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紀實版)2024年第12期|徐禎霞:臘味記
說到臘味,總是跟母親有關。母親生于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習得一手極佳的女紅,針線和茶飯,都是極好的,這讓我們自小飽享口食之欲,貧瘠的生活,在母親魔術般的手上,也能催開出春天般花朵,因此,我們的生活總能有滋有味,活色生香。而母親烹制的臘味,更是一絕,那種香淳幽長、聞之欲醉的芳香滋味,任是我走到天涯海角,也無法淡卻和遺忘。
小時候,家里會養一頭豬,交任務豬的年份,會養兩頭,一頭交給國家,一頭留給自己家里吃肉,在母親以為,我們這種小農生活,每年得有一頭豬,以此來保證一家人的營養和身體健康,而養豬便成了我們家里除外種地之外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因為這頭豬,我們天天得給豬打豬草、喂豬。而母親、姐姐和我,便成了我們家里給豬打豬草的主力軍。
豬仔在春天的時候被逮回來。有經驗的母親總是會選嘴短、尾巴短的小豬,她說這樣的豬會吃、會睡、不會翻圈,不會胡跑亂竄。聽母親此言,感覺豬也跟人一樣,有乖巧的,有淘氣的,有聽話的,有不聽話的,有安靜的,有調皮搗蛋的,甚至還有常給人制造麻煩的豬。因此,選一頭好豬,也很重要,這關系到一年養豬的順利與否?母親用一只蛇皮袋子將小豬從賣豬人那里提回,放進自家的豬圈,于是豬便開始了與我們一起共赴朝夕的生活。
豬和人一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得吃,頓頓得吃,隨著豬一天天的長大,豬草的需要量也日益增大。從夏天開始,我們便需要有人天天上坡打豬草,而我們家屋旁的一口大鐵鍋里,常年盛的都是豬食,這些豬食里有豬草,也有我們的剩飯剩菜。豬跟人不一樣的是,吃食不用放鹽,在我想來,若豬食放鹽定然會好吃一些,但是豬的食量那么大,哪里有那么多的鹽往進放呀?好在豬不挑剔,放不放鹽,它都一樣吃得歡食,不像人,一頓沒有鹽了吃不成飯。那時在我們家里,總是有大鍋的豬食,成堆的豬草,以及隨時備著豬飼料,供豬食用,當然,因為喂有豬,家里不是能離人的,就算有要緊的事情外出,也得請人來給將豬幫忙喂了,而這,也得有提前準備好的豬食,讓鄰居或者是親戚在每頓吃飯后來給倒上兩盆,保證豬每天不被餓著。
到了冬天,沒有了新鮮的豬草,就得給豬備干飼料,干飼料一般由豆稈、玉米稈用粉碎機打成的草莖稈類草料,這樣的干草料,營養還是缺乏,當然,也沒有新鮮的豬草口感好,到了冬天,沒有了可以打的豬草,豬也只得靠吃這些干飼料過活,因此母親在喂豬的時候,總會給挖上一葫蘆瓢玉米皮(磨玉米面時篩出的糠皮),或者是麥麩子(磨小麥面時篩出的麩皮),它們多數情況下,都是做豬飼料的。實在沒有這些東西了,就會給豬拌上一點玉米面,在母親以為,這就如我們平時炒菜時里面放的肉,豬也是需要一點營養和調味劑的。善良的母親,就算是在養豬的時候,都不會虧待豬,也希望讓豬能夠吃得有營養一些,高興一些。
現在想想,豬在我們家里似乎是幸福的,人再忙再累再苦,再煩心,都沒有給豬餓著過。
