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計兵參與春晚不是無緣無故的,他始終在努力,這樣就足夠了 上春晚的“外賣詩人”
王計兵在自己經營的小賣部里,旁邊就是他的詩集。 劉暢 攝
王計兵就住在小賣部附近,樓上的鄰居帶著女兒來小賣部玩耍。記者問鄰居:“你知道王大哥去參加春晚嗎?”“這誰能不知道?全江蘇省能有幾個人參加春晚?”鄰居大聲說。王計兵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過去的好多個春節,外賣員王計兵幾乎都在昆山送外賣,春節是賺錢的好時機,一單收入是平時的幾倍。但今年春節,王計兵罕見地暫停了送外賣業務,因為他接到邀請,要上央視春晚。
春晚的聚光燈下,攝影機架在面前,王計兵穿著藍色外套,戴著專屬于春晚嘉賓的紅色圍巾。“我叫王計兵,是一名外賣員。”王計兵這樣介紹自己,眼睛笑成了一條線。主持人龍洋補充道:“其實王大哥還有一個身份,就是詩人。”王計兵微微點了點頭,笑容更深:“詩就是我命里的一顆糖”,這句話來自他的一首詩。
王計兵今年57歲,出生在徐州邳州,一直在昆山做外賣員。在跑外賣的幾年時間里,他用閑暇時間寫了6000多首詩,直到2022年7月,一首《趕時間的人》被詩友發到微博,瀏覽量達到了2000萬,王計兵也被稱為“外賣詩人”,從此一炮而紅。
這次來春晚,王計兵也寫了一首詩,名字叫《紅》。就像他圍著的那條紅色圍巾,也像春晚那面巨大的紅色倒計時墻,滿是喜氣。春晚結束以后,王計兵將繼續跑外賣,也將繼續寫詩。正如《紅》中寫到的那樣:“我和歲月相互照耀/也互為皺紋/并共同擁有一顆完好如初的心。”
名人
王計兵成了一位名人。
走下春晚舞臺,王計兵打開手機,涌入了無數祝賀的信息。他回復了兩個小時,也才僅僅回復了1/3。大年初十,王計兵回到昆山自家經營的小賣部“金雁商店”,兩個年輕的女孩路過門口,一個對另一個說:“聽說這戶人家去參加了春晚!”
王計兵就住在小賣部附近,樓上的鄰居帶著女兒來小賣部玩耍。記者問這個鄰居:“你知道王大哥去參加春晚嗎?”“這誰能不知道?全江蘇省能有幾個人參加春晚?”鄰居大聲說。王計兵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對這種感覺,王計兵并不陌生。自從兩年多前在網絡上走紅,王計兵經常在公交、地鐵上看到關于自己的宣傳片,送外賣時偶爾也會被認出來。參加社會活動時,他能與眾多明星同臺。
在春晚現場,王計兵見到好多名人。報幕結束,他和撒貝寧在后臺擦肩,音樂聲嘈雜,話語近乎被淹沒。他看著撒貝寧,小聲說了一句:“我十分想見撒貝寧。”撒貝寧沒聽清,一把拉住王計兵,把耳朵湊在他嘴邊。“我十分想見撒貝寧!”王計兵又大聲重復了一遍。撒貝寧笑了,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一個擁抱。
在《春晚等著你》直播現場,閆妮用陜西話讀了王計兵詩集《低處飛行》中的一首:“歲月給了我們重重困難,也對我們恩重如山。”她問王計兵,你會給我寫首詩嗎?王計兵一直記著這個承諾,從北京回到老家以后,他真的為閆妮寫了一首詩,發在自己的微博賬號上。閆妮回復他:“謝謝王計兵老師的詩,愿2025年繼續用我們各自的方式,歌頌生命的美好。”
哪怕遇見了這么多名人,王計兵卻不愿主動添加他們的微信。他知道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我知道他們的微信對他們有多重要,他們不缺你一個朋友,想加你的話肯定會說,不想加的話,你提出來就有點冒昧。”他也不愿意追上去合影,妻子問過他好幾次,怎么不去一起照張相?王計兵還是那句話:“人家不缺跟你一個人合影,你喜歡他就行了,干嗎要追著呢。”
只有一次例外。2023年10月,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與美國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共同舉辦了一屆中美民間對話。王計兵被邀請去紐約,和他同行的還有姚明。
王計兵和妻子郭依云說他看見姚明了,妻子下命令:“必須把合影弄回來。”在那之后的每隔一兩個小時,郭依云都會在微信上催促王計兵:“你和姚明合影了嗎?”他答:“沒有機會。”
在酒店等待的時間,王計兵看著姚明坐在椅子上,王計兵想上前去,仍然覺得唐突。直到最后一天下午,他終于鼓起勇氣走到姚明面前:“我對他說,我帶著我家人的期望過來跟您合張影。”那張照片被發在家庭群里,引來一陣陣歡呼。
