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法語文學:對現實世界的憂思與探尋
個體生命對歷史的注視
2024年10月,摩洛哥裔法國作家蕾拉·斯利瑪尼(Le?la Slimani)“他者之鄉”三部曲第一部的中譯本出版,作品名叫《戰爭,戰爭,戰爭》。“戰爭,戰爭,戰爭”成為2024年法語文學的一個關鍵詞。戰爭對個體帶來的創傷與影響,如何撫平過去的傷痛,抑或是對抗記憶的遺忘,這些主題都在這部文學作品中有所呈現。
2024年11月4日,法國最負盛名的文學獎項龔古爾文學獎揭曉,阿爾及利亞裔法國作家、記者卡邁勒·達烏德(Kamel Daoud)憑借小說《天堂女神》(Houris)獲此殊榮。達烏德1970年出生于阿爾及利亞,職業初期投身文學行業,加入《奧蘭商報》,調查阿爾及利亞大屠殺。2000年初,達烏德開始出版小說,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度。他在2015年憑借《默爾索案調查》獲得龔古爾獎首作獎,該書已被翻譯成中文,2017年由上海的99讀書人引進出版。
《天堂女神》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背景設置為阿爾及利亞十年內戰時期,即1992年至2002年,以一名女性戰爭幸存者的視角回顧了那段充滿血腥的歲月。龔古爾文學獎評委菲利普·克洛代爾在頒獎詞中表示,這部小說證明,文學作品憑借其審視現實的自由度和情感密度,可以在一個民族的歷史敘事之外,找到另一條通往記憶的道路。達烏德摘得龔古爾文學獎桂冠實至名歸,他在第一輪投票中獲得了6票的絕對多數選票,遠超其他幾位入圍作者。達烏德在獲獎后表示,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成功,也是對所有初出茅廬的阿爾及利亞作家們的鼓勵。他將這本書稱作是“朝著希望邁進的書”,可以讓更多人體會到自由的可貴,特別是女性自由。然而《天堂女神》出版后因其涉及的內容飽受爭議,阿爾及利亞當局禁止該書參加本國國際文學沙龍展,一名阿爾及利亞女性稱作者未經自己同意擅自將她的個人經歷公之于眾。
榮獲勒諾多獎的作品《藍花楹》(Jacaranda)則聚焦盧旺達的歷史,在這部帶有鮮明自傳色彩的作品中,作家加埃爾·法伊(Ga?l Faye)化身一位擁有法國和盧旺達雙國籍的主人公米蘭。1973年,米蘭的母親離開盧旺達來到法國,她對自己的出身一直保持沉默。1994年,在米蘭12歲的時候,他在電視上看到了盧旺達大屠殺的畫面,母親的祖國以這種方式闖入了他的生活。4年后,米蘭跟隨母親回盧旺達度假,不知不覺間他與這個國家的聯系越來越緊密。法伊筆下的家庭故事跨越了四代人,他用充滿感染力的文字填補過去的空白,回顧了盧旺達圖西族的種族滅絕。30年過去了,盡管曾經發生過這一切,這個國家仍然堅持對話和寬恕,就像一棵矗立在黑暗與光明之間的藍花楹。
《藍花楹》是法伊的第二部作品,他的處女作《小小國》曾榮獲2016年龔古爾高中生文學獎,一度占據法國圖書銷售榜單前列,被翻譯成30多種語言,中譯本于2018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法伊的筆調一貫溫柔細膩,在《小小國》里,他以兒童視角回顧了1994年盧旺達種族大屠殺。之所以法伊執著于書寫盧旺達,是因為他的母親是盧旺達人,他本人出生于盧旺達附近的布隆迪,1995年移居法國。他曾在金融業工作,后辭職全身心投入寫作和音樂。在《小小國》里,法伊這么寫道:“大屠殺仿佛一片黑糊糊的潮水,黏稠厚重的石油覆蓋住整個海面,沒淹死的人一輩子都掙脫不了?!?/p>
曾榮獲2020年龔古爾文學獎的作家艾爾維·勒泰利耶(Hervé Le Tellier)帶來新作《墻上的名字》(Le Nom sur le mur),作品介紹了二戰期間法國抵抗戰士安德烈·查伊的生平,通過大量細節還原了這位年輕人短暫的一生,批判了納粹主義及其在占領時期犯下的罪行。起初,勒泰利耶只是因為墻上的名字對安德烈·查伊產生了興趣,但他對此人一無所知,為了呈現這位陌生人的故事,勒泰利耶開始了調查,并且獲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他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是浪漫的,有些人的生命比其他人的更浪漫,縱觀當今世界,談論占領時期的歷史仍有必要,這也是為了對人類最深層的本質發出叩問。