經過一年的悉心喂養和照看,一般的豬也能長到二百多斤,會吃會睡的豬則會長到三四百斤,看著日漸渾圓的豬,就像是一個大胖墩,在豬圈里搖搖擺擺,母親總是很開心,這是我們一家人一年的辛勞,總算這豬湊氣,沒病沒災,順順利利長到快要出欄的時候了。當然,豬也有生病的時候,比如發燒了,它也會不吃不喝,這時候,母親就會叫來村里唯一的獸醫,診過之后,給豬打上兩三天的退燒針,不幾日,也便好了,這是我見到的豬害過的最大的病。
時間一晃到了年關,進了臘月,母親便開始計劃殺豬了。我們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常常會背過豬,她說,不要讓豬聽見,豬聽見了,豬也會傷心、難過,說不定還會罷食,豬雖然不能跟我們說話,但我們說的話,豬也不一定聽不懂,死亡,對任何生命來說,都是一件殘忍的事,如果人不是為了健康需要、人體生長需要,人如何要去殺豬呢?又如何要去喂養豬呢!讓豬自由自在地在山川河流中生長,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是一個豬該有的正常生活,也是豬作為一個生命的權利,而豬成了家畜,成了我們的盤中餐、口中食的時候,這就決定了豬一生的悲哀,這是家畜的命運,這是豬無法逃脫的宿命。從我們養育它一年的感情來說,我們也是不舍的,但是我們一年辛辛苦苦養它的目的,就是為了獲取它身上更多的肉,以此改善我們的生活,因此,我們在議論殺豬的事的時候,多數時候都會背著豬,在屋子里議論。
一般的情況下,一個地方都有一個殺豬匠的,我們常常請的殺豬匠是二隊一個陳姓的中年男人,這個人身高體壯,聲色爽朗,在我以為,有點像《水滸傳》里的武松,屬于那種能夠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之人。他來的時候,總會用一根長長的鋼釬挑著一個小竹籃子,里面裝著它要用的工具、勵石、鐵刮子,以及大小的砍刀,這些都是用來殺豬的工具。當然,臨走的時候,也會裝上殺豬刮下的一個整豬的豬毛和一大塊主人為了酬謝剛剛被切割的新鮮的豬肉。
眾人將豬抬上案子,摁住,殺豬人手起刀落,豬便被放了血,待殷紅的血如泉水般流進提前放置好的瓷盆中的時候,豬起初還在拼命地掙扎,待到血流緩慢下來的時候,豬也就掙扎不動了,慢慢地,抽蓄著,抽蓄著,血流光之時,豬便一動不動了,眾人將豬翻身下案,放進一個大大的木頭盆中,加入才出鍋滾燙的開水,在滾燙的水中,半個小時的時間,便被眾人刮光了毛,被抬著掛上了一個大木架子。這時,殺豬匠開始開腸破肚,他劃開豬的肚皮,將內臟和板油取出,緊接著,豬頭豬身就分離了,豬肉被一塊一塊地切割,切割成三寸寬左右的條子肉,扔進一個提前準備好的竹栲中,待一條豬連肉帶骨頭被切割分割完,殺豬匠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他接過母親遞來的一包煙,蹲在墻邊悠然地抽了起來。院子中間,是一些幫忙的人,他們在將腸子和豬油分離,清洗豬腸和肉臟,完成殺一個豬的最后程序。
殺豬這一天于母親總是矛盾的,她既歡喜于豬的壽終正寢,又對豬的喪生,而心懷不忍。心懷慈悲的母親,總會拿出三根香和一道黃表,默默地走到豬圈旁,神情黯然地蹲下,在地上插上香,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豬啊,今天是你的大限之日,這是你的宿命,你莫怪啊,俗話說早死早脫生,希望你不念過往,只求來生,安安心心地走,這里給你燒爐香和表,給你送下!
