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雪
抵達吉林,并非雪正起舞的時候。雪早已跟冰一道,漫山遍野地酣睡著,真乃千里冰封、萬里雪鎖、莽莽蒼蒼、銀裝素裹。北國成了雪原、雪野、雪鄉。
雪是吉林的親戚,她每年都會雷打不動地前來探望。雪來得太勤了,吉林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個村落、每一條街道、每一塊田園,還有每一棟高樓和每一扇柴門,雪都熟門熟路。
雪從天宮出發時,先是禮貌地跟她的哥哥陽光打招呼,請他早點回宮,她等不及,也想出門了。于是,哥哥戀戀不舍地又逗留了一陣子便回到天宮,他想讓妹妹也好好地看看人間。
雪來探親時,總有風打前站。風是雪的姊妹,風和雪常常是相依相伴的。“風雪交加”“風霜雨雪”“狂風暴雪”“頂風冒雪”“流風回雪”“餐風茹雪”“風花雪月”,等等,都說明風、雪是一家。
在吉林,打前站的風真猛烈。那風,完全沒有了春天秋天時的溫柔,而是嗖嗖地刮,呼呼地吹,最猛的時候,是嗷嗷地叫。冬天的風,不再是春秋之際拿著搖扇的優雅女士,而是一身劍氣的帶刀女俠,所到之處,都是風卷殘云與落葉,都是刺骨的寒冷。風得用凜冽為她的雪妹妹打下底子,要不,雪妹妹待不住,一落就化了。
有了哥哥的體貼、姐姐的周到,雪妹妹便從從容容、瀟瀟灑灑地從天而降了。滿天飛舞的雪,像棉花、柳絮,像白蝴蝶、白花瓣。這潔白的天外來客,又像小天使,讓所有的人心生歡喜和憐愛,興奮得要沖出門去用雙手迎接她。當一個人披一身雪花進門時,就有了“風雪夜歸人”的美妙意境。
有時,我們是看著雪一點一點地把整個世界覆蓋的。有時,我們一夜醒來,突然發現整個世界變得白雪皚皚。柔軟的、落地即化的雪,怎么會一瞬間變成堅硬的盔甲,鋪滿荒原、山野和城鄉的每一個角落?雪后,鄉村的一些枯瘦看不見了,城市邊緣的某些廢墟看不見了。留下的,除了雪還是雪。雪,讓人沒有緣由地想到圣潔、安寧、空靈、曠遠。雪,是上蒼派來的使節,帶來了美好。
吉林的雪鄉總有一股仙氣、神氣、靈氣,仿若人間仙境。不說別的,就說吉林舒蘭市的一個小村子——二合屯村。那真是一個如夢似幻的童話中的村子。暮色中,當我們走進這莽莽蒼蒼的一片雪白時,立馬被村莊的美所震撼了!一座座身披雪襖、頭戴雪帽的村舍,錯落有致,蜿蜒鋪陳,是那樣的柔美、靜謐、安詳。一棟棟小屋,就像仙人擺放的一個個漢字,在雪地里鋪排成詩。迤邐綿延的一條條村巷、村街,一溜溜屋檐、屋脊,仿若樂譜,充滿韻律感。四周起伏的山巒,是白色的天幕,把村莊擁入懷里,給村莊足夠的安全感。還有那一片片挺立的白樺林為村莊站崗放哨,一堆堆稻草垛與村莊默默相守。更為美妙的是,每一棟雪白的屋子上方,都有一縷炊煙裊裊升起。想想看,當村莊的上百棟小屋飄出上百縷炊煙時,那是怎樣的一種詩情畫意!那是不是上百行抒情詩、上百闕繞梁曲?當上百縷炊煙向藍天問候、向晚霞致意時,那是天上與人間在互通款曲。
夜幕降臨,雪地的風把一盞盞燈點亮了,一盞盞燈把一壺壺酒燙熱了,一壺壺酒把一首首歌染香了,一首首歌把一個個夜唱醉了。是的,來到這雪鄉,你必須上一回炕,上了炕溫一壺酒,溫了酒吼一嗓子歌,吼了歌東倒西歪地在熱炕上睡一覺,別提有多美!在二合屯村的那個晚上,我們都枕酒而歌,枕歌而眠。
二合屯,就在長白山里。所以,看了二合屯,必看長白山。來到吉林,長白山是不能不看的。
僅用“雄偉”“嵯峨”“偉岸”這樣幾個形容詞是不能概括這座山的博大的。這經歷了煉獄又浴火重生的大山,這正處于火山休眠期卻生機勃勃的大山,這飽經滄桑的大山,孕育了浩瀚的森林、豐富的礦藏。
在長白山,我們看到那曾在風中呼嘯的森林掛滿了冰針、冰線,短的只有幾寸,長的足有幾米。那些曾綴滿爛漫山花的野草,此刻全淹沒在冰雪里,不見一絲痕跡。而那些滿山游走的豹、熊、鹿、山羊、山兔,還有山雀、錦雞、天鵝、鷺鷥,都不見了蹤影。這些山的孩子,去哪里御寒了?
奇妙的是,盡管這里的山白雪皚皚、滴水成冰,這里的水卻冒著濕漉漉的熱氣。那從山頂勇敢跳下的瀑布,熱乎乎地升騰著輕煙,一路奔流,瞬間又凝聚成無數的冰凌,形成水幕與冰幕同在的長白奇觀。一條條小河、小溪,幾乎都哈著熱氣,一路歡歌,滿山歡騰,千回百轉。生長在南方山鄉的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長白山下的露水河,來一場冰雪中的漂流。坐在橡皮筏里,我一邊欣賞沿岸的美景,一邊不停地慨嘆:在冰天雪地的嚴冬,竟奔涌著一條血脈僨張的清流,隱藏著一個溫暖如春的所在!兩岸冰雪茫茫,河谷熱流湯湯,這是怎樣的雪鄉奇景!
雪是吉林的親戚,好客而豪爽的吉林人,絞盡腦汁地想要挽留這位親戚,招待這位親戚,希望她多待上一陣子。當然,他們也想讓別人更真切地一睹這位親戚的芳容。他們將冰雪鋪成滑雪場,讓人們來滑雪。他們用冰雪建成冰雪公園,讓人們來觀景。他們把冰雪做成各種花朵、動物的形狀,制成燈飾,讓人們來賞冰雪的各種儀態和表情。冰雕展、冰雪節、冰雪運動會、滑雪挑戰賽,還有冰雪詩會、冰雪晚會、冰雪漁獵文化旅游節、冰雪美食節,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千里冰封的北國,不但沒有一絲寒意,反倒熱熱鬧鬧、熱氣騰騰。沒滑過雪的人,在這里坐一回雪橇,從山頂一騎絕塵地滑下,那是何等美妙!滑過冰的人,在這里踩一雙冰刀,跳一曲冰上芭蕾,那是何等愜意!成雙成對的戀人,在這里堆一個雪人、打一次雪仗、辦一場婚禮,又是何等浪漫!
就這樣,吉林的白雪成了白銀,吉林的雪山成了金山,吉林的雪地成了福地。吉林與冰雪結了緣,成了相濡以沫的親人、戀人。
(作者:彭學明,系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