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

“讓唐詩回歸唐朝”，這是陳尚君教授《唐五代詩全編》一個有著豐富內(nèi)涵的學(xué)術(shù)思想。他所強(qiáng)調(diào)的“搜輯全備、注明出處、講求用書及版本、備錄異文、甄別真?zhèn)位ヒ姟⑾薅ㄊ珍浄秶⒆髡咝骷白髌房及础⒕幋斡行颉钡劝舜髥栴}（《斷代文學(xué)全集編纂的回顧與展望》），旨?xì)w都在回到唐人。尤其是“廣博而全面的占有文獻(xiàn)”，拓展至“人事、制度等的研究”，收羅各種瑣碎細(xì)小的拼圖，細(xì)心拼接比對，最終接近唐朝的詩歌文獻(xiàn)全景。用現(xiàn)象學(xué)的話來說，是回到事物本身；用佛教的話來說，這是“如實觀”。就學(xué)術(shù)進(jìn)路而言，回到唐朝，一般我們認(rèn)為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從文獻(xiàn)上回到真實，找回最初的唐詩原典，做一個優(yōu)秀的戶籍警，讓那些失散多年的詩句回到他的原生大家庭；另外一方面是從注釋上尋求原意，也注重歷史背景與詩人生平時代脈絡(luò)，從詞到句到篇，做一個歷史的偵探，解釋詞語里頭的多種信息，終回唐人的用心與現(xiàn)場感。但還有沒有第三個意思？ 我認(rèn)為還可以再深入討論一個問題，即做一回“時代隱秘之聲”的傾聽者，回到唐人對人生基本問題的深刻了解。

《唐五代詩全編》的“全”，還有一個潛在引申的意思正是人生的“全體”。以前我們將生老病死、遭遇厄運、束手無策、懷抱理想而不得而悲傷與虛無、美好的東西永遠(yuǎn)消失不再等等，這些根本上是由人生有限性而決定的內(nèi)容，說成是“消極”,其實是用過濾鏡來看唐詩了，只看到它的唯美、樂觀、積極與浪漫，無視它的暗黑與慘淡。不少人以為宋詩對人生當(dāng)中的暗黑了解得更深，但其實唐詩對人生的了解也相當(dāng)深刻。所謂浪漫主義，只是唐人的一個側(cè)面而已；這些看透人生有限性的內(nèi)容，正如魯迅翁所說：“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時代的“鮮血”我們重視了，但有時不一定是“鮮血”，而只是日常的“慘淡”。因為你也不能指出何人、何種制度、何種武器、哪個事件制造的“鮮血”，多數(shù)時候它只不過是“命”而已。當(dāng)然多數(shù)文學(xué)史家的看法不算錯：這些消極人生的表現(xiàn)，不僅反映了個人的悲苦命運，而且體現(xiàn)了對時代的批判。然而或許可以改為：不僅真切表現(xiàn)了個人的悲苦命運，以及充分體現(xiàn)了對時代的認(rèn)知與批判，而且，透過對人生有限的真相的揭示與理解，而具有了哲學(xué)思想與宗教智慧的深刻內(nèi)涵，同時具有哲學(xué)與宗教不可替代的意義與作用。

讓我們來具體分析描述一番。

二

唐詩中比較多的是詩人為際遇不濟(jì)及死亡所限而直面慘淡人生。際遇不濟(jì)不僅是生活困難，更是精神困境。是生不逢時、報國無門、才華不展的逼于無奈之境。“卞和獻(xiàn)玉”成為詩人最永恒普遍的命運塑像。繆鉞教授有文章《兩千年來中國士人的兩大情結(jié)》，其中一個亙古的情結(jié)即“士不遇”。從屈原到漢末古詩十九首，到陶淵明，都是詩史的最痛感，到唐人這里，哀音蔚為大國。崔玨《哭李商隱》開頭說：“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寫到天上去；結(jié)尾說“九泉莫嘆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臺”，又寫至九泉處，簡直就是直上直下、徹底徹天的不幸。中間說“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良馬足因無主踠，舊交心為絕弦哀”，將盛春之消逝、雛鳳之不來、良馬之踠足、知音之絕弦等天下最悲傷的意象綰合在一起，為李商隱、也為自己和千千萬萬的詩人美麗而荒誕的人生放聲一慟。李白《遠(yuǎn)別離》詠唱古代娥皇女英二女，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所感受到無邊的淵深感、遠(yuǎn)寂感、黑暗感與絕望感。“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bǔ)？ ……慟哭兮遠(yuǎn)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值得一提的是，詩人既化身二女，又聳身其上，似乎已看透了人生沉淪的限制：“我縱言之將何補(bǔ)？”——語言與思想，何其無力？即使預(yù)見，即便說出，又如何能有絲毫之力阻止荒誕的發(fā)生？

