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1期|魏思孝:好漢們
四十歲的時候,羅運生發(fā)現(xiàn),回憶過去,很多時候都要以十年來起步了。他每次看到那些伴隨自己長大成人的公眾人物——政客、演員、作家、音樂人的簡短訃告,都不免心生感傷,他本以為這些大人物會永存下去。當然,那些可以傳世的文藝作品是這樣的。人到中年,深陷布滿油漬的生活,也只有這些不斷出現(xiàn)的對內心又談不上傷筋動骨的告別,才能讓他短暫露出頭,深吸幾口氣,刺激下日漸麻木的內心,來應付身邊那些親戚朋友們的亡故。是啊,不要悲傷了,連這些所謂的社會名流和大人物們早晚都會死,何況我們呢?權力和金錢也不是萬能的。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公平的,那就是人類在面對死亡的時候。羅運生做過一次不算全面的統(tǒng)計,在父親去世后,迄今十五年間,他作為家里的戶主、男丁,出面參加了三十四次葬禮。因親疏遠近,他或是作為幫工受人差遣忙前忙后,站在圍觀的人群中目睹發(fā)喪,再吃一頓大鍋飯,抹干凈嘴抬屁股走人;或是跪在靈堂前,等待前來吊唁的親友,跪拜還禮;或是在發(fā)喪前匆忙趕來,作為尊客,被禮讓進屋,掀開棺木,見長輩最后一面。羅運生作為至親的人,全程參與的也有那么幾次。重癥監(jiān)護室的醫(yī)護人員撤掉儀器,人變成一具尸體,穿戴好壽衣,拉回去,抬進棺木,擺在堂間。家人聚在一起商議喪事的細節(jié),守靈燒紙,哭得泣不成聲。發(fā)喪后,他跟著去火葬場,目睹尸體被推進焚尸爐。羅運生一路守護骨灰來到墳地,直到親人入土為安。
羅運生聽聞死訊,無奈搖頭,頗有些苦笑地自語道,怎么又死了?他并非已經(jīng)淬煉出足夠堅強的內心看淡了生死。他只是把難過深埋于心,甚至每次的死亡,總是又讓他把過去經(jīng)歷的翻出來溫習。伴隨著這樣的道別和不舍,過去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生活中的朋友,時隔十多年再次出現(xiàn),就顯得更加意味深長。不過,更多的情況是,羅運生發(fā)現(xiàn)人的確是難以改變的,過去的刻板印象和反感不是沒有道理,應付完和老友的這次見面,就又徹底沒有了后續(xù)。不多見的情況是,當初的泛泛之交在多年后重逢,可謂一見如故(似乎過去并不相識),相談甚歡,能輕松走進彼此的內心,有著令人溫暖的信任,不羞于展示各自生活的狼藉。他們伏案大笑后又各自感嘆,怎么當初就沒順勢深交呢?羅運生和晁寶正就是這樣的情況。
這和那些從小到大的玩伴,或是初高中的同學不同,他們因近似的趣味相識,對于當初的文藝青年來講,這重要又很普遍。不是貶低過去的同學和玩伴,顯而易見的情況是,羅運生已經(jīng)很少和他們走動了,除非有緊要的事情,借錢或是生活發(fā)生變故,需要他們出面。總之,更多是實用性的。要這么說起來,稱兄道弟的同學情誼,也是別的替代不了的。只是,那些聚會的話題貧乏又無趣,無非是回憶過去的趣事和糗事。通常情況下眼里會飽含熱淚,表情沉浸又能立刻轉成悲傷,痛飲幾杯后又對當下的現(xiàn)狀無可奈何。通常臟話連篇,不是罵單位領導和同事就是指責配偶,一肚的委屈。久而久之,羅運生就很少參與這樣的同學聚會了。不知不覺間,當初過從甚密的友誼,就成了幾個月也不聯(lián)系,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雖時而想念對方,也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了。另外一點,羅運生不愛喝酒,每次聚會他都要陷入他們爛醉如泥的窘境,聚在一起不是為了交心,只是找個場合買醉逃避現(xiàn)實。有時,羅運生也反思自己為什么和朋友們疏于來往,僅僅是因為沒有利益可圖,難不成自己真的在意精神世界的交流嗎?可轉念一想,如果他們真的這么認為自己,質疑他的人品,也的確沒有再去交往的必要了。
二十多歲那會兒,羅運生和晁寶正在不同的場合遇到過幾次,算是點頭之交。每個人認為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自己總是存在著一些偏差,更不用說過去了十多年,回憶當初的自己更是蒙上了一層記憶的濾鏡。羅運生和晁寶正幫助對方回憶當時的自己,在羅運生的眼中,晁寶正總是穿著略顯肥大的褲子,留著當時搖滾青年常見的長發(fā),卻又疏于打理,沒型又冒油。有次,他們樂隊在排練的間隙討論起雷鬼的風格,調侃謝天笑小時候糟蹋京劇,青年禍害古箏,中年對古巴雷鬼下手……后來又說到頭發(fā),眾人都說寶正適合臟辮,反正他也不洗頭。大家哄作一團,尤其在羅運生這樣不相熟的朋友面前,也沒有引來晁寶正的任何不悅。他溫和,脾氣好,能開得起玩笑。這是種多么可貴的品質。這次排練后不久,他們樂隊演出,這也是羅運生唯一一次看晁寶正演出。當時樂隊臨時讓他來客串吉他手,目的也是為了這個聚集了北京、杭州、成都等外地樂隊的拼盤演出。他們樂隊不論是出于當時的影響力,還是作為東道主臺下有親友站臺能更好地帶動氣氛,都不可避免成為暖場的樂隊。羅運生站在臺下,幾首歌聽完,晁寶正從始至終站在角落里老實彈琴,臺下都開火車、跳水、死墻,嗨爆了,他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說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可,這種靦腆也算是一種裝范兒的方式。下臺后,他招呼沒打,收起自己的琴,背在肩上,甩著頭發(fā)就走了。羅運生看著此景,忍不住發(fā)笑,心想他肯定覺得自己很帥吧。十多年后,晁寶正解釋當天晚上為什么沒留下來聚餐,因為他還要上夜班,不過請假不去也可以,主要是演出前試音,他發(fā)現(xiàn)吉他電線不夠長,問別的幾個樂隊借,都沒借給他。“原來樂手都要準備自己的線。”他又說,“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是電線就這么長,一動就掉了。”晁寶正重申,后來他主動退出了樂隊——并不是被炒了。當初他們演出的鐵吧,那年沒過多久就關門了。晁寶正受大家尊重,很重要的一點是那群玩樂隊的人中他是唯一上班的,月薪一千的收入,放在十五年前,還是有點說話的底氣。他經(jīng)常接濟身邊的朋友,又抹不開面子讓朋友還,只能自己生悶氣。