這時,我總會被母親感動。母親對于一頭自己飼養的豬,也懷有這樣的慈悲與善念。
吃殺豬飯,也是這一天一個最重要的活動,院子擺上好幾桌,將村里的人每家每戶都會請上一個,意在嘗新,也共同分享殺豬這件隆重而喜悅的事情,這是一家人的喜事,也似乎是一個村里人的喜事。多年里,在村莊,這似乎已經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家家皆是如此。
送走了殺豬匠和幫忙的人,母親便開始整理這些被切割好的豬肉。在那時,家里沒有冰箱,這些才殺鮮的肉,就要及時處理,不致于變質或者是變腐,讓一年的全部辛苦白費了。
母親拿出提前準備好的辣椒面、花椒面、生姜末,將它們一一放置在身邊,當然,還有最重要的鹽,鹽是腌制臘味制品最不可少的佐料,一則鹽有防腐的作用,二則來說鹽為五味之首,腌制食品,就是為了讓食物好吃,淳美,更有味道,而鹽則是最關鍵的一味佐料。
一切都準備妥當,母親開始腌肉。我們則待在旁邊給母親當幫手,母親以她的經驗,將適量的鹽均勻地涂抹在新殺鮮的肉上,反復均勻地涂抹,一直到鹽融化,差不多被吸收,然后又將辣椒面、花椒面和生姜粉均勻地涂抹在上面,一直抹到肉發紅發烏變成紅褐色,母親反復地看了,覺得滿意了,才將它放進旁邊的大木盆中。每一塊,母親都是這么認真,每一塊,母親都是這么仔細,母親將做好的豬肉一塊一塊整齊地排放在木盆中,一層排滿排第二層,二層排滿排第三層,一層層排滿,一層層壓實,一直到將所有的肉都按如此程序做完,放進那個不漏水的木盆,最后用木蓋蓋上,蓋嚴實,腌制臘肉第一步的程序才算是做完。
腌好了肉,母親又開始做臘腸。乘著腸子還是新鮮的,母親得趕快做臘腸,以防腸子干了,裝不進去,她將提前預留的肉剁碎,放入鹽和姜末,用勺子一點一點往進裝,裝一截,擠一截,一直推著肉餡往進走,一條一條的腸子裝滿,擠緊,壓實,成為一根一根粗細均勻的蛇狀的腸條,然后用草繩將它分扎成五寸長左右的肉腸,將它掛于墻上,讓它自然風干。臘腸基本上就做好了,當然,要臘腸好吃,還得用柏樹葉子熏制,這樣才更別有風味。
腌制的肉塊需要放置半個多月,讓鹽和調味的辣椒花椒生姜都入了味,才算腌好。半個月后,母親將腌好的肉從木盆中取出,一條一條地串上細鋁絲,讓我們幫忙,一一拿到我們灶房后面的一個小土棚子里,這是母親每年做臘肉的地方。這是一間兩米見方的小木棚子,墻是用泥筑的,墻上有小洞,頂是用瓦蓋的,只留一個門洞,卻沒有按門,母親接過我們手上的肉條,將它們一一掛上肉架,待所有的肉都懸掛好,母親便拿來提前準備好的鋸末(做家具鋸下的木頭碎末)和柏樹葉子,將它們一同點燃,用這兩者燃燒的煙氣進行熏制。
可能會有人要問,天下的植物這么多,為什么不用別的樹木來熏制臘肉,單單要用柏樹葉子來熏?當然,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柏樹有特殊的芳香之氣,還有防止蛀蟲的功用,因此,用柏樹葉子熏制臘肉,不僅可以增加臘肉的香氣,讓臘肉更加芳香可口,而且還可以防止生蟲子,防止蚊子和蒼蠅爬到上面去,經過柏樹葉子熏制的臘肉,就是放上二年三年,也不會變質,這就是人們做臘肉的時候用柏樹葉子來熏制的原因,取用于它特殊的植物屬性。