三

如果說“不遇”還指向社會的不公，那么，其實不公之外，仍是蒼茫。即以“為貧所限”的無常命運為例。貧寒女子往往成為詩人代言。邵謁《寒女吟》用對比的手法寫一個寒女和一個富女，寒女生來命薄，家貧無人聘親，一輩子孤單。無論是養(yǎng)蠶還是做衣，都是徒費苦心，蠶繭熟了，繅成別人的絲；織帛成了，做成人的衣。那青樓富家女兒，才出生便有了主。終日穿羅綺，何曾聽見過機(jī)杼的聲音。寒女在某個清夜，偶聞富女的歌聲而淚下如雨。問皇天，皇天無語。孟郊、李山甫、秦韜玉等都寫過寒女，幾首立意相近，成了一種心傳的焦慮感。與其說是實寫社會的不公，不如說更是以女喻己。以女喻己是一個詩意的傳統(tǒng)，可以不那么直白。任何時代都有不公，都有一些人過得好，一些人過得不好。可能更多的是無常與命運，如是如是的苦境。

幾乎每人都會遇到的人生殘酷真相，即是親人離去的刻骨悲傷。元稹“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今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李商隱“秋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fēng)夜正長”，都是名句，然而慘痛不及孟郊。孟郊《悼幼子》，寫孩子昨天的歡笑竟隨風(fēng)飛散，今天只剩枯骸化為一地。“負(fù)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五古《杏殤》以三十七韻的長篇，以杏的花苞凋落，喻嬰兒夭折：哀哀孤老，戚戚無子。詩人看見滿地散落的花苞，感受到腳踏土地之時，土痛、花痛、樹根痛。詩人仿佛看見杏樹的樹心已經(jīng)干枯，聽見山谷的空竅發(fā)出悲號，甚至看見宇宙到處都了無生命的氣息，只有待死的容顏。“窮老收碎心，永夜抱破懷。病叟無子孫，獨立猶束柴。”元好問說“孟郊老作枯柴立，可待吟詩哭杏殤”，其實“束柴”比“枯柴”還要難看，如一束捆起的枯柴。

四

從老杜的晚年開始，有關(guān)老、病、死的身體書寫就成為一種詩歌新傳統(tǒng)。樂天《白發(fā)》從白發(fā)寫到食欲消退、兩眼昏花、四肢沉重，再寫到“親愛日零落，在者仍別離”；韓愈《感春》（其三）寫早晨騎馬出門，晚上倒床就臥。詩書也漸漸地被拋棄不讀，德行也越來越不再修習(xí)，戴的帽子斜了，頭發(fā)正在變得稀少，口齒不再利索，牙正在變得疏落。“孤負(fù)平生心，已矣知何奈？”那年他不過才三十八歲，人生之無情如此。拋詩書、惰節(jié)行，在大限將臨之時，極沉痛亦極無奈，那“平生心”原先是何等驕傲、尚氣，何等跌蕩自喜！“知何奈”又是何等的深長嘆氣。人生至此，夫復(fù)何言。