羅運生和晁寶正十多年前的最后一次見面,是大家伙幫樂隊主唱老張搬家。印象中天已經(jīng)挺冷了,好在不折騰,小區(qū)在人民公園的西側,一墻之隔,老張只是從小區(qū)的這幢搬到了另外一幢。完事后,大家伙兒在老張新租的家里溫鍋。這頓飯除了老張,其他人都沒什么食欲。大家坐在那里,守著三菜一湯,腦袋里心照不宣想的都是老張之前租住的房子那間充斥著穢物的廁所。不知道他怎么能住下去的。這么說吧,噩夢程度比農(nóng)村學校的集體旱廁還過分。“他媽的,”回憶至此,晁寶正補充道,“晚上還是咱倆一起去菜市場買了些現(xiàn)成的菜和肉。”“老張這玩意兒,沒辦法說,有次他找我借兩百塊錢,我那時候在開發(fā)區(qū)上班,就約在中間的火炬大廈,我借了輛自行車,費勁巴拉騎過去等著他,他打著車來了,媽的,少說十幾塊錢打車費沒了吧。不說這個了。對,買菜和肉那會兒,我覺得你這個朋友可交。你肯定忘了,回去的路上你突然轉頭對我說,何勇那句歌詞厲害,‘是誰出的問題這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你忘了是吧?你還說,怪不得何勇精神出問題了。他媽的,歌詞多么絕望。”晁寶正繼續(xù)說:“你那會兒戴著發(fā)箍,總是穿著一件皮衣,也不怎么換衣服,我就覺得你對什么都不太感興趣,總是不耐煩的樣子。你說實話,是不是也不喜歡我們樂隊的東西?虧我們都把你當樂隊的粉絲。不過,當時大伙都挺憤世嫉俗的,只是表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不一樣,我們這個破地方,也沒什么人可以值得交往的。”總結,他們就是在人生落寞的時刻,嗅著同樣的氣味聚在一起。就是這么簡單。那么,似乎也可以這么說,十多年后的現(xiàn)在,他們同樣如此。只是,他們發(fā)現(xiàn)彼此真的談不上有多么了解。
如今,回顧過去,他們終于道出十多年前的自己,究竟在自己四十年的人生中有著怎么樣的位置。二十五歲的羅運生,是當時廝混在一起的這些人中唯一結婚的。這個明顯的標簽,晁寶正已經(jīng)忘記了。當時,羅運生和妻子經(jīng)營著一個小門頭,生意不溫不火,拋開房租,勉力維持著日常的生活開銷。每日起伏不定的營業(yè)額主導著這對年輕夫婦的情緒,這也可以解釋羅運生為何總是煩躁,一副沒什么辦法的樣子。那幾年,他對未來充滿了灰心,又不安于這樣下去,守著店面憂心忡忡,看著不多的顧客巡視一番又毫不留情地離開,這些都挫傷著他脆弱的自尊。對羅運生來說,生活中的確沒有什么開心的事。如果非要挑出一件,就是有次他寫了個微電影的劇本,拿到了一萬塊的稿酬。窮困潦倒和偶爾品嘗到金錢的滋味,并沒有讓羅運生認清現(xiàn)實。他并不是不明白,只是沒辦法在社會面前低下頭顱徹底屈服,成為自己所厭惡的唯利是圖的家伙。
晁寶正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厭倦了在車間守著流水線如行尸走肉,休班時騎著自行車來到市里以音樂的名義聚會喝酒,翻閱音樂雜志,嘲諷里面那些擺著刻意的姿勢彰顯叛逆態(tài)度,行為又極為順從的新樂隊。看到了吧,那一張張模糊不清的面孔都以為自己將一夜走紅,就這操行還張口閉口談什么搖滾精神,現(xiàn)在熟悉幾個和弦就能出來招搖過市了,一聽彈出來的曲子又是國外某個樂隊的賢孫孝子,還不是一個祖宗,是幾個祖宗的雜交。晁寶正越來越憤怒,看不慣身邊的這些無能之輩——自己何嘗不是如此?那年,他準備和一個河北的網(wǎng)友去北京闖蕩,住在地下室食不果腹,面如菜色,跟隨前輩們的腳印走那條該死的路。在他們當時的認知里,不北漂,沒吃過足夠的苦,就實現(xiàn)不了自己的夢想。晁寶正辦理離職手續(xù),為了扣押的工資和財務扯皮時,父親車禍死掉了。他回到老家,那小半年都在為賠償?shù)氖虑楸甲摺WS的車出的事故,應該算工傷吧。按照交警劃分的責任,死去的工廠司機負主要責任,大貨車司機負次要責任,但也沒錢賠付。父親躺在太平間里,頭骨碎裂,白色的腦漿四向擠出,如壓扁的泡芙。這樣的畫面屢次出現(xiàn)在晁寶正的夢中。也是在那一年,他熱愛上長跑,一直跑,跑到虛脫,才能短暫忘掉這些痛苦。
自從晁寶正爽約,他和河北的網(wǎng)友成了躺在朋友圈里的點贊之交。這些年,老劉作為音樂節(jié)的幕后工作人員,不時在朋友圈曬出和那些出人頭地的樂隊成員的合影,其中不乏他們當時在背后謾罵的。有時,晁寶正把老劉當作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不對,他做不到這樣違心。聽到這里,羅運生想到,當初自己也有機會去北京,去一家影視公司。不過,那家影視公司現(xiàn)在已經(jīng)倒閉了。或許,他們確實錯過了某種可能。羅運生把店轉出去,回到老家,不厭其煩地面對村民的質問:今天怎么沒上班?在哪個廠子呢?他種地,也寫作。他騎著電動車,在鄉(xiāng)村的道路上面對迎面駛來的汽車眼神慌張。按照時節(jié)冒出的農(nóng)活占據(jù)了羅運生并不寶貴的時間。糧食過秤,他心里咒罵,這日子什么時候算是個頭。親友不時勸他去工廠上班,羅運生不為所動,這么多年也就熬了下來。如果說生活教會了羅運生和晁寶正什么,那就是順應和接受。