為了不讓腌肉被烤油,母親常會用小火小煙熏制,鋸末好一點的是,它是慢慢地燃燒,中間燒著,它慢慢地向四周擴散,它又熏烤著柏樹葉,柏樹葉也慢慢地燃燒。安置好了臘肉,母親又將做好的肉腸也拿了進來,一一掛好,給做好的肉腸再次增味。一切安頓好后,這時,母親則會在門口掛上一個布簾,讓少許空氣流通,這樣慢火熏制出來的臘肉,不僅顏色好看,而且氣味誘人,俗話說慢工出細活。為了不讓熏火滅了,也不讓熏火燒得太大太旺,母親隔上一頭半天,會來到這個小棚子里察看一番,火弱了,就用棍子捅捅,火太大了,就用新鮮的柏樹葉子再壓一壓,總之要讓它們慢慢地熏,以防肉被燒焦,或者是油被燒流,那樣,肉就不好吃了。
在母親的悉心照看下,一周之后,臘肉就差不多被熏好了,熏好的臘肉,香味濃郁,色澤淳厚,通體油亮,透著誘人的奇香,聞著都讓人口舌生津,母親用鼻子聞著做好的臘肉,滿意地笑了。
這個時候,母親就會問我們,想吃不想吃?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想吃!母親說想吃,那就將這些肉先拿到樓上掛了,回頭煮一塊,讓你們都解解饞。我們說,好。于是在母親的帶領下喜不自勝地掛肉。
我們家有一個小閣樓,由一個長長的能夠移動的木頭樓梯連接,我們上樓從這個樓梯爬上去,下樓再從這個樓梯爬下來,它是用木頭條子做的,因此,上下,都得小心,要手扶著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爬下。這個閣樓上放的多是一些我們樓下面放不下的東西,或者是不方便放的東西,比如說,那成堆的玉米棒子,那紅透了發軟的柿子,它們不能堆放,母親就將它們一個一個地排放在樓板上,誰要吃了,自己來樓上取。而這些做好的臘肉和臘腸,樓下也是沒有方便的地方放的,母親就將它們都放到閣樓上,整齊地掛在靠墻的房梁上,一者,閣樓上陰涼,便于保存,二者來說,也可以吸收墻體做為泥土的自然之氣,這樣的肉會更加瓷實而少油膩,吃起來會更加美味可口。母親為了我們的安全,讓我們每人只拿一條,多跑幾趟。當然,我和弟弟小,只能一次拿一條,哥哥和姐姐,卻是覺得比我們有力氣,他們要一次拿上兩條,見他們如此,母親也只能說注意安全啊,我們一群孩子,歡喜地地將臘肉拿上閣樓,由母親一一掛好,看著那一面墻齊排排掛著的臘肉,似乎就看見了我們來年幸福美味的好生活。
母親在那滿意地看著,我們也在那兒充滿希望和期待地看著,母親一邊看一邊說,今年的豬爭了氣了,一點也沒讓我們受麻煩,當然,母親是說豬生病或者是其它的什么意外。一頭豬順順利利養出欄,也是要費很多心的,而從來不怕吃苦的母親,是感激豬對我們的成全。
感嘆完之后,母親說,下樓,給你們煮臘肉吃。我們便搶在母親前面,蹬蹬地下樓了,這個在現在都市人看來危險的樓梯,在我們這些經常攀爬的孩子來說,也是如履平地。我們跑下樓,母親也在我們后面下了樓。而接下來,母親要做的事,便是給我們煮這剛剛出爐的臘肉,因為在她的身后,有我們這一群眼巴巴地等吃的垂涎欲滴的孩子們。
母親將提前留下的那塊肉提進灶房,燒熱了鍋,用溫水洗了,洗去了灰塵與煙塵,然后將臟水盛出,倒掉,換上清水,將臘肉切塊,重新放進鍋里,再放入紅辣椒、八角、桂皮等香料,開始煮肉,然后,我們就坐在熊熊的火爐邊,等著肉熟。新腌制的肉好煮,一個多小時后,肉就煮熟了,蓋上鍋蓋,也能聞到滿屋飄著的肉香,就是在院子里,也能聞到肉香撲鼻,那種奇異的肉香透過空氣,鉆進我們的鼻孔,讓我們對灶房的那口鐵鍋充滿了遐想與渴望。母親是最懂我們的饞的,看著我們一個個眼巴巴的樣,就說,來,都到灶房來,先給你們都弄一點砧板肉吃吃吧!