“與名人交往,影響倒談不上,但是人生會比較豐富。”這種清醒貫穿始終。春晚結束以后,王計兵的編輯以為他的社交平臺賬號起碼能夠漲粉10萬,但事實上,才漲了1萬粉絲。
王計兵安慰編輯,春晚已經翻篇了,他想做的就是怎么樣把作品寫好。若干年后,大家再回頭看央視這場春晚,覺得王計兵的參與不是無緣無故的,他始終在努力,這樣就足夠了。
勞動者
過去一年里,王計兵在昆山送外賣的時間只有短短兩個月。
有人說,他以前是外賣員,愛好寫詩,現在是詩人,愛好送外賣。王計兵笑了,覺得這評價也沒錯。2024年,他馬不停蹄地為自己的3本詩集做宣傳,接受各種訪談及參加各種活動。
風雨里的穿行逐漸被演講所替代,他賺了一些錢,但也“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多”。早年為了供子女讀書,王計兵借了不少錢,如今還有負債。比起大富大貴,王計兵說他的首要目標是“脫貧”。
在陡然降溫的2月里,王計兵坐在金雁商店他的二手電腦前,裹著一件舊的黑色羽絨服,一邊看店,一邊在微信公眾號上讀詩,順手把自己的詩歌整理進QQ空間。
王計兵舍不得開取暖器,以前燒過幾次炭火取暖,把小賣部的房頂都熏黑了,只能作罷。臺面上幾個空煙盒,都被他折好、攤開,白色的那面用來寫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尖在煙盒上留下唰唰的聲響,讓他覺得安心。
因為地段原因,商店這兩年幾乎不賺錢,王計兵想過把店面轉讓出去,但又怕網友胡亂猜測,“他家是不是發了財?”他最怕別人說他不能吃苦了。
王計兵是苦過來的,他能吃苦。
王計兵的老家邳州和昆山來往密切,友好幫扶,因此這些年,不少邳州人都愿意來昆山做點小買賣。王計兵剛到昆山時賣水果,做流動攤販,后來在路口擺地攤,賣一元錢一件的小商品。將近兩年時間,他賺了3萬元,拿著這點家底,王計兵開了間租書店——他還是喜歡文學,有文學夢。
不到兩個月,租書店被“收掉了”——沒有營業執照,一律按盜版書處理。書店倒閉,但生活還得繼續。王計兵認識一個撿破爛的邳州老鄉,王計兵觀察他怎么撿破爛,一來二去也學了點技巧。有的地方建筑廢材料多,開挖掘機的人幫忙砸兩下,就夠撿破爛的人用小錘敲一天。混凝土里的鋼筋很粗,敲一敲就是上百斤,一天最多能賺500元。有一次,王計兵去拆屋頂的鐵皮,割傷了小拇指。醫生說要花幾千元動手術把筋重新連起來,可那一塊鐵皮只賣了幾十元。如今,小拇指依然沒法打直,這是王計兵身上永遠的傷痕,但他說,這是他身體里的鉤子,讓他像一道墻,更堅韌,更有勇氣。
再后來,有家新的菜場開業,王計兵就去門口租了攤位繼續賣雜貨。菜市場里的攤販幾乎都是邳州人,沒什么生意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聊家鄉的事情,很溫暖。沒過多久,王計兵又租下隔壁兩個攤位,搭了棚子住進去就是自己的小家。街坊四鄰對他照顧有加,總是把舊衣服打包送給他的小孩。
2009年,菜場拆掉了,王計兵和妻子、孩子又只能被迫騰挪地方。他打零工、做體力活,在鐵路、碼頭上搬重物,卸50斤的鐵塊,兩個小時能賺200元;把35件老式的臺式電腦搬上7樓,一趟能拿25元。過了這么多年,王計兵仍然能夠清楚地回憶起這些數字。“老家有句話,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王計兵說。
2018年,為了貼補家用,王計兵注冊成了一名兼職外賣員。他后來總是說,當外賣員的日子,反而是他最輕松的時光。
有人說,苦難才會成就詩人,但王計兵從來不這么覺得。“作為一個寫作者,對生活要比較敏感,要善于發現生活中的痛點,但這和你感受到痛是不一樣的。”再回憶起那些外人看來痛的日子,留在王計兵腦海中的反而是些別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王計兵找來廢木樁和舊木板,要了一塊帆布,在一條廢棄的河床里為家人建起一間小棚子作為臨時居所。如此困頓的生活也能過出滋味。晚上,王計兵喜歡敲一塊冰放在水桶里,放在床邊的地上,把腳泡進去。“挺舒服的,我記住的是這些。”
詩人
在金雁商店門口收到春晚邀請函的那天,王計兵的妻子特別開心,哪怕面對著鏡頭,她還是把春晚紅圍巾圍在王計兵的脖子上,激動地和他擁在一起,弄得他挺不好意思。
能參加春晚,自然是一件開心事。但王計兵說,他最開心的還是2023年,也是在金雁商店門口,他收到編輯寄來的自己的第一本詩集《趕時間的人》。
如今小賣部最顯眼的地方之一——就在煙、撲克和手電筒旁邊,擺放著王計兵迄今為止出版的所有詩集。只要有人問,這里怎么還賣書?王計兵就會驕傲地回答:這都是我寫的!