過去的文藝青年步入中年,要說這個多變的世界還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就是那些曾經(jīng)陪伴著他們度過日日夜夜的音樂、書籍和電影。它們不僅撫慰著他們脆弱又無力的心靈,又為他們的無能和不爭氣找到了很好的借口。他們總是很容易與文藝作品中那些失敗者對號入座,顧影自憐。去他媽的成功、地位、金錢,混出個人樣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爾虞我詐勾心斗角?說他們清高也好,有獨立思考也罷,這些都一步步地反噬自身。對生活任性,可沒什么好處。羅運生和晁寶正就是經(jīng)過社會一層層篩選后沒有變質的那一小撮頑固分子,保持自我,卻又一貧如洗,沒有在社會上占據(jù)光鮮的位置,遵從自己的內心活著,越活越讓人覺得礙眼。他們二十多歲時的灑脫,成了長輩眼中的沒腦子。如果說當時的他們還有心氣去對抗,不屑一顧,那么如今他們又悲哀地承認,這些長輩們世俗的意見的確是亙古不變的生存智慧。只是,他們已經(jīng)接受了被周圍的人輕看和怠慢,成為不重要的一類人。他們閉口不談那些熟稔于心的小說、搖滾歌曲、小眾電影,說到底,這些對生存而言,沒有半點益處。
十多年過去,羅運生和晁寶正坐在餐館里彼此望著,熟悉又陌生。他們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都有些發(fā)福。過去他們表達叛逆的長發(fā),如今變得稀疏,像踩踏過度的草坪。羅運生低下頭把禿頂亮給晁寶正,“沒幾年了。”晁寶正來了勁,摘下深棕色的牛仔帽,“這個你還真比不上我,我就是這么一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路走過來,出了汗,僅剩的幾縷頭發(fā)如幾條細蛇貼在光滑的腦門上,不禁讓羅運生發(fā)出了一聲,“我操。”晁寶正說:“哥們,反應有點過了。十來年不見,性取向都變了,對我都有生理反應。”說完,他發(fā)出一陣笑聲,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怕對方察覺不到笑點在哪里,用笑聲點出笑點。在后續(xù)兩個多小時的談話中,羅運生對這些笑點一一笑納。晁寶正屢次說,“你沒有被冒犯吧?”“我這個梗是不是有點爛?”“我的幽默感是不是有點讓你招架不住?”“我打算嘗試下脫口秀,你覺得怎么樣?”這一切,他都收到了羅運生包含著禮節(jié)和寬容的回答,當然還有隱約的疑惑。羅運生忍不住說:“你以前不太愛說話的。”晁寶正說:“這兩天用的藥有點猛,或許等下次,我就一句話不說了。當然,那種情況下我一般不出門,一個人待著。”他說:“要是聯(lián)系不上我,別擔心,我可能死了。當然,我要是死了,你肯定要給我上禮金。哭不哭無所謂,多少給我老母親留點錢,也算是替我盡孝了。”飽受躁郁癥困擾的晁寶正云淡風輕地談到自殺,“我上周把繩子都套在門梁上了,要不是我媽喊我給她端尿壺,你現(xiàn)在就見不到我了。”
過濾掉那些無用的寒暄,以及晁寶正在藥物作用下的侃侃而談,剩下的就是十余年間他們不曾參與到對方生活的過往。
兩個人一言一語對談,人影渙散,對方說出的每一句話,升騰到頭頂成為畫面。十年,如同十天。莫言拿了諾貝爾文學獎,老家高密成了旅游景點。老百姓都說他是文曲星轉世。村民碰到羅運生有了新的談資:莫言和你一樣,都寫小說,也是山東的,你也好好寫。又過了四年,鮑勃·迪倫缺席諾貝爾獎的頒獎式。在山東某山區(qū)不知名的村落里,晁寶正用蹩腳的英文彈唱Workingman's Blues:There's an evening haze settling over town (小鎮(zhèn)籠罩在夜霧里), Starlight by the edge of the creek (星光點綴了小溪 ), The buying power of the proletariat's gone down(貧民的購買力已經(jīng)衰微), Money's getting shallow and weak(錢也不再值錢), Well, the place I love best is a sweet memory(而我最愛的就是甜蜜的回憶), It's a new path that we trod(這是我們一個新的習慣), They say low wages are a reality(他們說低工資是一種現(xiàn)實), If we want to compete abroad(如果我們要和外國競爭)。隨著曼德拉的死,心理學上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名詞——群體虛構癥。大腦被阿爾茲海默病一點點吞噬的馬爾克斯死了。一段趣事在文學圈廣為流傳,馬爾克斯年輕時在巴黎的街頭見到了海明威,沖著他喊了一聲,大師。海明威在馬路對面招了招手。又過了兩年,馬爾克斯和海明威共同的好兄弟卡斯特羅走到生命的盡頭。馬航MH370失蹤,現(xiàn)在也沒找到。留給我們的真相越來越少。金庸病故,喚醒大眾的集體記憶。羅運生被朋友問起,想成為金庸筆下的哪一個人物,他選的是虛竹,辛苦練武有什么用,還有比他走運的嗎?羅運生也想不勞而獲。晁寶正想成為柯鎮(zhèn)惡,眼睛雖然看不見,但為人信守承諾、嫉惡如仇、光明磊落,一輩子沒慫過。侯孝賢拿了戛納電影節(jié)的最佳導演獎。羅運生看電影越來越容易掉淚,尤其是涉及到孩子去世的。不論是《海邊的曼徹斯特》,還是《神秘河》。晁寶正身邊離婚的朋友越來越多,他還是孑然一身。詹姆斯帶領騎士奪得NBA總冠軍,在鏡頭前哭著說:“Cleveland,this is for you!”那兩年,羅運生總是忍不住向朋友復述這段體育史上的奇跡,眼眶泛紅,他期望自己的人生也有這樣的時刻。林肯公園的主唱查斯特·貝寧頓自縊身亡。盡管晁寶正對其流行搖滾頗有微詞,還是心有戚戚。幾年后的凌晨,科比和女兒乘坐的直升機失事墜亡。那晚晁寶正失眠,第一時間在社交媒體刷到這條新聞,連說了幾句“我操”。梅西終于捧起大力神杯,加冕球王。科馬克·麥卡錫死了。羅運生的那本《老無所依》不知道被誰借走了,一直沒歸還。不過,他至今還記得那年夏天,坐在地頭的樹蔭下讀到書中的一段,涼意席卷全身。“他一直在和那個小女孩約會,雖然她還那么小。他十九歲。他告訴我,差不多從記事起,他就一直盤算著要把什么人弄死。他說,要是他們放了他,他還是會去殺人。”羅運生抬起頭望向大片成熟的麥地,心煩意亂,收割機怎么還不來呢?
