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躍而下》:撕扯、勇氣、張力
撕扯:相對剝奪感的控場
《一躍而下》囊括了七篇小說,七篇各有各的人物和故事,但整本集子的母題意識濃厚,各篇之間獨立存在,卻又殊途同歸,作品里都有一個被相對剝奪感操控的“我”,貫穿著每個故事的進行。
我們這代人的絕大多數,在物質條件上不至缺乏,而顧文艷書里那些人物——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同齡人們,應該更不太會有這種物質上處于不利地位的生長經驗。但相對于上一代的“均衡匱乏”,這一代的問題卻從物質上的豐足改善演化到了精神上的相對剝奪。更可怕的是,這種剝奪感的背后,可能是相當正面的“努力”與“上進”。
《海怪》里安排的這位“彭欣阿姨”,像很多我們熟悉的清高、優越、生活圈層同質化嚴重導致某種偏執的中年知識女性的分身。她居高臨下、客氣而疏離地對待“我”。《仍然活著》里,“我”是一個糾纏于普通的事業、平凡的家庭的女性角色,作為對照面的祝力文,這位少年時代的朋友,進化出一種幾乎浮夸的強勢、聰明、貌美、多金,令“我”從她那里感受到了顯而易見的壓迫。《恩托托阿巴巴》中,“我”因為受困于現代人糟糕且無解的鄰里相處環境,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方法,叫來一幫同學在家開party,意在對抗樓上的噪音。但是在這場三個人聚會上,就連細微到對于酒水的知識儲備,都暗示著每個人生活軌跡的落差。《人工湖》貢獻了本書的書名“一躍而下”,“尋澤”在一場朋友聚會上旁觀朋友家典型的中產生活套路,但是她自己面對著一整面光明美好的窗外的人工湖,卻正被來自身體上的女性困境綁縛,她迫不及待渴望找到一個可以真正一躍而下、可以沖刷自己的“人工湖”。
母女關系經常會透過各種千奇百怪的故事呈現出世界上最復雜的情感關系案例。每個人都不可避免遭遇一些扭曲著塑造了我們人格的并不太美好的經驗,糟糕的是,母親這一角色有時候會重度參與這個改造工程。許多女性下意識想要逃避成為自己的母親,但是會在某一天避無可避、在自己身上發現母親的影子。顧文艷是坦誠的,她的“自我暴露”從自序就開始了,她說“我媽媽是一個很有韌性的人,意志強大,偶爾強大到能扭曲現實。”“我天生爭強好勝,遺傳了我母親的激烈、易怒和堅定。”——這讓人幾乎覺得作家的母親是這本小說集得以面世背后最大的那個“因”,而這位“母親”也會不時化身為小說里輕描淡寫的一個配角登場。顧文艷說有很多話想說,于是在自序里干脆利落地總結了自己一路走來的過程。母親一手將她推到寫作的道路上,安排她初中離家進了一所名校,同學們“非富即貴”,于是日后逐一成為《一躍而下》里的素材來源。
相對剝奪感,從這里就開始了,而且越是向上向好的人,這種剝奪感就會越嚴重。作家說自己在耐力型體育運動以外的賽場上,“輸得氣急敗壞,嚎啕大哭。”“我拼盡全力的賽跑是多么徒勞,像從一堵墻跑到另一堵墻。”所以她在二十年后回望一切時總結道:“我所做的一切,最終是否只是中學時代的循環往復,只是在一個比校園稍大一點的社會場域里,依賴個人先決優勢,繼續爭奪資源、斤斤計較的游戲?”