他們早早地用身體來體認(rèn)了世界最深的荒誕與殘忍。古今都有身體書寫，前者是老病，后者是青春；前者是慘淡，后者是狂歡；前者是絕望，后者是抵抗（如加繆所說：重要的不是治愈，是帶著病痛活下去）。然而，描述這樣慘的身體經(jīng)驗，可能本身也是一種絕望中的接受命運，以及一份生之真誠坦然。說出來，也許就是一種釋然。孟郊此類詩極多，寫盡人生的殘酷。如組詩《秋懷》，多用“骨”字，有時作為第一人稱代詞，有孤骨、老骨；有時作為身體的代詞，如病骨、骨寒，皆有一種骷髏畫的感覺。又喜用“蟲”字，如“孤骨夜難臥，吟蟲相唧唧”，“蟲苦貪夜色，鳥危巢星輝”，“幽幽草根蟲，生意與我微”，“商蟲哭衰運，繁響不可尋”，有一種聲音的凄冷感；又喜用“瘦”字，如“單床寤皎皎，瘦臥心兢兢”，“秋草瘦如發(fā)，貞芳綴疏金”，“瘦坐形欲折，晚饑心將崩”，如韓愈所說“劌目鉥心”“掐擢胃腎”。《秋懷》中寫人生無奈的名句如：“時壯暫如剪，來衰紛似織”，比李白的名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更加富有身體與心理交織、去日與來日交戰(zhàn)的意味。“席上印病文，腸中轉(zhuǎn)愁盤”，比漢樂府“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更有疾病書寫的銳感。“疑懷無所憑，虛聽多無端”，簡直就是阿爾茨海默患者的病歷訴說。“商葩將去綠，繚繞爭馀輝”，“晚鮮詎幾時，馳景還易陰”，又寫盡了對生的留戀與執(zhí)念。“詩壯昔空說，詩衰今何憑”，“弱習(xí)徒自恥，暮知欲何任”，詩歌也有自己生命的季節(jié)，衰了就是衰了。“幽苦日日甚，老力步步微。常恐暫下床，至門不復(fù)歸”，“語中失次第，身外生瘡痍”，“霜氣入病骨，老人身生冰。衰毛暗相刺，冷痛不可勝”，“老泣無涕洟，秋露為滴瀝”，“勸藥左右愚，言語如見憎”，“日中視馀瘡，暗鏁聞繩蠅”，老病體衰的種種生活細(xì)節(jié)與心理感受，寫來非常誠實，力透紙背。相比白居易、韓愈詩中存在著自遣與自嘲的矛盾，以及畏懼與釋然的雙重體驗，孟郊單純、真切、沉痛得多，他的詩是長期沉浸式的悲情，能使古今讀者感受到生命巨大的落空之感，令人聯(lián)想到牟宗三《五十自述》中所說的“沉淪之無為”（人生向下沉淪的可能性大于向上）與“悲情三昧”（抵擋不住的業(yè)力）。孟郊的苦吟，不僅是個人的，也不僅是社會的，而且更是為“上帝沒有安排好的殘酷人生”普遍代言。

孟郊《秋懷》第十四首用了很重的三個“一直”：“黃河倒上天，眾水有卻來。人心不及水，一直去不回。一直亦有巧，不肯至蓬萊。一直不知疲，唯聞至省臺。”這個“一直”，正是詩人所體認(rèn)到的哲學(xué)：人的執(zhí)念與貪欲，在時間與生命一體浩蕩而去的洪流面前，何等可憐渺小，如何不可執(zhí)、不可逆、不可挽。俄國文豪托爾斯泰認(rèn)為，生命的基本矛盾，是人的觀念總想長久地生活幸福，然而人的真實卻是“每一種動作，每一次呼吸，都無法阻遏地使它慢慢走向痛苦與罪惡、死亡與毀滅”。真正的智慧正是認(rèn)識到“放棄對個人幸福的追求，而代之以對那種不為痛苦和死亡所破壞的幸福的追求的可能性”（托爾斯泰：《人生論》，第44、49頁）。而中國詩人孟郊的死亡書寫，透過這樣不可阻遏的“一直”，冰冷的話語背后，其實也正有這樣的意義。

詩人孟郊“不為痛苦和死亡所破壞的”銷愁術(shù)是“忍古”，即放棄當(dāng)下的執(zhí)念，回歸古人的持守。然而理智在這種事情上，最終是無力的。可能只有如王維所說的“欲知除老病，唯有學(xué)無生”，白居易也說“由來生老死，三病長相隨。除卻念無生，人間無藥治”，——但是詩人不知道，“無生”其實是理智所學(xué)不來的。“無生”，是佛教義，即生命的最大真相。世界本來即是“虛妄不實”，在“虛妄”的世界之中，要學(xué)無生，首先要建立無生的概念，然而一旦建立“無生”的概念，那“無生”也就變?yōu)榱恕坝猩保褪チ苏嬲摹盁o生”。所以王維要從秋雨中熟落的山果，深夜中唧唧的秋蟲，如是如是地去體會“無生”的意味。唐代是佛化的時代（錢穆），唐詩是以悲哀為基調(diào)（吉川幸次郎），唐人對人生殘酷性的了解是從自家肉身的日常經(jīng)驗與生命的有限性出發(fā)的，十分真切。詩人并不建立什么，他只是感受與感發(fā)。與其說是深受佛教的影響，不如說是詩人的深情與對深情本身的無可奈何，與佛家的如實觀結(jié)緣。