我們跟著母親進了灶房,母親說,你們先弄點大蒜辣子。靈醒的姐姐就趕快在空中的竹籃子里取了紅辣椒,順手給我幾瓣蒜,讓我剝上,我麻利地剝了。母親揭開鍋,拿出經常切肉的那塊核桃樹的圓案板,用鐵鍋鏟從鍋中撈出一塊肥瘦相間的臘肉,放在案板切了,一刀下去,露出金黃色和腥紅色瑩亮亮的肉面,母親熟練地一片一片地將肉切出,那些動人的肉片便齊刷刷地倒伏在案子上了,母親按人數,給我們取來幾個小碗,一個碗里放兩片,讓我們自己根據吃辣子的情況,抹上由姐姐拌好的蒜辣椒,一片肉入口,淳香四溢,滿口流香。母親看著我們吃得高興的模樣,喜孜孜地問,好吃嗎?我們連連說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懂事的姐姐總會說,媽,您也吃點吧。母親這才拿起碗和筷子,輕輕地吃起來,母親不像我們的饞涎欲滴,她吃肉的感覺,像是欣賞一件藝術品,或者是品嘗自己的杰作。
這樣的午后,多數情況下,會是一頓米飯。因為臘肉跟米飯是絕配,米飯的一清二白和臘肉的活色生香似乎是天生的一對,米飯吸收了臘肉濃郁的香味,而臘肉又因為米飯的清爽而更加香味醇厚。在現有的條件下,母親會給我們炒一個干香椿炒臘肉,一個木耳土豆大白菜小炒肉,在時間寬裕的情況下,母親還會給我們做一個洋芋粉炒臘肉,再配上一個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會吃的醋溜土豆絲,四個菜,在那時,已經是我們一頓豐盛的飯食了。
時間已至年關,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這時,家里也忙碌起來了,母親要拆洗被褥,還要清洗床單和我們的衣服,幾個哥哥就開始掃洋塵,打掃院落,這些做好之后,就開始備柴備水,準備過年。過年的前幾天是最忙的,母親要長豆芽,做甜酒,要磨豆腐,要炸麻花和酥餃,還要準備過年宴席上用的各類果品和蔬菜,在兒時的農村,幾乎過年所有的物品都是靠母親自生自產,要么是地里長的,要么是母親用自己的手工做出來的,當然,包括這臘肉和臘腸。
大年三十這一天,早上,母親照例包了包子。母親包的包子,分兩種,一種是肉的,一種是素的,肉的多是用豬頭肉做凍肉時煮后剩下的肉渣,母親將它剁碎,拌上豆腐和粉條,做成肉餡的,素的便是紅蘿卜白蘿卜和豆腐,這種三鮮餡的,兩種包子在母親的烹飪下,都是極為可口的,母親用她的勤勞與能干,總是給我們的生活變幻出不同的滋味和新意,讓我們吃得舒服而且開心,而我們總是不知深淺地享受著母親帶給我們的美味和美食,似乎從來不知人間還有愁苦。
三十的晚上,這一頓飯是最豐盛的。當然,這一天,不僅有好吃的臘肉,還有我們心心念念了許久的臘腸。現在的臘腸分為川式臘腸和廣式臘腸,一種咸味,一種甜味,而我們家的臘腸基本上都是鹽的,五香味的,因為這種口味能夠滿足所有的老人和小孩,母親的細心總是能兼顧到每一個人的口味,讓吃辣的,不吃辣的,都能夠吃上淳香美味的臘腸。
在這一天,母親還會為我們做的一道菜是糯米灌腸。母親將用糯米灌好的腸子煮熟,切成一個一個的小圓片,然后放在油鍋里一煎,煎至兩面金黃,灑上白糖,盛入盤中,既好看,又好吃,而且是別有一番風情和滋味,它既有糯米的軟糯可人,也有著油香和糖香的香甜誘人,它恰好彌補了在那個時候我們吃不到口中的廣式臘腸,同時它又和同桌的肉制臘腸有了區別和不同,成了一素一渾的兩個口味和系列。在大年三十,我們餐桌上兩道特殊的菜,便是這臘腸和米腸。
我的哥哥姐姐在給爺爺奶奶上完墳,回家之后,又在我們家的中堂前祭拜祖先,母親將菜擺上,我們給祖先敬了酒,然后整齊劃一地給祖先磕了頭,上了香,一切祭祀儀式就序,我們的年夜飯就開始了。
