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醫問藥:微雕歷史與悲憫情懷 ——讀王彬彬2024年《鐘山》“欄桿拍遍”專欄
王彬彬教授2002年起即在《鐘山》雜志撰寫專欄文章,專欄名有“文壇舊事”“欄桿暗拍”等,后多為“欄桿拍遍”。他以歷史隨筆的形式,談論近現代以來文學、政治、軍事等領域的事件與人物。2022年,王彬彬轉換筆墨,開設“荒林拾葉”散文專欄,新欄目“更多地注入自身的生命情感,以其冷峻、犀利的筆調揭示人間萬象,敘寫自己的生命故事。”2024年,他再度回歸“欄桿拍遍”,重拾歷史隨筆。王彬彬在《鐘山》的專欄寫作,持續時間達二十余年,其產量之豐、影響之大,著實令人矚目。他的歷史隨筆以豐富的知識結構為依托,常于歷史的細微之處,勘探真相、申辯常識、洞燭人性,凸顯出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與悲憫情懷。
劉知畿在《史通》中闡述史家三長,曰“才,學,識”。它們之間是互補相融的關系,此三長“世罕兼之,故史者少”。才如刀刃,學如刀背,識如刀柄,而“識”尤為重要。王彬彬的歷史隨筆,才、學、識皆有所長。他有著豐富的知識結構,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文學創作,都能溝通文史,旁及近現代政治、軍事、醫學等細類。論述問題又環環相扣,極有邏輯。知識性與學理性兼備,是他文章的重要特征,此為“才”“學”之出眾。更難能可貴的是,王彬彬對歷史的關注,從來不以“博識”為目的,他有著強烈的問題導向與批判意識,每每借重返歷史,剖析近現代人物、思想與文化的癥候,得出不與流俗的見解。此為“識”之所長。王彬彬的“才”“學”“識”,建立在多元的知識結構與敏銳的問題意識之上。正是因有了豐富的知識結構,他才能見人所不能見,才能從尋常史料中發現不尋常的問題,才能在前人的“定論”中發現新的闡釋空間。
一.
“微雕”的歷史
2024年《鐘山》的“欄桿拍遍”欄目,王彬彬再度轉換視角,他關注的是近代以來西醫在中國落地生根的歷程。這六篇文章以小見大,皆由具體的歷史人事勾連起近代中西醫學的科學之爭與倫理碰撞。分別敘寫了伍連德東北抗疫與西方醫學的扎根、西醫來華后中醫遭受的打擊及自救運動、孫中山病革背后的中西醫較量、梁啟超“割腎”與知識分子的中西醫認知。西方醫學在中國的落地生根,打擊了中醫存在的合法性。王彬彬從中既看到了近代中國醫學科學觀念普及的曲折歷程,也剖析了傳統醫學觀念、文化思維背后的倫理與思想謬誤。
如前所述,王彬彬的歷史隨筆學術性甚強,其秉持歷史敘事必須建立在嚴謹的史料基礎上的原則,即對于起碼的史實必不能出紕漏,這就使得他的文章征引了多方史料。但讀王彬彬的歷史隨筆,卻從不覺得枯燥,反而會被他娓娓道來的敘事所吸引,被他充滿批判鋒芒的夾敘夾議所嘆服。究其原因,是王彬彬藝術性地采取了“微雕”般的歷史敘事的結果。他以豐富的史料建構起歷史背景,以文學性的微雕手法,創設出充溢著“情感”的歷史情境。所謂微雕手法,王彬彬在學術論文《趙太爺用哪只手打了阿Q一嘴巴——〈阿Q正傳〉片論》中即有精到論述,文章論及魯迅在塑造阿Q的過程中,不賦予阿Q任何一種確定性的“名分”,“卻以漫畫化的方式,夸張地敘述著那些碎片化的虛假故事,卻又能讓小說表達著超越性的思想,卻又能讓小說極其富有文學魅力。其成功之道,就在于以十分精細的筆法,把那些往往為人忽略的地方描繪得異常逼真;就在于敏銳地捕捉住那些電光石火般的過渡性動作、神情并加以精雕細刻的敘述,從而讓人對事情的真實性深信不疑。”王彬彬之所以創造性的發現了魯迅寫作中的“微雕”的藝術,或正源自于他自身的文學觀念與魯迅之間的聲氣相通。
