個商機呢。

    雨在夜里又狠勁地潑了一陣兒。他們一家心驚肉跳地躲在二樓。何南辰翻看手機,最近幾天一直有雨。他擔心地對費一柯說,這是要把我們沖走嗎?費一柯說,好像沒事了啊,你看視頻,來了很多救援的,你怕什么。

    天亮的時候,何南辰出門,雨仍在下,白亮的雨點大而稀疏,一顆顆悠閑地往下滴著。確實小了下來,沒有再漲水的跡象。街道上外地來救援的車隊,一字排開,有人在發放方便面和純凈水。去年外地一場大水,何南辰還捐過兩千元錢,沒想到,今年自己成了災民。

    很多情況他都是在視頻里了解到的,市中心里的位置相對高一些,對于那里來說,這場大水已經結束了,地勢低洼的村鎮,還泡在水里。他看到了很多感人的場景,他一邊翻看手機,一邊收獲著感動,至于真假,憑感覺判斷,畫面模糊的,地址不清的,夸大災難的,都覺得是假的。

    翻著翻著,他發現自己又落伍了,很多都不是本地的IP,不知道在哪里轉了漲水和救援的視頻,就在視頻那兒掛鏈接賣東西了。本地認識的幾個網商,昨天一直是安靜的,大家都被水給沖懵了,損失也不小,顧不上發視頻,今天才醒過勁來。

    熟悉的幾家早餐店因為剛被水泡過,都關著門。不就是一場雨嗎?這場雨,卻輕易地改變了生活。

    何南辰給費一柯打了電話,讓她自己在家做點兒吃,自己則徑直往倉庫去了。他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想到了那批貨,最值錢的一批護膚霜,進價一百二十元一瓶,廠家政策十箱送一箱,才訂了十箱。僅這一批就有十幾萬元,還有配套的潔面、水、乳,加起來一共五十萬。這批貨箱子結實,里面分兩小箱裝,瓶子外包裝的盒子全壓膜不留口。他心存僥幸,說不定壓膜里面都是完好的呢。這批貨要還能賣,就把貸款堵上了,手里的那部分周轉資金,比剛起步時兩千多元的貨款都拿不出來,條件好太多了。

    可惜的是這批貨在倉庫里,屬于貴族,何南辰沒舍得堆高,怕有盒子皺了,到客戶手里,人家挑毛病,都在一個角落低低碼放著,結果成了泡得最嚴重的一批。剝開外面的紙箱,打開里面的紙箱,露出最里面的瓶子,拿毛巾擦干凈,一瓶一瓶,如同剛洗過澡的嬰兒,朝何南辰擠著眼睛。

    他在泥水湯里扒了一天,中間兩個員工過來幫忙,還真把這批貨扒了出來。他統計了數量,又給廠家打了電話。多年的合作關系,業務問了這邊的水情,聽到貨物只是外包裝破損,哈哈一笑說,何老板,這個不會有損失,放心吧,我補發花盒和壓膜,重新包裝一下就可以。

    這種事情何南辰并不陌生,以前發貨過來,路上會有破損,尤其是瓶子的壓頭,容易折斷。廠里經常補發新壓頭過來,換上,把包裝套好,壓膜套在包裝上,吹風機熱風一吹,或者掛燙機的熱蒸氣噴上,壓膜就緊緊壓在了外面。

    無非是辛苦點。何南辰想,也還是把損失降到最低了。他高興得想給費一柯打電話分享喜悅,他還想到了大兒子,得馬上回來幫家里干活兒了。

    手剛摸到電話,費一柯先打了過來,高興地說,南辰,剛才做了一小會兒直播,很多家人都愿意幫咱們,就是水沖過的化妝品也沒事,只要能用,他們愿意買。何南辰說,你怎么說的?費一柯說,我說倉庫淹了很多化妝品,但有一部分完全沒問題,打八折出售。我們不是能改包裝嗎?讓廠家快點給我們發過來。

    何南辰說,這是說瞎話啊,畢竟是被水淹過的。

    費一柯說,又沒有什么問題,再說,咱們也確實優惠了。要是說實話是被淹過的,肯定沒有人買了。可不帶包裝往外賣,又該懷疑是假貨了。還不如就改改包裝,這樣賣掉吧。

    何南辰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有一次一箱護手霜從廠家出來的時候,忘記打日期,發到后廠家沒有讓返貨,直接送給何南辰了。業務的意思,自己打個日期,還能當正常產品賣。

    從那時候何南辰明白了一個道理,只要包裝沒做好,再好的東西仍然會讓人起疑。尤其自己賣的護膚品,把錢花到臉上本來就是為了增添美麗,買到可疑的產品,那還不如用清水洗臉,至少不會起負作用。如果借著大雨帶來的流量,把倉庫里的貨清掉,說不定還是因禍得福了呢。何南辰越想越覺得高興。