與此同時,羅運生把店鋪轉讓,回到村里。晁寶正車間、宿舍兩點一線,琴身落滿一層灰。羅運生的女兒出生。晁寶正的父親死了。羅運生掉了一顆牙,腎上長了囊腫。晁寶正患上躁郁癥,頭發(fā)大把大把掉,再也沒長出來。羅運生頭戴斗笠腳穿水鞋,給農(nóng)田澆水的間隙在腦海中構思小說。晁寶正修繕村里的宅子,臥室的墻上貼著涅槃樂隊的海報。他讀《燦爛涅槃——柯特·科本的一生》,想要知道科本怎么能寫出那樣的旋律和歌詞,到最后只能認為,這就是他不具備的才華,便轉而幻想飲彈自盡。羅運生去過幾次北京,以文字傍身,尋求一條光明的出路,都不甚理想。他又回來,騎著電動車去鎮(zhèn)上的郵局問稿費單是否來了。晁寶正夜里睡不著,考慮火星移民是否靠譜,又想在村子旁邊的山頭鑿出一個洞穴生活。腦袋里都是些不切實際的妄念。他想等明天早上起來,就去鎮(zhèn)上的勞務市場碰一下運氣。羅運生的女兒兩歲,斷奶的那半個月,夜里總是啼哭,要大人抱著在夜色里走來走去才能入睡。晁寶正在朋友組織的飯局上認識了一個姑娘,兩個人試著交往,看完電影的那天夜里,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中風躺在地上,送去醫(yī)院撿回來一條命。他慶幸當晚姑娘沒同意去開房。同學聚會上,羅運生喝醉了,吐在出租車上,給了司機一百塊錢。第二天醒來,他的懊悔比頭痛更劇烈,一連幾天都對自己很失望。晁寶正在醫(yī)院照顧母親的那一個多月,女朋友送了半個月的飯。他不想連累對方,提出分手,女的平靜接受。他時常想起她做的飯菜,西紅柿炒雞蛋、魚香肉絲、糖醋里脊,符合他的口味。他后來經(jīng)常做辣椒炒肉,但沒有那種味道,也想過去問下做法,總是沒能開口,只好寬慰自己:可能辣椒沒選對。羅運生出了一本書,身貼“鄉(xiāng)土作家”的標簽,接受媒體采訪。外界對鄉(xiāng)村有諸多誤解,他也沒什么可解釋的。過了三十歲,單身的晁寶正在親戚們眼里越來越扎眼,他成了一個徹底的失敗者,一個古怪的人,家里偶爾傳出來吉他聲,路過的村民嘀咕一句,連個女的都騙不了,干啥能中用。母親鼓勵他參加山東電視臺綜藝頻道的《我是大明星》節(jié)目,以朱之文作為例子,“他沒出名以前在村里也被人瞧不起,后來都上春晚了,你這么會唱,也去試試。”為了女兒上學,羅運生和妻子搬到城里,在植物園附近租了一間四樓的房子,添置了一些廉價的家電。房子緊鄰膠濟鐵路,半夜里運煤的火車駛過,地面震動。他覺得心煩,開始失眠。同時,他憂心膽小的女兒在幼兒園受欺負。一夜之間,男人們流行把玩手串和佩戴蜜蠟。晁寶正經(jīng)朋友介紹進入文玩行業(yè),主攻蜜蠟。一到周末,他安頓好母親,騎著摩托車到市區(qū),在朋友的古玩店里和南來北往的客人們閑談。他在文玩一條街上閑逛,手里拿著紫光手電照來照去,留下爽朗的笑聲,期待有一天撿到漏,便可衣食無憂。更多的時候,晁寶正問來問去,總是讓人不耐煩。他總也改不掉愛說實話的毛病,注定在這個充斥坑蒙拐騙的行當里難以立足。經(jīng)過多年的寫作,羅運生終于得到了一點可憐的名聲。他開始參加一些會議,跟著隊伍去各地采風,在大合影中留下自己局促的樣子。或許是過去的那么多年被人忽視,他為這些廉價的重視而竊喜,卻也立刻警惕,這和真正的文學又有多少關系呢?他讀到了幾本書,帶給他深遠的影響。比如,丹尼斯·約翰遜說的那句,“我希望自己是個一無所蔽的人。”晁寶正在買防風衣時被店主拉進一個戶外群,認識了一幫徒步的朋友。作為博山當?shù)厝耍鲃映袚鸷笄诠ぷ鳌K痛蠡镌谌荷街型讲剑娮R到了不一樣的風景,以及人性的丑惡。夜晚,滿天繁星,他拿著吉他彈奏樂曲,成功吸引了一個女孩的注意。兩個人在帳篷里躺了一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感受到姑娘的體溫和心跳,手伸出去又縮回。后來,他退群。女兒上小學,羅運生又搬家,他考慮買房,兩年后終于攢夠首付。一年中,他失眠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總有些悔恨在深夜襲來。其中最令他懊悔的是,沒見到好友最后一面。半夜,他抽著煙在路上轉來轉去,大貨車偶爾駛過,寂靜時能聽到田野間的蟲鳴。他總覺得這一切是虛幻的,朋友的人生不應該這樣戛然而止。這一年,晁寶正狀態(tài)越來越差,終于決定求助醫(yī)生,吃過奧氮平、喹硫平、阿立哌唑、利培酮。蜜蠟的生意不好做,他定時發(fā)在朋友圈的那些玩意并不能帶來多少收益。他開始關注股市和基金,總要有點事讓自己惦記才行。一到深夜,他就冒出層出不窮的念頭,在網(wǎng)上和人對噴。有朋友建議他開直播彈琴唱歌,興許能當個網(wǎng)紅。他把臥室里的鏡子收起來,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究竟長什么樣。晁寶正已經(jīng)很多年沒對人說過“我愛你”這句話了。他不知道對誰說,又有誰能承載他的這份情感呢?這讓他痛苦。
羅運生付完賬,打包好剩菜。晁寶正說:“下次我們吃路邊攤。”有年冬天,樂隊排練完,他們在美食街的路邊吃餛飩。羅運生說:“臘月,帳篷也不管用,快凍成冰雕了。”“觀念不和,”晁寶正說,“我瞧不上那種音樂,沒啥音樂性,他們連幾個和弦都不會彈,你知道為啥喊我加入嗎?我吉他彈得還行。當然,也沒好到哪里去,但和他們比綽綽有余了。對了,我還教了幾年吉他。后來,就沒心思弄了。他媽的,我現(xiàn)在偶爾還接點商演的活兒,參加個服裝店、飯店開業(yè)典禮什么的。周末那兩天,我固定在一個燒烤城唱歌。估計也干不長了,我想唱自己的原唱,他們非要聽什么beyond。他媽的,除了《光輝歲月》就是《真的愛你》。咱不是說黃家駒的壞話,這樣有什么意思呢?也不支持本土原創(chuàng)。上次一個家伙喝醉了,要把我轟下去,我不和他一般見識。一晚上一百五十塊錢,多少的,主打一個情懷,傳播音樂文化,保不齊我這在臺上,就給臺下的孩子種下一顆音樂的種子呢,多少年后再出來第二個謝天笑。你笑什么,誰能想到一個唱京戲的,成了搖滾教父。我現(xiàn)在對生活沒有奢望,盡自己的本分就行,把我媽照顧好,做事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好好看點書,寫點詩。人要活得透徹點。我知道,我這個人說的話很讓人不爽。真誠是第一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說的來著,‘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當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始終不能遺忘。’怎么樣,我都記住了。這個藥的好處就是,吃了精力特別旺盛,出口成章的。我最近在讀里爾克的詩,‘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聽見了沒,不必建筑了。我也不打算在城里買房子,在村里住著就好。這首詩寫的就是我。孤獨,沒事。我去爬山,也跑馬拉松。睡不著,就做一個幽魂,在村子里游蕩,讓各家各戶的狗沖我狂叫,亮起的那一盞盞的燈,指引著我的前方。我要記下來。哈哈,音樂和詩,遠方我是去不了,費錢。是不是覺得我思維太跳躍了?抱緊我,在這個春天,讓我體會那久違的歡愉,告訴我,生活帶來的疾病,總有痊愈的那一天。其實也不用痊愈,我媽能離開輪椅,出門曬個太陽就行。我現(xiàn)在可會做飯了,火候到位,左手詩集,右手鐵勺,背上吉他,全副武裝自己,知識就是力量,對吧。”說完,晁寶正望向如泥地的湖面,轉過頭,用手放低帽檐,不讓自己眼里的淚水被旁人看見。
自上次見面后的這兩年間,羅運生和晁寶正又見過幾次,飯局上不是七八個人就是四五個人,都有不相熟的朋友在場,不像上次見面那樣有一個促膝長談的機會。他們碰杯,或相視一笑,關于自己的生活總覺得沒有必要去多說些什么。他們偶爾在微信上聊,一開始都是關于文學和音樂的。晁寶正寫了不少詩,無一例外都得到了羅運生的夸贊。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彼此鼓勵的嗎?至于他譜寫的歌,羅運生聽過一次也就放下了。其間,晁寶正自費在香港的出版社出了一本詩集。據(jù)說,在業(yè)內——主要是晁寶正的好友圈,詩集引起了熱烈的討論。一些熱情的網(wǎng)友得知晁寶正生活困頓,提出金錢援助,但遭到了他的拒絕。羅運生只好搬出伏爾泰和盧梭以及一心傍富婆卻不成的巴爾扎克的例子勸慰他,為了藝術,用得著過于愛護自己的身體嗎?