自傳體小說與家族史詩
委內瑞拉裔法國作家米蓋爾·博納富(Miguel Bonnefoy)的《美洲豹之夢》(Le rêve du jaguar)榮獲費米娜獎。繼《奧克塔維奧的旅程》和《遺產》后,博納富繼續創作他的家庭史詩,這次他從外祖父母的生活中汲取靈感。小說是這樣開頭的:“安東尼奧·博爾哈斯·羅梅羅出生后的第三天,被扔在一條街道的教堂臺階上,如今這條街以他的名字命名?!弊骷益告傅纴磉@個非同尋常的故事,一個嬰兒被一位啞巴女乞丐收養,長大后他做過香煙小販、碼頭搬運工和妓院仆人,最后憑借努力成為了一名心臟病學家、一所大學的創始人,而他的妻子則是委內瑞拉第一位女醫生。他們生下了一個女兒,給她取名為委內瑞拉。在《美洲豹之夢》中,國家歷史和家族命運相互交織。博納富用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編織著故事,情節中充滿了命運的轉折和變數。
小人物與大時代這樣的主題也出現在瑪麗·達里厄塞克(Marie Darrieussecq)的《造就一個女人》(Fabriquer une femme)中。故事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跨越巴斯克地區、波爾多和巴黎等多地,講述了兩位少女索蘭吉與羅絲步入成年的故事。索蘭吉沉迷于夜生活的喧囂和對成功的幻想,而羅絲則穩步構建理智生活的秩序。作家在刻畫女性友誼與成長的同時,也呈現了一幅從密特朗執政到柏林墻倒塌期間的時代畫卷。蒂博·德·蒙太古(Thibault de Montaigu)憑借《心》(Coeur)榮獲行際盟友獎。在父親的建議下,德·蒙太古向我們講述了祖父路易的故事,1914年他曾擔任輕騎兵上尉,在一次騎兵沖鋒中不幸陣亡。動筆前,作家尚不知曉這場英勇犧牲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家庭秘密,又或者它與父親的命運將產生哪些共鳴。通過回溯過往,在不斷調查的過程中,他揭開了塵封已久的家族隱秘。
美第奇獎頒給了茱莉亞·德克(Julia Deck)的《英國的安娜》(Ann d’Angleterre)。作家以獨特的英式幽默講述了母親的過往經歷,這位出身工人家庭、熱愛文學的英國女性是如何一步一步跨越階級,最后來到法國定居的。同樣帶有鮮明自傳色彩的還有阿梅麗·諾冬(Amélie Nothomb)的新作《不可能的回歸》(L’Impossible Retour)。朋友貝尼贏得了攝影獎,獎品是一張往返日本的機票,便邀請諾冬一同前往。這次旅行讓諾冬想起了很多童年往事,也讓她重新認識了兒時的日本。諾冬的父親常年輾轉各國擔任駐外大使,因而年幼的諾冬曾在日本生活過一段時間,日本生活成為她日后成長揮之不去的一段記憶,日本也因而多次出現在她的作品中,包括家喻戶曉的《誠惶誠恐》《幸福的懷念》。在這本介于自省和游記之間的新作中,諾冬寫道:“在我的人生尺度上,永恒回歸就是去日本,然而卻發現這種回歸是不可能的,最絕對的愛并不能成為那把鑰匙?!?/p>
“90后”作家愛德華·路易(édouard Louis)自2014年“出道”至今,已出版了7部作品,僅在2024年,他就有兩部新作問世:《莫妮克逃走了》(Monique s’évade)和《崩潰》(L’effondrement)。愛德華·路易擅長從家庭人物出發,以小見大,描摹階層現狀和社會圖景。在《莫妮克逃走了》中,他寫母親,寫母親的解放。母親從父親那里逃走后,認識了新的伴侶,跟著他搬到了巴黎生活。然而新伴侶喝醉酒后開始毆打作家的母親并辱罵作家。母親護犢心切,決定在深夜出走,暫時住在愛德華在巴黎的公寓里。在愛德華的幫助下,55歲的母親第一次學會使用電腦,第一次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第一次成為話劇的主角,第一次住高級酒店,第一次坐飛機出國,等等。這些“第一次”都是逃走了的莫妮克向生活復仇的例證。在《崩潰》中,他寫哥哥,寫哥哥的死亡。哥哥和鎮上大多數男孩一樣,讀完職校,拿到技工證書后,就去工廠做工了。很快哥哥開始酗酒,喝醉了就打女朋友。愛德華·路易一直覺得自己對哥哥并不真正了解,哥哥去世后,他用了3年時間走訪和哥哥親近的人。他回憶起來哥哥也曾有過夢想,夢想成為肉鋪老板的學徒,夢想成為修復教堂的工匠,只不過這些夢想在萌芽階段就被扼殺了。貧困的家庭不允許哥哥試錯。哥哥一次次心灰意冷,直到最后崩潰,那年他才38歲?!侗罎ⅰ烦霭婧螅瑦鄣氯A表示,這是“家庭”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之后他將不再涉及這個主題。