歷史敘事從來都不是冷冰冰的歷史材料的堆砌。亞里士多德說“詩比歷史更真實”,指的正是文學追求的不只是歷史的真實,而是“心靈的真實”。王彬彬建立在史料基礎上的對歷史情境的“微雕”,力圖呈現的恰是“心靈的真實”。《孫中山病革與中西醫之爭》一文述及西醫出身的孫中山在病重時選擇接受中醫診治,他的這一行為歷來被中醫學界引以為傲。王彬彬則通過史料辨明孫中山接受中醫治療時的心態是極為復雜的,而僅僅靠史料來澄清事實,無疑抽空了歷史情境中“人”的感情,于是王彬彬“微雕”了孫中山接受中醫診治時的場景:
胡適與孫中山說話時,宋慶齡已經握住孫中山手腕,并說陸仲安已經來了,何不請他把一下脈。這種時候,如果孫中山硬把手腕從宋慶齡掌中抽出,那就太不近人情了,就太傷年輕夫人的心了。孫中山雖點頭同意,但“神情惋”。在伸出手讓陸仲安把脈的同時,孫中山扭過了頭,面朝內室,而宋慶齡也連忙轉身,再與孫中山對面坐下看著孫中山的眼睛。宋慶齡知道,孫中山此刻,內心是十分羞愧、十分悲涼、十分酸楚的。孫中山在把手伸向中醫的同時,就覺得自己是在“妥協”,是在“墮落”,是在“背叛”。宋慶齡當然十分明白孫中山此時的心理。她看著孫中山的眼睛,是在安慰,是在鼓勵,是在用目光支撐著孫中山,也是在表達對強迫孫中山接受中醫診視的歉意。
我們無法重現歷史,卻可以重現歷史情境中心靈的真實。王彬彬的歷史“微雕”,堪稱點睛之筆,他不僅合理地復現了逝去的歷史場景,更通過細節將歷史情境中人物的矛盾與掙扎、難堪與無奈、果敢與妥協描繪的淋漓盡致。王彬彬以筆為雕刻刀,為歷史造像,他當然也把自己的愛憎融入了進去,因此他不僅能“雕”出人物與環境的外部特征,更能入乎其內,“雕”出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在《伍連德東北抗疫與現代醫學在中國的扎根》一文中,王彬彬細致地描述了伍連德與施肇基北京相會的場景。伍連德之所以被委以東北抗疫的重任,與施肇基的舉薦不無關系。他們兩位,一個是醫生,一個是外交家,在晚晴落日余暉的氣象中,彼此惺惺相惜,互為奧援,成功遏制了東北鼠疫疫情的蔓延,并擴大了西醫在中國的影響力。1910年12月21日,伍連德來到北京,施肇基熱情款待,執意邀其留宿一晚。為了呈現伍連德與施肇基北京相會的歷史意義,為了表現伍連德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王彬彬在詳細的史料基礎上,沉浸式的對歷史人物的內心世界進行雕刻:
派伍連德前去防疫,很可能就有去無回。留伍連德在自己家住一晚,是要表示囑托,是要表示感謝,也是要表示歉疚。當然,這些意思,這些感情,是朦朦朧朧地混雜著的,施肇基自己也未必明確地意識到。作為研究細菌的專家,伍連德當然十分清楚深入疫區的危險。他能慨然接受任命,也實在有著非凡的勇氣。
有關施肇基與伍連德北京相遇的史料,所反映的不過是歷史人物平常的交游生活,但這卻成為與王彬彬著力雕刻的部分,他能敏銳地發現某一歷史時刻之于文化史、思想史的關鍵之所在,進而對歷史人物的行為做出合理的想象。王彬彬雕刻歷史的技藝,力求纖毫畢現,他以最樸素的情感,最合邏輯的常識,恰如其分的為他筆下的人物賦以神態、心理、動作。于是,習焉不察的歷史暗角遂被照亮。而“微雕”的背后,是王彬彬深刻的同理心,他必須擯棄現實的紛擾,令自己沉浸于歷史語境之中,感受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迷失與堅守,感受底層百姓的困窘與心酸,感受政權的無道與昏聵。他的感受力透紙背,絕不浮泛。
這,正是王彬彬歷史隨筆的獨特魅力。
二.