這一天晚上,母親可以說是將臘肉發揮到了極致。
平日里待客,母親常會做八大件子,而過年,母親則會做一桌十三花,這是柞水最為隆重的宴席,她覺得這是她需要弘揚和傳承的傳統,她要將這種講究的宴席傳承下去,延續下去,讓兒女子孫們都知道,十三花是一種什么樣的宴席,十三花怎么做,怎么吃?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下,姐姐也學會了做十三花,母親主廚,姐姐就給母親打下手,十三花宴席有四渾四素四干果,十二個盤子外加一個頂盤,中間又是四渾四素四個池子碗,桌面上擺放有十三個盤子,中間不停地輪換著的十三個碗盤,故而稱作十三花。一般情況下,母親會將蒸好的臘腸放在桌面上的渾盤當中。臘腸本是由肥瘦相間的肉做成了,可是經過熏制和蒸制,臘腸卻一點也不油膩,母親將蒸熟的臘腸切成一個一個的小圓片,在盤子邊上先擺上一個美麗的圓圈,然后將中間堆滿,這盤臘腸,母親是有心做得滿滿的,她擔心饞嘴的我們吃不夠,盡量多裝一些的,她知道我們都喜歡吃臘腸,就包括一向吃不了肥豬肉的我,吃起臘腸也是再吃不嫌多,因此,過年的時候,母親就盡量滿足我們,讓我們多吃,吃好吃滿意,吃得開心。當然,這四個渾盤子都是由那頭我們家可愛的豬身上的東西做成了,除開色澤鮮艷的臘腸,還有干煸豬肝,涼拌豬小腸,涼拌豬耳朵。四個渾碗分別是紅薯蒸肉塊,豬腳燉豆腐塊紅蘿卜,酸辣肚絲湯,而這些菜中,除了栗子雞這個肉碗是鮮肉,其它的都是臘味,而這些肉菜和肉碗,都是由臘肉做成的,就包括酒宴后,最后吃米飯上的條子碗,豆醬蒸條子肉和香椿蒸條子肉,還有腌菜炒臘肉,柞水小炒中的肉絲,它們都是由年前母親腌制的熏臘肉做的。
我們的年夜飯,可以說是一桌臘肉宴。
是母親養的豬,讓我們一年到頭有了一個豐盛的宴席,而且是這么的豐富多彩,有滋有味,讓人食之甘飴,回味無窮。于此,我們或者是要感謝豬的,感謝豬給了我們生活的營養,給了我們成長時期的美味生活。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外來物資很少,而我們也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來購賣那些外來物資,我們只有靠著自給自足來滿足現有的生活,而且盡可能地讓生活變得豐富和有滋有味,而勤勞的母親總是不遺余力地為我們創造新的生活,創造更好的生活,做著她所力能所能及的事,讓生活不虧了我們,也讓我們感受到生活的更多樂趣。
而此后,那些掛在墻上的臘肉,會伴隨我們一年的生活。這些肉,會有幾塊被母親送給重要的親戚,余外,她便將這些肉作合理分配 ,按肉的數量,大體一個月給我們煮一塊,當然,煮肉的時候,是我們家人都在家的時候,讓大家都能吃到。當然,家里來貴客了也會煮上一塊,以表示對客人的重視和在乎,因為生活總是無法計劃的,總有一些突然的喜悅,或者是沒有想見的事情突然而至。
母親看著她的兒子女兒都從學校回來了,她就忙著開始準備煮肉了。她將肉用堿水洗凈,切成一截一截的方塊,放入鍋中,連泡帶煮,水很快就開了,肉在鍋中沸騰起來。在煮肉的時候,為了不浪費肉湯,母親在肉煮好撈起的時候,總會在鍋中沸騰著的肉湯中再放進一些蘿卜塊或者土豆塊,亦或者豆角南瓜之類,隨季節和物候,她將這清香的臘肉湯做成我們人人樂此不彼的美味和口食,如此,我們不僅吃了美味的臘肉,而且也食用了臘肉湯烹制的美食。這一天,我們在灶前的每人,照例會有幾片砧板肉解饞,這是母親每次煮肉的飯前樂。