“曲折的情節總是可以抓住讀者”
托馬·施萊塞(Thomas Schlesser)《莫娜的眼睛》(Les Yeux de Mona)于2024年1月在法國出版,立刻成為火爆全球的現象級小說,各國爭相購買版權,中譯本于同年7月由海天出版社出版。10歲的巴黎女孩莫娜短暫地失明了,但查不出病因。外公擔心她以后再也看不到東西了,便決定每周三帶她去參觀巴黎最著名的三大博物館:盧浮宮、奧賽博物館和蓬皮杜藝術中心,每周欣賞一幅畫,這樣即使以后真的失明了,她也不會有遺憾,因為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她都已經看過了。在看畫的過程中,外公給她講畫作和畫家的故事,這讓莫娜獲得了豐富的藝術史知識,也增添了她戰勝病魔的勇氣與信心。52個星期,她欣賞了52幅經典畫作,上了52堂人生教育課。在格雷瓜爾·布利爾(Grégoire Bouillier)的作品《橘園綜合癥》(Le syndrome de l’Orangerie)中,作家來到了橘園美術館,這里陳列著印象派大師莫奈的巨幅睡蓮。每天無數游客不惜大排長隊爭相欣賞色彩鮮艷的睡蓮圖,然而作家卻坦言他在畫作前只會感到焦慮和不安。作家在虛擬世界中化身偵探博莫爾,決心查一查莫奈的睡蓮是否隱藏著秘密,比如莫奈為什么癡迷于睡蓮,他為什么要在三十年間對花園里的睡蓮進行了至少四百次的創作。博莫爾從橘園美術館出發,經過許多城市,最后到達吉維尼,試圖找出“橘園綜合癥”的原因。
曲折的情節總是可以抓住讀者。瓦萊麗·佩蘭(Valérie Perrin)憑借《塔塔》(Tata)回歸文壇。無論是2015年出版的《星期天被遺忘的人》,2018年出版的《墓園的花要常換水》,還是2021年出版的《三個人可以走多遠》,她的作品可以說是本本暢銷,她被《費加羅報》評為“法國前十名最暢銷作家”。新書以佩蘭成長的勃艮第小鎮格尼翁為背景,開篇宛若一部偵探小說,年近四十的導演被告知她的姨媽剛剛去世,然而,問題在于這位姨媽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讀者的胃口立刻被吊了起來,心甘情愿地跟著作家繼續往后閱讀。榮獲龔古爾高中生文學獎的作品是桑德琳·科萊特(Sandrine Collette)的《黎明前的瑪德琳》(Madelaine avant l’aube),這也是作家的第11部長篇小說。作品背景設置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文字的力量一部分源自于這個嚴酷的世界,偏遠、冰冷、饑荒,令人不寒而栗。在這樣脆弱的生存環境中,瑪德琳這個狂野無畏的小女孩的出現,讓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2024年9月,法國伽利瑪出版社推出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的合集《日與夜的巴黎》(Paris des jours et des nuits),收錄了作家于1982年至2019年間出版的九部精選作品和一篇首度公開的文章《夜晚的布拉塞》。布拉塞和莫迪亞諾并非同時代人,但是布拉塞鏡頭下兩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巴黎,讓莫迪亞諾重新發現了一個逝去的時代,一個他正在尋找的時代,也是他希望讓讀者認識的時代。在照片的指引下,莫迪亞諾拿起筆書寫往昔,尋找逝去的時光。不止莫迪亞諾,越來越多作家頻頻回望過去。2025年伊始,斯利瑪尼“他者之鄉”第三部法文版《我將帶走火》付梓出版。這組家庭壁畫的創作歷時五年,書寫了一段跨越三代人的史詩。如何面對身份的根基問題,如何看待他者的目光,如何尋找內心渴望的自由,斯利瑪尼提筆探尋答案,文學所刻畫的內容亦是對現實世界的憂思。
(作者系法語文學譯者,畢業于南京大學法語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