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2期|陸梅:因為我們熱愛自己的城市
無錫距離上海太近了,朋友說:來無錫就是回家。我隨手查百度,來回切換百度地圖,發現太湖像個佛手涵容托舉著幾座城市:蘇州、無錫、常州、宜興、湖州。蘇州無錫又深居其中,惠及更多太湖恩澤。太湖水系發達,河港縱橫,蜿蜒曲折后下游有匯入黃浦江的,有貫通鹽鐵塘的,“黃浦江在米市渡以上又有三支,北為斜塘、泖河、攔路港,與淀山湖相通;中為園泄涇,上接俞匯塘;南為泖港,承杭嘉湖來水。米市渡以下至吳淞,長113公里”?!煜さ暮雍趾臀疑钪某鞘幸约袄霞宜山催B起來了。尤其米市渡、泖港、鹽鐵塘,這些兼作地名的河港、渡口,也是我記憶里丈量世界的一個個初發地,帶著家園般的親切。
現在,我追隨源頭溯流而上,來到了“百川歸一”的太湖岸邊。我有一個制高點,88米高的靈山大佛腳下。雖是腳下,也站成了一座山,加上三層石頭基座通高101.5米。佘山海拔100.8米,是“上海境內第二高峰,上海陸地第一高峰”。我也曾在佘山的半山腰俯瞰過上海,天空遼闊無邊,蒼茫平原隱伏著密密集集的樹路和房子。這是一個龐大的都市圈,佘山之于上海,首先是一處海拔標志。而此刻大佛腳下,我看到了一條清晰的中軸線,順著中軸線一路往前,就是煙波浩渺的太湖。中軸線南北向,大佛北踏青峰,南面太湖,左右兩邊綠樹成蔭,灑落著一處處勝境、美景,古剎、梵宮、精舍、禪意小鎮……倘若不是身臨其境,哪會相信這里就是無錫!我腦海里的無錫是溫婉儒雅的古城,雖也傍著太湖,可是更古老的京杭大運河穿城而過,依河而建的民居安然泰然。
靈山當然也屬于無錫,但是地圖上看,它更像一片狹長飛地,城市西南端的神經末梢。它被碧波太湖水包孕著,長久以來,一直是人煙稀少的荒僻之地。大佛落成的1997年,開始慢慢聚起一點人氣。記憶中我和大佛的第一次照面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印象。周邊太空曠了,風過四野,大佛寂然,到此一游的人們除了仰之彌高,登高望遠,抱一抱佛腳,再無其他余興了。然而此刻,我看到的是一個風光秀美、視野開闊的度假勝地,可居、可游、可食、可賞,以自駕游的眼光來打量,也是一處身心舒展的佳美之地。
我在靈山住了兩晚,一晚在梵宮旁的靈山精舍,一晚在拈花灣的禪意酒店。兩天時間,白天參觀,晚上夜游,品嘗了梵宮的素宴,體驗了禪食的過堂,有驚喜有喜悅。尤其梵宮內美輪美奐的穹頂、壁畫、沉浸式史詩音樂劇,過眼盡是璀璨奪目的藝術珍寶,身處這樣一個藝術殿堂,沒有誰不會被美震撼、被音樂滌蕩。熟悉的感覺在域外游覽時也曾有過,可這里是無錫、是中國啊。
梵宮的美究竟還是太奢侈太驚艷了,只能用來仰望。我腦海里可親近的美在低處,在身邊。比如推開靈山精舍的房門,一股沉靜的木頭質感的氣息一下將你裹住,房間小小,家具簡單,你的眼睛被窗外撲面而來的綠吸引了去,透過竹簾子半隱半現的貼心,深呼吸——“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睆堘返脑捥鴮⒊鰜恚魬愦丝痰男那?。欣悅的是,它為你而準備,每一個有緣入住的旅人都能感受到的美。推開庭院的門,地板臺階處一角白石子枯山水,好比是一個間隔,提示你身在何處。抬眼間,那些修竹、桃李、楊柳、杜鵑、梧桐、三角楓……高低錯落在灌木、山石和更深的樹林里。如此修美景致環繞著精舍的角角落落,走到哪里都是美。