有那么一陣子,晁寶正的確在努力擁抱世俗生活,盡管還保持一貫的熱忱,寫詩,彈琴,在網(wǎng)絡上和文友們分享那些腦海中迸發(fā)出的詩句。應食客們的要求,他抱著吉他彈唱通俗歌曲,盡量不看下面那些醉醺失態(tài)的人們,抬頭望著夜空中的繁星——山里的能見度好。“曾經(jīng)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百轉千折它將我圍繞……為了要討你的歡心,我經(jīng)常忘記我自己,感情是件瘋狂的事,多了并不見得好,我不能隨便我自己,快樂輕聲地歌唱……”。晁寶正偶爾在朋友沒空時教吉他,耐心有余。他很少聊自己的過去,對懷揣著音樂夢想的年輕人,除了鼓勵,也說不出什么。他還時常來市區(qū),幫干裝修的親戚刷幾天膩子,鋪瓷磚的手藝不過關。一天下來,有兩三百的進賬,再騎著摩托回到村里,給母親帶回水果和糕點。晁寶正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沒等寫幾個字,就睡著了,又總在凌晨醒來,抱著手機,直到眼睛酸痛,盯著那些微信好友的頭像,用對他們的生活的幻想來對抗自己貧瘠的生活。
晁寶正毫無征兆地步入了婚姻。面對周遭親友們的驚愕,他只能用簡單幾句話概括:認識好多年的朋友,恢復聯(lián)系,雙方都還單著,就去民政局花了幾塊錢領了證。比較而言,羅運生的生活就沒什么可多說的了,憑空把這兩年抽走,也無不可。婚后,晁寶正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不論是要肩負起家庭的責任,還是因對方的脅迫,他找了一份工作,收起牛仔帽,皮靴換成運動鞋,牛仔褲保留,騎著摩托車往返于村子和工廠間。過去了十多年,時代的變化顯而易見,設備更新?lián)Q代,已經(jīng)不用像當初那樣勞累,只需要盯著機器,那些玻璃經(jīng)過生產(chǎn)線,出來,裝箱。至于它們是內銷還是出口到海外,又被安裝在什么牌子的汽車上,那就不是他關心的問題了,能按時領到工資就行。一個工作日,總會有幾塊玻璃殘次品碎掉,清掃干凈滿地的玻璃碴子,晁寶正又回到機器前,給自己的人生繼續(xù)念倒計時。
晁寶正六月份結的婚。一有時間,他就騎著摩托車,一路向北,從山區(qū)跋涉一個多小時,和國道上兇猛的大貨車們爭分奪秒,來到妻子面前時可謂風塵仆仆。或許是店面生意不好,以及過去三年累計的債務壓頂,晁寶正又不能提供多少幫助,妻子的態(tài)度越來越差。后來,晁寶正在復盤自己的婚姻如何步向懸崖時,意識到結婚不久,妻子就對他有些厭惡了,各種挑刺和看不慣,生活拮據(jù)更像是借口。現(xiàn)在這年頭,又有誰的日子是好過的呢?另一邊,羅運生過著平穩(wěn)的生活,在可控的風險中關心社會新聞,對體育賽事抱有熱情。更多的時刻,他糾結于當下令人沉悶的文化氛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這真是一個平庸的時代。無力感常充斥著他的內心,只有在深夜寫出了點文字獲得久違的滿足感,再迎接第二天的太陽——更多的是陰天。他坐在電腦前喝茶、抽煙、把玩手機,再不情愿地面對著文檔,咒罵自己,用那點可憐的人生經(jīng)驗編造出一個乏味的故事。羅運生總會想起波拉尼奧在《美洲納粹文學》中寫的:文學是一種隱秘的暴力,是獲得名望的通行證;文學成為攫取權利和榮譽、粉飾歷史的手段。在某些新興國家和敏感地區(qū),它還是那些一心向上爬的人,來偽裝出身的畫皮。問題是,他這到底是用來自省,還是作為失意者的一種自我安慰?當名利找上門時,他能否保持清醒呢?
