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編者按

在《野鴨河畔蓼花香》這篇散文里，我們看到了貴州黔北不一樣的風(fēng)光——古樸的麻窩村，經(jīng)久不息流淌的野鴨河，遍布山川河谷的野生辣蓼草，以及世代煮酒為生的村民……閱讀著陳順梅的文字，仿佛看到一望無際的辣蓼草，開著暗紅色花朵，在風(fēng)中浪潮般搖曳著，陣陣撲鼻的辣香，隨霧氣蒸騰彌漫，刺激著釀酒人敏感的嗅覺神經(jīng)。

“辣蓼草長得瘋，花香濃得辣眼睛，做酒曲最好了。”辣蓼草的藥用價值，傳統(tǒng)酒曲的制作工藝，嬸娘對古法釀酒的堅守，在細(xì)膩生動的美文中逐一呈現(xiàn)，最后揭示出一個樸素的道理：做酒，就是做人。在金錢的誘惑面前，守住老祖宗留下的傳統(tǒng)技藝，應(yīng)該成為世人永不改變的堅持。

野鴨河畔蓼花香

陳順梅

1

野鴨河躺在深秋，躺在群山環(huán)抱的麻窩村中央，寧靜而秀美。清澈甘洌的河水，緩緩地流淌，滋潤著河兩岸的辣蓼草。辣蓼草沿河畔向外鋪開生長，密密層層，一片連著一片，讓人想起皖北浩浩蕩蕩的蘆葦蕩。此時的辣蓼草開花了，無數(shù)色彩斑駁的長葉，簇?fù)碇淮导t色的穗狀花，在風(fēng)中浪潮般起伏。這河流，因深秋賦予它妖艷的色彩，在稻田的金色、水的白色、山的黛色間愈加醒目；這河流，散發(fā)出陣陣撲鼻的辣香味。濃烈的花香，刺激著采花人淌出淚水，也刺激著釀酒人敏感的嗅覺神經(jīng)，讓人忍不住噴嚏連連。

河堤上，兩個高低不一的人影，穿梭在薄薄的晨光中。矮小敦實(shí)的嬸娘昂首挺胸在前引路，梭鏢樣身形的表哥緊跟在后。他們頭戴斗笠，身穿皮褲，肩掛扁籮，手提鐮刀，很快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辣蓼草叢。不一會兒，腳步聲、蓼草與人體的摩擦聲、船槳的劃水聲、蓼花在鋒利的鐮刀下斷裂的聲音、河水拍打河岸的聲音，被河風(fēng)悄悄送向遠(yuǎn)方。

這是麻窩村的釀酒人，正在采摘做酒曲的辣蓼花。花開一季，采花，也要趁時節(jié)。過了這一季，就只有再等一年。

“辣蓼草長得瘋，花香濃得辣眼睛，做酒曲最好了。”嬸娘邊采邊說。彎腰忙碌的表哥默不作聲。嬸娘的話，像風(fēng)，一遍遍灌入他的耳中，早在他的耳朵上磨出老繭。

2

野鴨河，是貴州黔北麻窩村的主干河。它像一位勤勞的母親，在麻窩村的土地上，日夜奔流不息。一年四季，為麻窩村的村民、土地、稻田、禾苗，以及野生的辣蓼草，提供生存生長的血脈和養(yǎng)分。花葉肥美的辣蓼草，則為當(dāng)?shù)匕傩兆鼍魄峁┳畛渥恪⒆钤鷳B(tài)的原料。有水就有風(fēng)，有風(fēng)就有濕度。土壤的濕度，空氣里的溫度，都是稻米生長的優(yōu)良基礎(chǔ)。別處的稻米一年收兩季，麻窩村的稻米，一年長一季。足夠長的時間，使每一株稻秧獲得了更充足的陽光、水和養(yǎng)分，每一粒稻米都得到更好的發(fā)育。成熟的稻米，飽脹得像一個個汁水充盈的乳房。每一粒稻米，都飽含著陽光和雨水的味道。一株稻穗，就是一小碗香噴噴的米甜酒；稻米熟了，麻窩村成了一口金晃晃的敞口大鍋。鍋內(nèi)，煮著稻香、逶迤的野鴨河以及鋪天蓋地長著的辣蓼草。陽光下，稻米香、蓼花香、陳年的河泥香，隨霧氣蒸騰彌漫。