在批判中捍衛常識
文如其人,王彬彬教授想必是眼冷心熱之人。讀他的歷史隨筆,最直觀的感受是語言上的簡省凝練,句式多用短句,文從字順,干凈利落。氣勢上則“一寸短一寸險”,凌厲機敏,從不拖泥帶水,不故弄玄虛,確實應了他所推崇的“是真佛之說家常”,而在神韻上帶有魯迅遺風。王彬彬文章的“冷”是外在特征,其內里則始終包蘊著一顆“熱心”,這表現為他強烈的批判意識與悲憫情懷。筆者始終以為,批判性是知識分子最重要的屬性。批判型知識分子永遠保持不滿,永遠保持批判,他們是道德理想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人道主義者,他們始終扮演著不合時宜的角色。而在浸淫了兩千多年儒家文化傳統的中國,我們追求的理想人格是“溫、良、恭、儉、讓”,是“中庸”之道,現代意義上的批判型知識分子,往往不被時人所理解,但正因他們的存在,才使得思想界爝火不息。
王彬彬在2024年《鐘山》“欄桿拍遍”欄目中的六篇文章,延續了一貫的批判意識。他從細微的歷史事件入手,批判事件背后道德與倫理觀念的謬誤。如在《伍連德東北抗疫與現代醫學在中國的扎根》一文里,伍連德用科學的方法應對疫情,需要人體解剖以確定病因,但最大的阻力卻來自中國傳統的身體觀念。即便到了20世紀初,中國官方和民間都無法接受醫學上的人體解剖。然而悖論的是,當疫情來臨時,許多病人被“扔到”街上,有的人尚未斷氣,是扔到街上后才成了尸體。王彬彬敏銳地指出,中國人那樣抗拒醫學人體解剖,并不說明中國人尊重人體、敬重尸體:
翻開字典、辭典,我們可以找到許多用來稱謂摧殘人體行為的專用語,諸如剝皮、梟首、凌遲、寸磔;諸如零割碎剮、千刀萬剮、五馬分尸;諸如剖心坼肝、碎戶萬段、截脛剖心;諸如食肉寢皮、破腦刳心、剖腹宛心等等,真是舉不勝舉。對活著的人體,或者說,對人的活體,可以有一千種施諸刀斧的手段。對死了的人體,或者說,對人的尸體,就有著敬畏之心么,也談不上。對被處死的人,可以丟給狗吃。有幾個朝代,皇帝的上諭,常有“著狗吃了”一類的圣音。就是已經埋在土里的尸體,也難保就能享有在泥土里靜靜地爛掉的福分,也可能被官府或仇家掘墓鞭尸。就是死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那幾根還可見的朽骨也可能被挖出來,被鞭打,被踐踏、被焚。
王彬彬喟嘆:“在我們的傳統觀念里,仇恨有著極其崇高的價值。”他揭穿了中國人“敬重身體”的假面,發現我們的民族性格中潛伏著仇恨因子。翻開歷史,歷朝歷代發明的各種刑罰的殘暴性,與神州板蕩之際戰爭攻伐中的屠戮行徑,無不令人觸目驚心。
王彬彬歷史隨筆的批判意識,常通過辨析史料、澄清事實、還原真相等方式呈現出來。1926年梁啟超在協和醫院做了腎部手術,切掉了右腎,其后卻并不見好轉,引起了醫藥界、知識界對西醫的非難。尤其是有著留學歐美經歷的陳西瀅、徐志摩,也對西醫發難,是為西醫來華后的“一次沉重打擊”。王彬彬在《梁啟超的右腎與中西醫之爭》一文中,通過不同材料之間的參證互證,指出陳西瀅《“盡信醫不如無醫”》中對事實的歪曲以及邏輯上的漏洞。至于梁啟超本人的澄清文章《我的病與協和醫院》,王彬彬贊賞其對西醫科學性的維護,并稱“梁任公一生,有許多閃光的表現。我以為,這篇短短的《我的病與協和醫院》,也是一次難能可貴的閃光。”