冬天,晁寶正的母親又一次中風,在醫(yī)院住了月余,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考慮到晁寶正還要上班,更多是護理時不可避免的男女有別,大姐把母親接回家中照料。后續(xù)母女間的爭吵,也在晁寶正的意料中。工作、家務、輔導孩子作業(yè),又要照料病人,這些瑣事疊加在一個中年婦女身上,要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tài)很難,不發(fā)火也說不過去。晁寶正談及把母親從大姐那接回來后的生活,只有這么寥寥幾句:每天做好飯,放邊上,給老太太穿上尿不濕,讓她等自己下班回來。藏在這些字里行間的細節(jié),有過照料病人經(jīng)驗的自然會腦補出更多。這里伴隨著日復一日的耐心和難掩的煩悶,親人的病軀袒露在你的面前,她卸下自尊,你也要忍受屎尿的味道。晁寶正心想,在他的幼兒時期,母親何嘗不是如此撫育他呢?母親病倒后,妻子沒來看望過,起初的借口是老人還沒恢復意識,見面也說不上話。等出院了,又說等老人安頓好了再說。后面就是忙,這些借口都用掉后她開始埋怨晁寶正,一個大老爺們,什么都安排不好。面對這些顯而易見的責難,晁寶正無力去說些什么。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藥,不知道這就是真實的自己,還是陷入了抑郁。可能從自身尋找原因,會讓他的內心更好受一些。
冬去春來。出現(xiàn)在羅運生面前的晁寶正,和初春的天氣一樣,處處透著一股衰頹。他有一口氣,這口氣又短促到不知道何時就沒了。不久前春節(jié)的祥和氣氛,只能從懸掛在樹上的彩燈看出一點端倪。此刻,他們從樹下經(jīng)過,一群男女老少正在幾個保安的注視下往樹上攀爬,伸手把那些彩燈摘下來。這些燈籠會被他們帶回去,留給孩子玩,或是扔進地下室,等來年的春節(jié)再掛出來。有人問起時,他們就把今天的這一幕重溫,臉上必定也會像今天這樣一副得意的樣子。孩子們圍在樹下面,一臉期盼,并不時呼喊。路過的這對中年人,看到這一幕,死氣沉沉的臉上微微露出笑容,駐足圍觀片刻,并言語兩句。“要不要也摘一個?”“沒什么用。”“掛在家里也行。”“樣子不好看,不知道這些人是什么眼光。”“喜慶就是要符合大部分人的審美,不用照顧咱倆的感受。”“我沒什么感受。”“也不用在意我。”
他們走到湖邊,水面平靜,只是有些渾濁。兩只黑色的天鵝在不遠處游弋,嘴巴紅艷。
不一會兒,其中一只天鵝停下,另一只游過去,轉身,對準伴侶的腦袋,脖頸彎曲且修長,恰好組成了一顆心的形狀。岸邊的羅運生和晁寶正看到此景,剛露出驚訝的表情,天鵝已經(jīng)分開,“心”也隨之不見。它們一前一后,游向更遠處。晁寶正走上兩個臺階,從口袋里取出鋁制的煙盒,拿出自卷的煙分給羅運生。先前那根煙的勁兒,還在喉嚨里卡著,羅運生搖手,沒接。晁寶正點上煙說:“兩年前,也是在這里,你還為我著急,讓我趕緊找人結婚。”羅運生說:“現(xiàn)在倒好,勸你趕緊離婚。”說完,兩個人無奈地笑起來。這么一笑,一時難以收住,他們彎下身子,內心把這兩年間自己在生活的夾縫中難以表述出來的那些痛苦的瞬間一一再去回味。那些無助卻又孤獨的時刻變成了此時的笑聲,如湖面那兩只天鵝的紅艷的嘴巴碰撞在一起,沒有任何形狀,只有豐沛的鮮血噴濺出一盞盞喜慶的燈籠,掛滿此刻人民公園那數(shù)不清的光禿的樹杈……后來,他倆笑累了,坐在石凳上,依靠著,坦然的樣子就像他們的人生足夠走運,不可思議地活成了皓首匹夫,終于可以放下困擾自己的不甘和悔恨,來回首這即將走完的一生。羅運生和晁寶正交叉分享著朋友們的境遇,只有在這樣的對比下,他們才能作為幸存者感受到歡暢,生活并不是只對他們下手,對其余的人又何曾心慈手軟呢?戰(zhàn)役已近尾聲,陣地馬上就要失守,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那些陣亡的同袍們如在阿涅斯·瓦爾達《臉龐,村莊》里重現(xiàn),巨幅的肖像懸掛在他們生前戰(zhàn)斗過的地方,鄉(xiāng)村、市區(qū)、國道、山谷、小區(qū)門口、公園廣場、學校、電影院、菜市場、火車站、超市、工廠、洗浴中心……此刻,羅運生和晁寶正對著肖像,一一為大家講解。
老張,四十二歲。他先是以在《通俗歌曲》上發(fā)表文章在小范圍贏得名聲。他的名字先出現(xiàn)在讀者來信欄目,后因和編輯的私人關系,偶爾也發(fā)表樂評,行文詼諧,卻也談不上有多么獨到且深刻的見解。幾年后,老張組了個樂隊,單曲出現(xiàn)在雜志附送的光盤中。沒有傳唱度,風格偏門。那些年中國搖滾青黃不接,老張的樂隊和另外幾支樂隊被歸類為農(nóng)業(yè)金屬,歌詞低俗,編曲粗糙,唱功野性。簡單來說,就是一群半樂盲的人,揮舞著搖滾這面大旗,不對,是白旗;又不甘心如此,便像條狗一樣趁主人不注意的時候,齜牙咧嘴。他們先把自己拉低,再跳起腳來對更高位的人展示自己的不屑。流傳較廣的一句歌詞是:“做人不如做狗,做狗才有自由。”
晁寶正上次見到老張,是七八年前老蔡的婚禮上。老張搬到濟南,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后,記不清了,也不重要。后來,有次老張回來,約晁寶正出來,顛來倒去話說了一大串。這是他一貫的風格。晁寶正覺得事情不對,回了句:“想起來還錢了?”沒等來老張的回復,他們再也沒見面。晁寶正時常從旁人那里聽到老張的點滴消息,都是擺不上臺面的事,不是借錢,就是他又和女樂迷睡了后玩失蹤,人家滿世界找他。具體到老張的生活,晁寶正只能從他發(fā)的朋友圈了解一二。老張曬在各地演出的現(xiàn)場和準備拜讀的書籍,這些都是他為塑造自己備受歡迎且時刻飽讀的形象刻意對外展示的。不知何時,老張開始對文身上癮,其他的身體部位不詳,兩只手臂布滿風格混搭的文身,英文字母、卡通形象、梵文,還有些辨認不出來的圖案,是他自己手繪好,讓文身師刻上去的,類似克魯蘇和廢土朋克的結合體。對外,老張以樂隊核心自居。他善于運用社交媒體與網(wǎng)友互動,形象有辨識度—臟辮、文身、分不清是褲子還是裙子的衣服。樂隊連續(xù)三年全國巡演,各地Live house的主理人在幾次接觸后發(fā)現(xiàn)了老張的另一面,音樂才華匱乏,做人又虛與委蛇。老張以嘶吼口號式的唱功來消解萬事——工作、房子、金錢、愛情、友誼。這為他贏得了一批反叛又淺薄的年輕樂迷,可又因老張沉迷塑造自我貶低式的形象,使得沒有多少人發(fā)自內心尊重他,更多的是把他當作天橋賣大力丸的。