    雨開始捉迷藏了。明明預報的大雨暴雨,到點了,要么星星點點灑,要么干脆大太陽烤著。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也是善變得很,到點了,馬上就把雨的圖標換成了太陽。

    水泥地面曬了一天,就變得白花花的,若不是看到沖倒的樹木和建筑物還橫陳在那里,都忘記了剛下過特大暴雨。

    何南辰的網店依舊是老樣子,每天保證有十幾單,大都是老客戶。他們打招呼,還用著老語言“親”,偶爾會有客戶問一聲,從哪里發貨?知道了地方后,擔心地說,你們那里發水了啊,貨能發得出來嗎?何南辰說,可以的。不過視頻網站上的流量暴增,都是沖他這邊發水了,無數的同情開始關照他的店鋪,訂單增長了很多。產品的花盒和壓膜,也在大水后的第四天快速到達了。大兒子卻還沒有回來,不是他不想回來,是費一柯父母堅決不讓外孫回來。原因很簡單,這雨一會兒停一會兒下,要是再發水了怎么辦?他們的意思很明顯,真要是大水把人沖走了,至少他們那兒保護了一個大外孫。

    這個理由雖然可笑,他們兩個也不敢拒絕。他們做了分工,費一柯管網店、視頻網站接單、打單,帶兩個新招聘的大學生。平時做這些事情要六個人,空出的四個人,和何南辰一起到倉庫處理貨物。

    雨時停時下。何南辰帶著公司的人認真清理了地面,扔掉了泡發的紙板和盒子,還在空地上噴了消毒液。但是雨水帶來的污染令倉庫里的霉味越來越重了,在里面走一圈,戴著口罩也嗆得難受。

    何南辰總有些擔心,水泡過的貨,雖然扒掉了盒子,但瓶子和里面的膏體、液體、粉狀物不受一點影響嗎?當時看不出來,經過了這幾天時間,他還是想仔細確認一下,再封盒。

    他拿起一瓶護膚霜,外面光潔如新。擰開蓋子,他的心瞬間跌入谷底,一層細小的黑色絨毛,密布在瓶口。用手一擦,這些霉點就去掉了,內蓋還密封著,里面不知道到底怎么樣。他一著急,打開一瓶,涂在手上,走到外面的陽光下。沒看出什么問題,但總覺得味道跟以前的不一樣。他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這些被雨水泡過的貨真出了問題。

    萬一里面沒污染呢?何南辰的心在掙扎。無意中聽到員工說,吃了幾塊西瓜,沒準兒是大水泡過的,這肚子一個勁地疼。另一個人接了一句,這幾天自來水得燒開喝,就怕拉肚子。

    無論如何不能再賣了。何南辰清楚地知道,肉眼看不見的細菌正密布在瓶子周圍。一瓶才三十克,不管是蓋子上還是瓶子上,打開的時候進去一點,都是污染。他自己這些天一直喝的純凈水,做飯也用純凈水,就是擔心受到污染,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何南辰看了看忙得熱火朝天的幾個人,說,大家辛苦了,把倉庫這些東西全部扔進垃圾箱,不對,叫垃圾山,我看那邊堆得很滿了,清完下班,來新貨了我叫大家。

    何南辰都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自家面包車前的。這幾天修車的生意太忙,店鋪門口排著隊,都是泡水的車,他也顧不上去排隊。抱著試試看的態度,他又走進這個老伙計,鑰匙插進去,左腳離合踩下,右手輕輕一擰,車發動了。

    車子帶著他往回走。輕車,熟路,兩旁的景物向后倒退。天又下起雨,一陣緊似一陣,他和車都被裹了起來。他不怕這雨了。他慢慢向家開,他不知道該怎么跟費一柯說這個事情。可是費一柯的電話打過來了,說又賣了六十單,問他今天能不能發貨。

    何南辰說,不能,瓶子都長毛了。費一柯說,還能賣嗎?何南辰說,昧著良心能賣,可是都是信任我們的人啊。費一柯沉默了。然后電話那端傳來了她嗚嗚的哭聲。何南辰說,哭什么?給客戶說延遲發貨,我們這就跟廠里訂貨,貨到家,沒有錢,壓身份證先把貨提了,周轉一下。

    費一柯還真止住了哭聲,說,好,外面又下雨了,這雨啊,一天一個樣子,它還有多少樣子啊?

    何南辰說,你說,雨最后的樣子是什么?

    費一柯說,是不是晴天?

    他們都笑了。掛斷了電話,何南辰將車停在家門前,在車里沒有下來,他閉著眼,靜靜聽著雨聲,像是走進了音樂廳,沉醉在交響樂中。聽到迷戀處,兩行清淚淌下。

    王清海,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作品》《天津文學》等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等轉載,曾獲師陀小說獎,出版小說集《他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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