吃肉的時候,我們的家中像在過年,每個人都歡天喜地的,在煮肉的盼望中,在吃肉的開心時刻,我們常常會覺得我們的生活幸福無邊,孔子說:“民以食為天。”此話于我,是深有體會,窮困的生活,我們因為天天都有可口的飯菜,我們從來沒有覺得生活的苦。因為母親的用心和勤勞,我們自小到大,從來沒有嘗到饑餓的苦,不是生活不苦,而是我們從來沒有感受到生活的苦澀。母親生了我們九個孩子,養活了我們六個,我們這一大群孩子,像是一群小猴子,要吃時都要吃,要穿了也都要穿,要上學,就跟雨后春筍一樣,一個接著一個,都得供應上學,在吃飯時候,灶旁圍著一大圈,個個拿著碗筷,急不可待地等著盛飯,如果沒有母親的勤勞和能干,我們這么多張嘴吃什么,喝什么?而因為母親的勤勞將日子調劑得活色生香,我們從來不以生活為艱辛和苦澀,在母親的帶領下,干活的時候,我們賣力地干活,干完活,母親就會給我們做我們永遠吃不夠的美食。于此,再苦的日子,也不以為苦,再匱乏的生活,于我們來說都是豐盈和滿足的。
那塊煮好的臘肉,當頓吃了剩下的,母親會將它放在時常懸掛在空中的一個竹籃子里,當然,籃子掛在空中,是為了防止貓和老鼠偷吃。隔上一陣,人干活特殊累的時候,再吃一次,補一下,或者家里來客人了應個急,有時家里來人,措不及防,母親就會用它給做成臘肉臊子面,用來待客,反正這少許的肉,母親總得把它用在關鍵的時候,生活就是這樣,面面都得俱到,該滿足的哪一樣也不能忽略。
臘肉排骨也是一道相當好吃的美味。當豬肉被殺豬人砍成一塊一塊的肉,豬骨頭也被用鋒利的刀砍成一截一截的肉骨,它們有背骨,有胸骨。這些豬骨頭放在鍋里一煮,再加上其它的諸如窩筍、蘿卜南瓜豆角之類的,配上鍋盔饃,這簡直是世間最美的美味,煮得肉爛骨離的骨頭肉,是最好吃的,輕輕一吸,肉就脫離了骨頭,而且脫離得干干凈凈,沒有一絲粘連,肉的松酥和臘味的滋味幽長,吃在嘴里,滿嘴芳香,且余味悠長。煮這豬骨頭肉的時候,母親就會額外地照顧我一點,讓我多吃一些,說是我不吃肥肉,只吃瘦肉,這樣的時候,我總會享受額外的照顧,多吃幾塊,而這都是母親將她自己碗中的肉挑到我的碗中。那時,母親總會說,來,小女,這肉讓你吃,我吃肉不行,那時,我以為母親是真的不愛吃肉。而等到我當了母親,我才明白,母親哪里是不愛吃肉,她是看肉少,為了讓她的女兒多吃一點。
弟弟小時候有個愛尿床的毛病,厲害的父親會讓弟弟頂被子曬,就算是將被子曬在太陽底下,也得讓弟弟站在竹竿下的被子里,母親心痛弟弟,聽人說,豬尾巴能夠治遺尿的毛病,母親就將豬尾巴煮熟了讓弟弟吃,而且讓他躲在門背后吃,我問母親為什么?母親說,以前人都是這么做的。弟弟吃了豬尾巴,母親還會給他再盛一碗豬尾巴湯喝了。此后,弟弟遺尿的毛病果然好了,不知道真是豬尾巴治好的,還是因為弟弟小時候睡覺睡得沉,不自覺地尿床了,后來,鑒于對于這個問題的好奇,查了豬尾巴的功效,沒想到豬尾巴還真有補腎治療遺尿的功能,但我卻始終認為,弟弟是因為睡夢太沉的緣故,因為我們家中沒有人有遺尿的毛病,但不管咋說,那個時候,弟弟確實是吃了好多根豬尾巴,這是童年最深的記憶。
時下,我們早已搬離了老家的村莊,沒有人養豬了,村民也不養豬了,包括還在農村的哥嫂,也沒有地方養豬了,大家吃肉都是在街市上買新鮮的豬肉,只有姐姐在過年時候,還會做一點臘肉,當然,只是給肉抹上鹽和佐料,放在盆里腌制幾天,撈起,掛在陽臺上,確切地說,這已經算不得純正的臘肉,真正的臘肉是需要熏制的,而都市人已經沒有制作的條件。而母親制作的臘肉和臘腸,便尤其讓人懷念,而那些關于臘味的歡樂生活,便成了時光長河中尤為珍貴的記憶,那是一種烹飪文化,一種美食記憶,一種非遺傳承,更是母親的那深長而滋味悠長的濃濃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