在一個叫拈花灣的禪意小鎮,眼前也是各種綠意紛披,地上、墻上、籬笆上、庭院里、幾案間……雖然時節已進入秋分,但是江南層次豐富的綠還是那么靈動生機。生活在華南的文友是個植物迷,遇見不識的江南草木總要停下腳步,翻出手機識花程序拍照指認,大花六道木、沿階草、棣棠花、絡石、南天竹、馬鞭草、各種蕨類……江南植物這么多,真要逐一識別,行色匆匆哪里夠呢。我們在一整面“爬山虎”前站定——簡直不敢認,真是爬山虎嗎?葉片大過手掌,密密實實鋪成一道綠簾子。“也許、可能是吧?長勢這么旺……”我這個江南人也開始疑惑。“等等,掃一下!”文友再次舉起手機“識花”。
驚嘆的是搭建竹籬笆和鋪植綠苔蘚。這個山水小鎮,分布著很多精致精美的客棧,有客棧就有庭院,每一家風格都不重樣,但是它們都會“呼吸”——秘密在那些籬笆和苔蘚里?;h笆要有“空靈的禪意”“藝術的質感”“天然的美感”“竹制品的韻律感”,以及“建筑本身需要的功能性”。要求太多了,原本簡單的輔助材料,卻成了一項復雜工程。施工隊伍換了好幾撥,搭出來的竹籬笆就是不能讓人滿意。拈花灣的創建者幾番尋覓,最后花重金從日本找來兩位七十多歲的匠師,老匠師做竹籬笆已三十多年,一輩子只專注做這一件事,還都是竹籬笆的“非遺”傳人。兩個老人手把手教大家編籬笆,從選竹、分竹、烘竹、排竹,到編織手法、竹節排布技巧、結繩技法……每一道工序都是藝術創作,光打結的麻繩就選了三十多種、結繩技法十幾種。我們的行游時間太短促,來不及推開一家家院門,天就暗下來了。好在有照片,我在光影充沛的景致里看到了竹籬笆的墻,竹籬笆的院門,竹籬笆長長短短、疏疏密密的小徑,陽光下花樹的影子、枝葉的橫斜、草木舒展的飄逸,呼應著客棧的曲徑通幽。
還有苔蘚,它們比竹籬笆還要不起眼,但是散布在庭院、池邊、溪畔、樹根下的苔蘚,是“營造禪意最重要的因素之一”。那些綠茸茸的苔衣滿目青黃滴翠,你只覺呼吸清涼,背后其實都有一雙悉心呵護的手。它們走出遙遠的大山,經歷數個月的適應期,然后蘇醒存活,成為拈花灣的土著精靈。夜晚,華燈初上,我在光影、水幕和枝葉間和它們撞見,倏忽一閃,心懷喜悅。
隨著漫漫人群去看光影秀,AR虛擬和真人實景美如詩篇。俯仰之間,時空漫漶。你眼前所見,是光影營造出來的柔美與絢爛。那個星空下的機器人,有著仿真的憂傷表情。音樂緩緩流淌,倏然一刻,夜幕下閃出星星點點的光,幻化成幾個字:拈花微笑。也跟著微渺一笑,心念清凈,一種自在無為的身心安寧。也許,這就是禪的要義?我們在城市里都活得很累、很緊、很辛苦,偶爾出離的放空多么難得。就像今晚,行腳在熙來攘往的游興人群里,一邊廂,五層塔樓上光影璀璨,古裝女子曼妙舞蹈;一邊廂,一堆年輕人席地而坐,安然埋首抄經。這一動一靜在同一個時空里,實在是妙趣得很,倘用一句詩來形容,可以是王籍的名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原來虛浮的嘈雜和充實的恬靜并不一定是沖突的、互不相容的,我們所求的靜,不是物理意義上的靜,而是體現著心境所內蘊的生命力的靜。這么想來,多像一種禪的趣味?