五

除了身體的書寫，我們要說到唐詩人的另一種直面，即從現(xiàn)實生活與社會歷史的悲劇沉浸中體悟人生的有限與殘酷。

李白《擬古十二首》（其九）“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前后更嘆息，浮榮安足珍。”詩仙的背景很大，嘆息亦深，在滔滔混混的人生真相面前，如托翁所抨擊的個人浮榮，何等不堪。

唐人有個特別巨大的傷口即安史之亂。杜甫的“三吏三別”，以及《長恨歌》《秦婦吟》這樣的長篇敘事作品，從初唐的山川遼遠(yuǎn)宇宙悲傷，轉(zhuǎn)而關(guān)注時代苦難與人的悲劇性命運。值得強(qiáng)調(diào)的是，曹松《己亥歲感事》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句，不僅敵人是“骨枯”，自己人也是“骨枯”。往往更多是自己人，往往越是宏大的歷史，越是萬骨枯。這里有深刻的情感見識，有對于人生殘酷與有限的洞見。哪里只是思想家哲學(xué)家有見識！

不僅是個人命運的悲慨，而且是社會國家的悲劇。然而，詩人真是直湊單微的敏感神經(jīng)，不停留在現(xiàn)象上，而且更從中體會出具有普遍性的人生哀感，從現(xiàn)實生活與社會歷史的沉浸中，超越具體的事件，體悟人生的有限與殘酷。如老杜名篇《哀江頭》，從“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的繁盛，到“明眸皓齒今何在？ 血污游魂歸不得。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的慘劇，再到“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的深長喟嘆，這里將人生有情跟無盡的江水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何等感慨！ 這是《周易》說的“天地不與圣人同憂”啊！ 古人有評論說，這首詩是諷刺，然而，還是《唐宋詩醇》說得好：“所謂對此茫茫，百端交集，何暇計及諷刺！”這首詩更多是揭示人生的限制，是某種超越具體時代政治問題的更大的真實。因而，《哀江頭》應(yīng)該聯(lián)系到《長恨歌》對讀：“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哪里只是李楊情事。人生的大限制即是：即使是美好浪漫的想象，終究受到真實的悲劇現(xiàn)實的限制。楊貴妃，在杜甫和白樂天的潛意識中，無疑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盛唐社會曾經(jīng)美好的象征，人生有情與此恨綿綿，是老杜和白傅對于大唐不再、美好不再、繁華不再、家國不再、人生向下沉淪的深淵感與黑暗感。

上帝創(chuàng)造了美好的人與事物，終將要將其毀滅，這是人生更大的殘酷性。也許，初唐時期的《春江花月夜》中唱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已經(jīng)種下了種子。面對春江花月夜這樣的美，人幾乎失望了，兩相比較，人生是多么難看、多少缺失、多么有限呀！ 這是令人絕望的美麗。日本人的“物哀”有點像，又悲哀又美麗，又注定要消失。也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已經(jīng)有此一種痛切，酒氣帶來的豪氣只是表面的，那無邊荒涼的沙漠，寒冷的月光下的邊關(guān)，遠(yuǎn)方的親人與心中的愛，都一齊可以用酒來消解，醉了才能真正逃避徹骨的悲傷。

初唐詩人盧照鄰，一生不得志，最后得麻風(fēng)病，史載其“因疾去職，羸臥服食”，今人考證他的染疾，是在去官之后。著《釋疾文》《五悲文》（悲才難，悲窮通，悲昔游，悲人生），極為悲苦，我好像沒有看到還有比這更苦的詩。終因不堪貧病，與親屬訣，自沉潁水，年僅四十。絕筆有：“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沉痛至極，中國文學(xué)史上未曾有。讀《唐五代詩全編》，正應(yīng)讀到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