多少年來，麻窩村的人一直以古法釀甜酒為生。因釀甜酒的人家多了，無論是經(jīng)過哪一戶人家前后的竹林、樹林、院壩，還是走在村落的小道，都有酒香忽遠(yuǎn)忽近地飄來。飄進(jìn)路人的鼻腔，竄進(jìn)頭發(fā)間隙，藏進(jìn)衣服的纖維里，仿佛還會滲透到人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那種糧食發(fā)酵后和大自然中的草木氣息結(jié)合在一起的香味，使每一個生長在麻窩村的人都感覺到幸福。因此有“辣蓼草釀好酒，好酒出在麻窩村”的說法。古法釀甜酒，對稻米、水質(zhì)、酒曲、溫度的要求苛刻，釀酒工序多、周期長，是一項繁瑣的生產(chǎn)過程。這樣古老而繁瑣的釀酒方式，麻窩村的村民們堅持了幾代人，從未間斷。剛從麻窩村出去的人，人家只要聞到來人衣服上淡淡的酒香味，就能猜出，來人一定是麻窩村的，一定錯不了。麻窩村的人，當(dāng)聽到有人夸贊他們釀的甜酒好吃、秤桿公平時，他們那高興的勁頭兒，就像迎著一場大太陽，吃下幾碗米甜酒，頓生一種沖到天靈蓋的飄飄然的感覺。但是這些年，釀甜酒的人越來越少。他們說，沒有十天半月，做不出一鍋甜酒，磨時間，磨人；他們說，做甜酒，賺不到錢，最多賺點(diǎn)酒糟喂豬，還死累；他們還說，與其釀甜酒，還不如出去搬磚、拌水泥，不操心，錢還來得快。

這些年，堅持下來釀酒的人家，就像雨后蜘蛛網(wǎng)上掛著的幾滴亮晶晶的水珠子，就要在陽光下蒸發(fā)殆盡了。能堅持下來的，只有寥寥幾戶。其中，就有嬸娘一家。

3

釀甜酒，首先要有優(yōu)質(zhì)的酒曲。酒曲就如一個人的思想或是靈魂，決定著一季酒的好壞、成敗。而辣蓼草，是制作酒曲最上等的原材料。

對辣蓼草的生長，嬸娘向來都很關(guān)心。從辣蓼草在柔軟的春光中萌出新芽，嬸娘每天都會去野鴨河邊走一趟。有時走左岸，有時溜右岸。這些一年生的草本植物，在冬天明明一片枯萎，但是只要被春天的陽光輕輕撫摸一下，它們就嗅著河邊的水氣，從枯草的根部，沿著從前的老莖，向上泛出綠意。最讓人震撼的是，一片片茁壯的辣蓼草，把野鴨河畔鋪成無邊的綠。秋天，辣蓼草長出暗紅的蓼花，嬸娘經(jīng)常徜徉在那一片花的河流中，像一條喜悅的魚，游來又游去。

在麻窩村，用辣蓼草做酒曲，是祖?zhèn)鞯拿胤健Ｖ嗅t(yī)的說法，辣蓼草是溫性的草本，聞之，食之，都有一點(diǎn)點(diǎn)辣味兒。這辣味兒，正是辣蓼草特有的藥效。因有這辣味兒，村民把它當(dāng)作土農(nóng)藥，將它整株切碎，撒在泥土中當(dāng)殺蟲劑。辣味，大大降低了地老虎、玉米蚜、麥巖螨、地螟這些害蟲的繁殖能力，從而達(dá)到殺蟲肥地的作用。辣蓼草主要的功效，還是消腫止癢，散瘀止血，解毒祛濕，健胃提神。孩子們患腸炎，腹痛、腹瀉時，大人們從河邊薅來一把辣蓼草煮水，病懨懨的孩子喝下，腹瀉很快止住了，肚子也不疼了，立馬活蹦亂跳起來。夏天，河邊蚊蟲毒性大，在裸露的肌膚上叮咬一口，立即會起一個又癢又腫的大包。當(dāng)?shù)厝瞬⒉换艔垼蓙砝鞭げ萑喑鲋磕ㄔ诨继帲粫海つw就不腫不癢了。小時候，在嬸娘家玩耍，我親眼看見嬸娘，將甜酒和酸瞇瞇草在石碓中一起搗碎，用白紗布包著，敷在表哥長“猴兒包”的脖子上給他消炎，一個星期左右，表哥脖子上那個像雞蛋樣大的鼓包，就神奇地不見了。我還看見，嬸娘一邊用火燒著甜酒水，一邊澆到一個遠(yuǎn)房大舅的膝蓋上，然后快速揉搓。大舅說，他那雙老寒腿早就邁不動步子了，蹲下站起身時，得旁人扶一把，要不然，就得杵著手杖才能起身。但是，自從嬸娘每天給他揉燃著火的甜酒，不到一個月，大舅就可以甩開手杖，輕松自如地行走了。而當(dāng)?shù)厝俗钕矚g的，是在春天，把鮮嫩的辣蓼草放在煮沸的滾水里焯一遍，很快撈起，放上各種調(diào)料，做出口感清爽的涼拌菜。這菜，有清熱解暑的作用，家家戶戶的餐桌上隨時可見。當(dāng)然，用甜酒煮紅糖雞蛋，給產(chǎn)婦食用，既能下奶，又能通奶結(jié)子，也是最常用的。因此，甜酒又叫“月子酒”。當(dāng)?shù)靥酵a(chǎn)婦，除了送活雞、活鴨、雞蛋、鴨蛋，還送新鮮的甜酒。