當初一起混跡于各種演出場所的地下樂隊,有幾個通過大熱的單曲被邀請參加綜藝節(jié)目,繼而成為各大音樂節(jié)的常客,又在其他綜藝節(jié)目上頻頻露面,與俊俏的女明星們其樂融融,各種商業(yè)代言加身,混成了主流和上層人士。老張變得癲狂,為顯示自己更為純粹,他鼓足勁要往下沉,摒棄小聰明式的譏諷,和真正苦難的人民打成一片,卻效果不佳。其間,老張曾經(jīng)試著去迎合媚俗的樂迷,寫過幾首小清新的歌曲。老蔡作曲,老張作詞。其中一句歌詞中,老張才華閃現(xiàn):“愛情本應該像條河水,而我只是瀑布在半空,我是一條瀑布在半空,也沒有你的河道讓我流,很多人跟我一樣……”作為已經(jīng)受文化部門密切關注的低俗樂隊,他們已經(jīng)盡可能去屈服,可仍舊不夠。沒過多久,老蔡退出,樂隊名存實亡。老張終于認識到音樂的虛妄,一如身上那雜亂的文身,除了礙眼,似乎也沒什么用途。他告訴自己,是時候回歸正常生活了。
老張在技校時學的電子商務,畢業(yè)后進工廠下車間,業(yè)余學會了開叉車。他愛好廣泛,經(jīng)歷了紙媒繁榮到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多年來看各類報紙、雜志和逛論壇,獲取了各類真假難辨的知識,養(yǎng)出了一副博古通今的縣城小知識分子的架勢。他以自由主義的姿態(tài)回答知乎上面的提問。問:文身了被趕出家門怎么辦?答:家人都這樣了,還不失去,留著養(yǎng)蠱玩呢。問:如何避免“有了孩子后生活品質直線下降”這種負面思想?答:矯情的人總愛把客觀事實稱之為負面思想。問:你在高考前干過哪些“作”的事,考得怎么樣?答:看完了全套的王小波、亨利·米勒、金庸、王朔、《黃龍之耳》《櫻花通信》算嗎?問:為什么國內對彩蛋如此不重視,很少有人愿意等?答:提前開燈那個家伙不往死扣業(yè)績的話,電影永遠也得不到尊重。問:當老公在別的女人面前說自己的老婆“負分”時,作為老婆的我該如何面對他?答:知乎勸分黨快來啊,再不來人家兩口子就和好了。
大海,三十九歲。晁寶正結婚時向過去的朋友們發(fā)出請?zhí)即饝煤芎茫H臨現(xiàn)場的不多。過去的朋友早就結婚,有的已經(jīng)離婚又再婚,看清了婚姻的本質,對婚禮早就祛魅,那些所謂的情真意切的誓言都是走形式而已,如此莊重的場合有沒有他們,也沒什么關系,發(fā)個紅包,說幾句祝賀的話,盡到禮數(shù)就可以了。這些,晁寶正也都理解。親臨現(xiàn)場的好友中,最讓晁寶正感動的就是大海,不是說他份子錢給得多,也不是他做了什么動人之舉。大海是被老婆攙扶著來的,喜宴沒吃多少,當一對新人前來敬酒時,他顫巍著試圖站起來,被晁寶正摁下去。大海說:“你差點就要吃我的席了。”又指著自己半邊身子說,“不是鋼板就是鋼釘?shù)摹!边@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出車禍了。十幾年前,大海大學畢業(yè)后被安排進了交警隊,從輔警干起,后調到后勤,有時碰到重大節(jié)慶活動,他穿上警服在路口站崗。這一幕恰好被上班路過的晁寶正看到,拍下來在朋友間傳閱,戲稱他是混進組織內部的可疑分子。大海有些分裂,在家乖順如舊社會剛進門的小媳婦,在外臟話連篇逢酒必醉,單位宿舍隔三差五就要出現(xiàn)一攤嘔吐物。他的左臉頰那道八厘米的傷疤,是酒后騎著摩托車撞上銀行門口的石獅子留下的。那塊缺口石獅子,至今還在路上矗立著。他沉迷重金屬,念大學時節(jié)衣縮食買打口碟,父親發(fā)現(xiàn)后一把火燒了。他畢業(yè)后的大部分工資用來收藏國外各種金屬樂隊的周邊,其中他視如珍寶的是奧茲·奧斯朋的親筆簽名體恤。婚后,他才終于把體恤拿出來,掛在自己的臥室,與婚紗照交相輝映。這時,大海已經(jīng)成為深得組織信任的中堅力量,發(fā)言謹慎,會議上認真做筆記。過去的朋友紛紛遠離他。或許,這就是他執(zhí)意拖著病軀參加晁寶正婚禮的原因——在大海心中,青春還是值得緬懷的。
李明,四十一歲。他在僅維持了三年的婚姻中生有兩個女兒,后又離婚,對外說老婆精神出了問題,沒辦法過下去。他游歷四方,最后落腳大理。至今五六年,李明沒有回來一次。起初,他還給撫養(yǎng)費。不多,從沒超過兩千。后來就以各種借口拖延。他的收入來源在外界看來是個不大不小的謎團,朋友們普遍認為他一直在啃老。包括他買房結婚等開支,都是父母在背后支援。婚前的那些年,李明曾在汽車4S店當過銷售,入職時還算合身的工裝,半年后因他暴飲暴食就像塑身衣了。他出現(xiàn)在朋友面前時就是大腹便便的模樣,對外總說自己不到二百斤,實際只多不少。鐵吧剛營業(yè)那會,痛仰、新褲子等作為不知名的地下樂隊來演出,能在臺下尋覓到李明賣力搖晃著的肥壯身軀。有次,他和一個從外地來看演出的姑娘去附近的招待所開了房,就這么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出去。事后,他又懊悔不已。
感情上的挫折成為李明后續(xù)幾年安心當個無業(yè)游民的借口,他騎著自行車四處游蕩,和朋友廝混,作為那些當?shù)貥逢牭母喑霈F(xiàn)在排練室內,以文學資深讀者的身份對他們的歌詞提一些不成熟的意見,又很少被采納。李明是馮唐的忠實讀者,有一段時間,他的挎包里除了煙和模仿英國紳士買的酒壺(里面據(jù)說是洋酒,晁寶正嘗過一次,口味像是二鍋頭),就是那本托朋友從香港代購的馮唐的《不二》。他總是對朋友推薦這本他眼中的曠世之作,無一例外沒有人去附和,那些朋友像約好了的一樣,只簡單翻了兩頁,便扔在一邊。李明性格越來越乖張,自命不凡,又不受大家待見,他總是來回指點,消解那些明顯的冷眼。此后,他就很少露面,只在朋友圈頻繁曬書,加幾句賣弄的讀后感。
大女兒出生。李明身掛嬰兒背帶腰凳,手牽著妻子,一家三口搭火車去各地旅游,曬出的那些照片,多少有些令人稱羨。幾年后,李明常曬的是大理的照片,酒館、民宿、咖啡館、鮮花、湖泊、天空,偶爾也有與不同女伴的合影,又在后續(xù)的日子里刪掉。他改不掉刻意凸顯自己形象的毛病,女伴們和他交往不久,看清他的為人又迅速離去,和來大理的這些游客一樣來去無蹤。李明向朋友訴苦,感覺自己老了,很難走進小姑娘們的內心。他每周和兩個女兒視頻,孩子長大懂事后,都不愿意和這個肥頭大耳據(jù)說是自己父親的家伙多說幾句話。最近,讓李明困擾的事情有這么兩件。一是,父母年事已高,先后做了手術,身體每況愈下,請護工花銷太大,催他回老家盡孝。二是,他上周理的頭發(fā)不太成功,只好戴上了一頂帽子。可帽子和現(xiàn)在的衣服不搭,他又沒錢添置新衣服。李明想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總是這么不如意呢。