王彬彬這六篇“西醫來華”的文章,其批判性傾向比較明顯,他批判的是中醫病理學上的反現代性,批判的是中西醫之爭背后中國傳統文化模式、思維模式的反現代性,批判的是所述歷史事件體現出的國民性的反現代性。反觀之,亦可以說,王彬彬捍衛的是西醫所表征的科學精神,捍衛的是西方現代價值體系中對個體生命的尊重,捍衛的是基于民主自由觀念的對常識的認同。
三.
以悲憫情懷重建人文精神
批判型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與其悲憫情懷息息相關。所謂悲憫情懷,既是指個體對自我、他人、世間生命的憐憫之情,亦是對世間苦難的深切關懷。這種情懷超出民族、地域、國界,它以強烈的同理心為情感基礎。王彬彬的文學創作于字里行間,正體現出知識分子的悲憫情懷。讀王彬彬的散文、歷史隨筆,筆者常驚異于他超強的體物入微的能力。在這個被信息淹沒、感官遲鈍的時代,我們常常漠視人世的苦難,“悲憫”就更是稀缺的情懷。在王彬彬前些年的散文寫作中,我們已從《廢墟與狗》《懷念一只三腳貓》《赤腳醫生》等篇什中感受到他對世間苦難生命的悲懷。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一個歷史絕境中掙扎的小人物,一個荒謬年代個體身不由己的動作、表情,他都能體會出生命的種種悲楚與無奈。
王彬彬這六篇“西醫來華”的文章亦如是,在寫伍連德東北抗疫時,開篇第一段,即表達著他對伍連德“相逢恨晚”的慨嘆,“說來真是慚愧,我十多年前才知道伍連德這個人。知道了,便對這個人十分敬仰。我想,人世間如果有所謂英雄,伍連德便是,敬仰之余,便想要寫寫這個人。寫他,似乎是一種道義,似乎是一份責任,某種意義上,還似乎是一種擔當。”王彬彬的寫作,關注的問題、選擇的對象、呈現的方式,都有強烈的現實指向。他將寫作視為一種“道義”,一種“擔當”,而少有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的矯飾。他“冷眼”閱世,難以掩蓋的確是“忍不住的關懷”。他的文學觀念,正如魯迅在《小品文的危機中》所言:“何況在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候,誰還有這許多閑工夫,來賞玩琥珀扇墜,翡翠戒指呢。”王彬彬以手中之筆,直面現實、揭示病癥、引起療救,其間是大悲憫和大情懷。
王彬彬有多重身份,他是大學里的文學教授,學術研究是其本業。他研究魯迅、高曉聲、汪曾祺等文學人物,研究文學與歷史的錯綜關系,總秉承極強的審美直覺與歷史意識。在學術之外,他又是散文家,于歷史隨筆、抒情散文中直面過去,逼視人性。他是這樣的人:在生活中“冷眼”閱世,是默默的觀察者,內心卻咀嚼著一切悲喜,最終行諸文字,形成批判性的力量。正是有了像王彬彬一類的批判型知識分子的存在,才彌補了我們時代“骨質疏松”、思想扁平的缺陷。
作者系南京大學文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