在一家叫螢火小墅的庭院里喝酒吃燒烤。文友們難得一聚相見歡,不覺間有點微醺。凈了手出門,清涼的風一吹,酒醒了大半。我這樣一個不擅飲的人,居然也酒不醉人人自醉,不禁啞然失笑。
夜幕下,人去塔空,街巷各處蟲聲唧唧,星星一閃一閃,天地間靜極了。笙歌散盡游人去,一彎新月,如鉤?!斑@塔真靜呵!是木頭的嗎?”同伴沒醉居然比我還“醉話”。兩人夢游般飄過去,雙手撫在塔身上,“木頭的啊,難怪這么好看……”四目相對,不由哈哈。這也是禪吧——“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終于明白此地為什么叫“拈花灣”了,這個太湖岸邊完全無中生有的小鎮,既不是城,也不像村,它就是一片飛地,一處放任身心的禪意港灣——禪意、禪趣、禪修、禪悟……所有和禪有關的體驗,都是這個小鎮的主題,是創意和開發這個小鎮的靈山人的“發明”。這很不容易,在中國,太多的“美麗小鎮”面目相似,開發保護古村落的行動和實踐也有待內生動力,眼前這個拈花灣小鎮,很真實很夢幻,美得叫人心生歡喜。所謂禪修禪悟,不就是年輕人的心靈所求么?我們說禪,沒有那么玄奧,也并非趕時髦,禪于當下的我們,就是一種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也許從佛學和哲學里所得的,化用在俗常里,才是禪的本真義。好比佛家言:“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大珠慧海禪師語錄》),我們在自然草木中也能夠體悟智慧——你看,“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保ㄍ蹙S《辛夷塢》);“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因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保ㄌ諟Y明《形影神贈答詩·神釋》);“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保f應物《滁州西澗》)……那些我們一時想不通、放不下的困惑、欲念、羈絆、爭勝、焦慮、緊張、慌亂、茫然……在古詩文里都化作了禪的意趣和智慧。所以,根本上說,禪是一種生命體驗、一種生命樣態——抄經是禪,靜坐是禪,望月是禪,喝茶是禪,平常心是禪,古詩文里更有禪。我們很容易從中國古典詩歌里找到處世的哲學、修身的方法,以禪入詩也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
在一個畫展上讀到一段話:“人們大多認為,藝術就是生活。在我看來不是。我覺得藝術緊鄰生活。藝術證明僅有生活是不夠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利用物品來承載藝術?!边@是法國藝術家貝唐·拉維耶今年在上海舉辦首展時的一個觀點。這給我啟發,我們認為的藝術是什么呢?藝術和生活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也許它跟禪一樣,如果自外于普通人的生活,藝術也只能向著玄奧、成為“藝術家”和一部分人的私享。但是,如果藝術“緊鄰”生活,那么藝術還更在美的發明者、發現者和體驗者那一邊,就像我們感受到的禪的活潑潑一樣。
無錫靈山的拈花灣小鎮就是一個活潑潑的美好案例,它的每一處細節都在告訴你:美不是一次性的消費,美是有靈魂的,當你感受到美被用心被善待后,它投射在你心里的漣漪是一種喚醒,喚醒你對美的珍重和對所有美好事物的重新打量。這份喜悅心有點像法國詩人蘭波的一首小詩《黎明》:“我遇見的第一件好事,/在白晃晃的清新小徑,/一朵花告訴我她的姓名?!?/p>
拈花灣不是個案,我發現這兩年出現一個新現象:很多生態資源好的鄉村,民宿建得越來越漂亮,不僅藝術,而且高級,不僅生態,而且現代;而城市呢,比如上海竟然有了“修復荒野”的行動和長遠規劃,“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鄉村更現代更藝術,城市更活力更生態,朝向一個共同的目的,怎樣更好地生活。在一些風景優美的小城和鄉村,因為有了藝術家的入駐,寂寞民宿開始積聚起人氣,比如江西景德鎮的“浮梁藝術節”、浙江桐廬的“大地藝術節”,更有“烏鎮戲劇節”“平遙電影節”等等,美輪美奐的鄉村美術館、年輕藝術家的駐留創作、斑斕繽紛的展覽展演、美食和節氣體驗、環保行動……被藝術煥活的在地文化,正在塑造著鄉村的未來、人與自然的和諧、城市和鄉村的關系。
所以你看,真正活潑潑的藝術,不單單緊鄰生活,還更是發明了一種生活。藝術和生活的關系互為依存、互相滲透。多么好啊,“因為我們熱愛自己的城市,/而不是展翅飛翔的自由。/我們為自己守護好,/它的宮殿,燈火和河流。”(阿赫瑪托娃的詩)
【陸梅,《文學報》主編、兒童文學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冰心獎評委會副主席。著有《當著落葉紛飛》《格子的時光書》《無盡夏》等小說、散文集二十余部。曾榮獲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獎、中國報人散文獎、陳伯吹兒童文學獎、首屆東吳文學獎、德國慕尼黑“白烏鴉獎”等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