梁旭,四十歲。二十來歲那會兒,他在城區(qū)的一家披薩店當服務員,人手不夠時也去烤披薩,和面、加料、熟練使用烤箱。梁旭當時對兩件事最為用心,看搖滾現(xiàn)場和騎摩托旅行。父母雙亡,至親只剩下一個在親戚家長大的姐姐,生活在他的眼中并不是沒有盼頭。城區(qū)向西擴展,梁旭自小長大的那間破敗不堪的土坯宅院和祖輩賴以為生的幾畝農(nóng)田,都在征用的范圍,據(jù)說政府至少會分兩套房子和他當時認為不菲的現(xiàn)金。這些在隨后的幾年都一一實現(xiàn)。在披薩店工作的那幾個月,梁旭通過搖滾論壇認識了后來的妻子胡月。兩個人約出來見面,從下午一直走到凌晨,從音樂和電影入手,后又分享各自的童年以及家庭,兩個人都落淚了。對梁旭來說,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向異性袒露擠壓在內心的苦痛,親人離世的無助,和對親情的渴望。而在胡月的眼中,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悲慘的人,似乎自己有責任去溫暖這個男孩。他們沿著城區(qū)的街道漫無目的走著,影子若即若離,最終貼緊,直到路上沒有了行人,內心空蕩的他們牽著手走進柳泉路上的麥當勞,趴在桌面上,兩頭相抵等待日出。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們決定在一起。
他們等了很多年,才住進回遷房。胡月的工作并不如意,攝影生意越來越難做。梁旭沒有學歷,去工廠上班,都干不久,刻板又壓抑的氣氛不適合他向往自由的靈魂。好在沒有房貸壓力,兩個人又足夠節(jié)儉。他們決定做點什么。最后,選擇開披薩店。起初,梁旭購置了設備,在家里做,以外賣為主。客源少,一天下來也沒幾單,有時一連幾天不開張。大概半年后,在胡月的允許下,梁旭擁有了自己的披薩實體店。投資不大,店鋪位置不好,勉力經(jīng)營了兩年后,又回到小作坊的模式。生活的轉變是因為他們又分到了第三套房子,賣掉了一套,在社區(qū)附近的沿街門面房盤下店面。如今,梁旭已經(jīng)很少去看演出,騎行的計劃也暫時擱置。店把人給困住了。兒子出生后,除了店里的生意,他的人生夢想變成了和兒子一起去看音樂節(jié),父子不說騎行全中國,怎么樣也要先環(huán)行山東。只不過,當下的梁旭還是要在披薩店的后廚里聽著音樂和面,期待手機里的訂單聲音能來得更頻繁一些。寂靜無聲的日子,令人沒有盼頭。以下,是最近他朋友圈的兩條信息。
1,不開心。遇到難纏的顧客。父子進門一看價格,說我看抖音啥的都挺便宜啊,你這貴啊。特別傲慢。我說不一樣,你要想買就買,不想買也沒逼你。他選了三個小的,對我說,我沒帶手機,我回家給你轉賬。我說,不行。然后,他和自己孩子說,你看不信任咱倆。我說不是不信任,是你的態(tài)度,我就不想接待你。我在廚房做,他跟來廚房,我說這是廚房,上外頭等著。他答應著也沒出去,再跟我搭腔我也沒接話茬。
2,開心。好久沒收到顧客的禮物了,附近學校的外教給帶了幾包妙鮮包。她第一次來的時候,猶豫好久沒敢進來,因為中文不太好,不知道怎么說,但是進來之后聊得特別開心。語言也不太是障礙,通過面部表情和動作,夾雜著中文英文,都不難理解。她給我推薦她喜歡的歌手,六七十年代的,聽著有點像萊昂納德·科恩那一類。她這次來看到架子上擺的孩子媽捏的黏土,稱贊她的手藝。我們轉而聊到動漫,火影、宮崎駿、龍貓、千與千尋什么的,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
武銳,三十九歲。他死后半個多月,死訊才在朋友間傳開,也就沒人參加葬禮,見他最后一面。因武銳死狀凄慘,眾人一致認為不去看他也沒什么遺憾的,起碼心里留存的還是他過去的樣貌。說回來,武銳在天之靈也并不愿意讓過去的朋友看到他全身脫皮,如一只沸水里的大蝦。在我們這幫男性朋友里,他最注重外表,講究穿戴,男性護膚用品普及前,他就用著遮瑕膏、防曬霜、爽膚水、身體乳什么的。大家后來和他疏遠,一部分原因是武銳總讓我們這幫窮困的人覺得不適,他的自私更加重了這點,可能他樂善好施一些,情況會好不少。他總是有意無意炫耀自己國企子弟的身份,以及他那當副廠長的父親又收到了什么高檔的禮品。這么一個腐敗官員的后代,的確有點讓人厭煩。這在他死后,都不那么重要了。
以下經(jīng)過,由武銳的妻子轉述,不知經(jīng)了幾道口,由朋友們拼湊出來的。拋開那些過于細節(jié)的東西,大略上的幾個關鍵詞是沒錯的,夏天,猝死,車廂,暴曬,高溫,一天,脫水,蛻皮。一天早上,武銳去上班。那幾天,他和妻子吵架,父母住的老小區(qū)沒有地下停車場,居民都把車停在地面。他剛坐進車里,車沒有發(fā)動,車窗也沒有搖下來,人就死了。烈日當空,足足曬了一天。其間,手機不停閃屏,最終留下了單位同事、領導、親友的上百個未接來電。起初大家沒在意,武主任遲到早退也是家常便飯。夕陽快要落山時,一對年邁的夫婦,在車里看到這個獨生子經(jīng)過一天蒸烤后的死狀。妻子并沒有悲傷太久,她從丈夫的手機中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幾年,他至少與四五位女性保持著不正當?shù)年P系,包括同事、售樓員、酒店服務員、醫(yī)生等。有感情豐沛的朋友想給武銳上墳,燒一炷香。武銳妻子的回話是:沒這個必要。
武銳安葬在哪里,也沒人知道。大家在微信群里討論武銳說不定沒有入土為安,有人突然意識到武銳還在群里,顯然這些談話都被他的妻子看到了。一陣沉默,大家不約而同點開武銳的微信頭像,還是吉姆·莫里森的黑白照片。那會,武銳總說要效仿偶像,在二十七歲前就死掉。如此說來,他又多活了十二年。雨聲,雷電交加。電鋼琴,鍵盤。我們似乎又看到武銳嘴上叼著一根煙,閉著眼睛,沉醉在《Riders On The Storm》中,他手指靈巧又虛空地敲打著,仰著頭,晃動身體,從這到那,又從那到這,全是他的領地,飄蕩著他的氣息。他從來就沒有把我們這些窮人放在眼里,他那么松弛,幽魂一般,真的,這個暴風中的騎士用蹩腳的英語哼唱著,他就要上路了,“Take a long holiday(度過一個愉快的長假吧), Let your children play(讓你的孩子盡情嬉戲吧), If you give this man a ride(假如你送他一程), Sweet family will die(溫馨的家,毀于一旦), Killer on the road Yeah(殺戮者在途中), Girl you gotta love your man(好姑娘,請你與男人相愛相依)……”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出版有《小鎮(zhèn)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鄉(xiāng)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另出版有長篇《沈穎與陳子凱》《土廣寸木》。《王能好》入選2022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短名單,《土廣寸木》獲2024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