創作取材于生活,生活是由經驗組成的,人是被過去的經驗塑造的,而這種經驗常常并非是美好的,而是摻雜著創傷的成分。個體經驗可以被深藏,但顧文艷似乎選擇了一種坦率的暴露式療法。這實際上是一本由人及己的書,作者在這本書中探索,坦露,尋求可能的療愈。
勇氣:被坦誠的病態
七篇作品里的人物,多多少少有些被生活逼到了臨界點的味道,有人面臨生理的困境,更多的則是精神上的“病”。《海怪》里的“我”,壓抑和不快樂顯而易見,而隨著故事發展,屬于呂陸海的部分似乎走到了一些更加激烈的怪力亂神的軌道上,他每天用一個奇形怪狀的無人機去湖邊監測水質,從釣魚人的桿上救下了一條怪魚后,選擇在林蔭深處的高檔別墅養魚。“一開始它住水池里,后來換成了魚缸,更大的魚缸……最后他買了水族館里的深水大魚缸,把房子的地下兩層都打通,封砌地面”——十分奇幻,又確實是深嵌于現實的故事場域。
《恩托托阿巴巴》開頭寫道:“我真的崩潰了,樓上的小孩子又在來回跑。咚咚嗒嗒咚咚咚,鐺鐺鐺咚。形狀各異的踏步聲落在我腦袋上方的不同位置,宣告不同種童真的輕重緩急。三個娃一起,短程賽跑,從這頭到那頭,反反復復。”同篇中的duke,出身優越,經歷光鮮,卻將自己封閉起來長達十年,用一句古怪的“恩托托阿巴巴”作為和這個世界勾連的唯一暗號。一切的根源,在于他當年在非洲因為自己的軟弱和恐懼,對朋友的見死不救。他選擇用用有形的車保護了自己的肉體,代價是十年的自我封閉和失語。“duke失語了。一整個月,他沒跟任何人說話,自我介紹?怎么可能呢。他順利完結了一整個月的實習,沒說話。……因為忽然間,duke的眼皮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撥開。他的身體被重新陷進沙發,一只手再次伸進已修,另一只手再次用手指繞住衣袖上那根沒扯完的線頭。線頭終于斷了一處,啪嘰,這聲音只有拔線的他和看他拔線的我能聽到。他的目光挪向落地窗邊,米色泛黃的窗簾是一摞摞堆疊的皺紋。‘恩托托阿巴巴’”。從精神的逃避演化到物理的封閉,最后再反噬表現為精神的病態,這未嘗不是對精神救贖的追尋,過程充滿了自我的粗糙磨礪。
張力:文字內里的力量感
這本集子的文字張力來自于沒有徹底走到“跡類瘋迷”之前,正常人與不正常生活之間的撕扯、角力。
作家顯然會部分化身為書中的“我”,作為故事行進的線索,在各種充滿虛無感的人物和情節描寫之間制造一種充溢全書的撕扯感,并且因此具有感染力。作者的勇氣是站在這場角力的上風口的。就像她在序言中先行自陳的那樣,她對生活是不愿意認輸的。但她的文字并不張揚,說著精神拉鋸的故事,依然十分冷靜。
作家受到過的良好且完整的外國文學系統教育隱現于她的寫作中。《世界已老》一篇,顯然來自她的《浮士德》經驗。作者以全文獨白的形式,向一位名叫“一方”的傾聽者講述了“在淮海路碰到梅菲斯特”的過程。“梅菲斯特”消失在淮海路狹小街巷的一個小酒吧里,正當作者懷疑自己見到是否梅菲斯特時,消失的人瘸著腿,用一個拖把靈巧地幾乎是安靜地消滅了一個意外產生的火球。
現實和超現實手法之間的這種轉換也出現在《海怪》中,從一開始住到清幽的郊區別墅,到隔壁仿佛林中仙人一般冒出來的一對“高尚夫妻”。等到“呂陸海”和他的怪魚出現,后半段的故事張力,超現實的味道更是如浪一樣疊上來。呂陸海在這個空間里將小小的怪魚養成“我”日后記憶里一個似真似幻的夢一般的片段:“透過擋風玻璃,我能從后排看到一只龐大的、發光的怪獸正在前方的公路上緩緩穿行——它前后長著四條腿,身體狹長,大概有一輛車那么長。形狀如刀魚 ,嘴若長矛,樹枝狀的觸須垂在安靜的魚唇上。塔通體透明,脊背在城郊的路燈下明亮地閃爍……我認出那是呂陸海和他的同伴,一前一后扛著他們的魚,像兩個扛著船艇的賽艇運動員。背鰭和脊骨持續發光,像個奇跡”。小說雖然篇幅不長,卻在節奏上有不動聲色的加速,有起伏回落。
我和顧文艷算是同代人,對于共享一個時代的人來說,閱讀的過程是辨認那些平施于每個人的痛苦、糾結、壓抑的過程,也是自我觀照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