嬸娘用野生的辣蓼草做成的酒曲釀甜酒，是婆婆教的。而婆婆是祖母教的。祖母的技藝，又是上一代長輩傳授的。在這個村，學(xué)做甜酒，是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必須具備的一項能力。它和做飯菜、養(yǎng)豬、種莊稼一樣普通。只是，有的將它當(dāng)作謀生的本領(lǐng)，有的只是為了家庭生活的需要。這種需要，大到村民婚喪嫁娶，小到新房喬遷、毛娃滿月、宴請親朋。

“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嬸娘從小就記住祖母的話。嬸娘要強(qiáng)，她要釀最好的甜酒，磨出最好的針。嬸娘有恒心。她除了具有豐富的經(jīng)驗(yàn)，足夠的細(xì)心、耐心外，取之不盡的野生辣蓼草、清冽甘甜的水源、優(yōu)質(zhì)的當(dāng)?shù)氐久祝瑸樗峁┝酸勚粕系忍鹁频脑稀Ｋ龅奶鹁疲贸裕h(yuǎn)近的人都稱贊。

做酒曲的日子，就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做酒曲的儀式，像祭拜祖先般莊重。每一個人，眼神灼亮，神情嚴(yán)肅。他們換上干凈的衣褲，打牢扁籮的背帶，磨亮彎背的鐮刀。他們一股腦兒，撲向那一片暗紅的蓼草浪。河水沁入骨髓的涼，抵抗不住盛開的辣蓼花帶給采蓼人的興奮。野生的辣蓼花，已懂得人的心思。她們搖擺花穗，期待一場鐮刀與蓼花的交鋒。

野鴨河水泛起銀色的波浪。翻滾的河畔，翻滾的紅蓼花和翻滾的銀色波浪，在釀酒人的奮力采摘下，變薄，變淺。

一籮又一籮的蓼花，洗凈，瀝干水分，最后被切成細(xì)末兒。而在這一過程中，白花花的糯米面粉和蓼花匯合，經(jīng)嬸娘靈巧的手來回揉捏、融合，被團(tuán)成湯圓大小的酒曲丸子，放置在一張張簸籮之中，被送到通風(fēng)的室內(nèi)發(fā)酵。這期間，丸子悄悄長出茸茸的白菌絲。穿上白絨衫的丸子，最后被放置在太陽下晾曬。別人家做酒曲，只曬幾個小簸籮。嬸娘家晾曬酒曲，場面是盛大的，擺滿丸子的簸籮，一個挨一個。整個大院，像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那場景，即使經(jīng)過很多年，還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被太陽抽干水分的酒曲丸子，被放在土壇子中密封起來。一顆酒曲丸子，從采蓼花，到制作成干丸子，前后需要半個月。

4

娘，丫巴口大爹家的酒曲是在市場上買回來的。表哥說。

我不相信，那又丑又苦的酒曲能釀出好吃的甜酒嗎？嬸娘沒看表哥，她回了表哥一句話，仍舊低著頭。嬸娘在用竹筒壓向壇子中的一片酒糟。清清亮亮的酒花，從竹筒擠壓酒糟的縫隙間濺出。一股濃郁的酒香，頓時在瓦房內(nèi)飄散開去。