但關于詩集的銷售,王計兵也有焦慮。
有時候,有人找他去參加文學類活動,問他應該給多少出場費,然后試探著報出一個數字。王計兵說,你要么用這些錢買我的書吧。賣書能拿到的分成當然不及這一次的出場費,但有人買他的書、讀他的詩,對他來說更為寶貴。
王計兵的第一本詩集《趕時間的人》在兩年內加印11次,發行量超過10萬冊。第二本詩集《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銷量低了一些,但也超過5萬冊。而第三本他花了很大力氣描寫外賣員的詩集《低處飛行》,銷量只有1萬多冊。
那時候,王計兵一心想著能為外賣員發聲,于是策劃了這本詩集的主題。一開始,他發放問卷給外賣站點的站長,請他們幫忙讓騎手填寫。60張問卷發出去,回收以后卻令他失望,有的人填得潦草,還有很多問題的答案高度雷同。于是,王計兵決定轉變策略,他開始線下做訪談,在商場的后門通道里,攔住看起來不太忙的外賣員,開場白就是:兄弟,能聊聊不?被拒絕是家常便飯。有一次,四川有家媒體跟拍他采訪的過程,他剛上去“搭訕”,說明來意,就被對方橫眉冷對地罵了一句:滾!這一幕也被鏡頭完整地記錄下來。
最終還是有140位外賣員給予了他善意。在那本《低處飛行》的詩集里,他寫他遇到的一位女外賣員,“她說這些話時/那么自然/仿佛一個女孩/成為一位母親/就像一株莊稼/進入秋天一樣自然”。他寫一位獨臂外賣員,“他舉在胸口的單手/更像是佛的一種慈悲”。最后他寫,“如果人間有第五個季節/那一定是/小哥的春天”,帶著某種希望。
王計兵對《低處飛行》寄予了厚望,在他的設想里,這本書應該“被外賣平臺的一些高層注意到”,產生正向的影響,比如改善外賣員所處的環境。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王計兵自嘲,全國銷量1萬多本,攤到昆山能有一兩個人看過就不錯了。“挺失落的,但是也沒辦法。”王計兵沒有和編輯傾吐自己的失落,因為他心里知道,編輯比他更希望這本書能暢銷。“有的事情是人力不可為的,也不需要強求,努力了就行了。”他這樣安慰自己。
第四本詩集《手持人間一束光》在今年元旦正式發行。一開始,他的詩集中沒有一首有關送外賣的詩歌,后來,編輯聯系王計兵,說還是希望能補充幾首相關的詩,“有利于宣傳”。王計兵沒說什么,整理了幾首,加進詩集里頭。
王計兵在北京彩排春晚的這幾天,郭依云很驕傲,和親戚朋友們聊天的聲音都大了許多,但她也緊張,每天等王計兵回到賓館,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臉色,擔心他的節目是不是有什么變數。兩人一起在玉淵潭散步,傍晚烏鴉成群,烏鴉一叫,郭依云便一頓呸呸呸,想要呸掉這份不吉利。
妻子有時候會問他,你會不會變?王計兵也不知道,畢竟這世界的誘惑太多了。為了讓妻子放心,他的微信網頁版一直掛在金雁商店的那臺二手電腦上,只要妻子想看,就能看到他所有的聊天記錄。“我覺得,這些年啊,我沒有變。”王計兵說。
當然,從外賣員到詩人、到“名人”,王計兵也有煩惱。比如各種企業、教育機構都陸續找過來,請他幫忙“站臺”。有老板讓他參加自己公司的活動,他點進對方的朋友圈一看,都是招工、賣貨,“一點文化符號”都沒有,王計兵不愿意配合這種炒作。有培訓機構請他去給小孩子教書,一周去一天,每個月就能拿8000元,就是想把他的照片放在招生走廊的墻上宣傳,他聽了直搖頭。還比如一開始,有不少文學圈內的前輩、老師,愿意指出他詩作中的瑕疵,提醒他創作該注意什么。但現在,這種指點越來越少了。當他在某種現實意義上更加出名、受關注,指點往往會被曲解,引來不必要的煩憂。“受名聲所累”是王計兵面臨的新課題,而這樣的課題,在未來也許會更多。
但正如王計兵在春晚為王菲報幕時念起的自己的那句詩:“我相信生活給了我多少積雪,我就能遇到多少個春天。”而王菲的那首歌似乎也在輕輕地回應著他。“有人放煙花/有人追晚風”“有人要回望/有人要憧憬”“想一想/問自己/莫打聽”“遠去者去了遠方/愿他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