表哥剛從縣城買回一包酒曲。他要嬸娘試一試。他說，集市上賣的酒曲，能釀出更多的甜酒。

多有什么用？能釀出好甜酒才是硬道理。嬸娘看都沒看，站起身，拎起那包酒曲，一揚(yáng)手丟進(jìn)茅廁。他老遠(yuǎn)聽見，那包貨被砸入糞水里撲通的聲音。

嬸娘堅定地認(rèn)為，老祖宗沿用了幾百年的好東西，自然有它的道理。

村子里也有做酒曲的人家，但多數(shù)不成功，要么丸子散了，要么顏色發(fā)黑。做出的甜酒，入口又苦又澀。只有嬸娘做的酒曲，發(fā)酵效果好，還有蓼花淡淡的清香。這樣的酒曲釀出的甜酒，表面看還是一顆一顆的米粒，實(shí)則米粒中早已飽含香甜的糖分。一層厚厚的甜酒糟下面，壓著清汪汪、甜絲絲的上等酒釀。

老輩人說，酒曲的好壞和做酒曲的人有關(guān)。一個心浮氣躁、生性暴虐的人，是做不出好酒曲的，當(dāng)然也釀不出上等的甜酒。得像嬸娘這樣的人，心存善意，性格謙和，心思細(xì)膩，才能釀出好甜酒。做酒曲，就要用心和食材交流，和它們對話，了解它們思想，懂得它們性格，知道它們喜好。食材是有靈性的，它們得到呵護(hù)、尊重和善待，領(lǐng)悟到人的意圖，自然生成好的食物。

5

好酒，總是出在勤勞、肯吃苦的人之手。

清晨，當(dāng)太陽像一只巨大的金龜子，爬上對面的山脊上時，嬸娘已經(jīng)擔(dān)水回來了。一擔(dān)亮汪汪的井水，在她肩上顫悠。水桶內(nèi)，幾枝油綠的樹葉浮在水面，和桶內(nèi)的井水一起搖頭擺尾、上躥下跳。

幾大盆稻米，經(jīng)過淘洗、浸泡，早已在堂屋中間等候。

黑黝黝的灶臺里，一塊塊呆頭呆腦的木柴正在燃燒。灶臺上，那口巨大的鐵鍋內(nèi)，水在咕嘟嘟地翻滾。

稻米被倒進(jìn)一個半人高的大木甑，米粒在木甑里大口喘出粗氣。飽吸水分的稻米，正在接受一場沸水的加持。

爐火的暖，烘得圍在旁邊的大人小孩有了倦意，大家半閉著眼，仰著頭，把手伸到嘴邊打呵欠，然后一前一后，深一腳淺一腳，走進(jìn)一個又一個的黑里。只有嬸娘寸步不離地守在鍋旁，如同守護(hù)修煉仙丹的道長。觀察火勢、水位，嬸娘不敢打一會兒盹，唯恐一個瞌睡過后，鐵鍋被燒干，影響米粒的香氣。她擔(dān)心爐膛斷了柴火，影響米粒均勻受熱。倘若斷了火，折了氣的米，釀出的甜酒，軟硬不一，影響口感和香氣。

爐灶內(nèi)的柴草，噼啪地燃燒。夜的指針，劃到雞鳴時分。一柱晨光，從一片爛瓦的洞眼里投到鐵鍋邊沿。米粒的香，已經(jīng)在瓦房中彌漫開了。蒸熟的米，被倒在一個個巨大的簸箕里，一番云蒸霧靄的景象。嬸娘在云霧里忙碌，在米粒上撒著碾碎的酒曲、丁香、甘草、白芷、薄荷等粉末。多種藥材混合在一起，各具藥效，發(fā)揮不同的作用。這是嬸娘釀出的酒更有香氣、更養(yǎng)人的秘訣。

熟米和蓼花酒曲，被木鏟反復(fù)打散、翻轉(zhuǎn)、拌勻，最后裝入一個個土壇子。而最后一步，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飽肚子的壇子們，需要一個溫度適宜的場所。它們被一一放置在恒溫的爐罩內(nèi)。那是一個巨大的爐罩，里面幾十壇甜酒，都在酣睡。

6

“用野生辣蓼草做酒曲，這種古法釀酒的方式，稱之為原生態(tài)釀酒。”說這話的是亮子。這個從小父母雙亡，靠吃百家飯長大，靠資助完成學(xué)業(yè)的大學(xué)生，帶著感恩父老鄉(xiāng)親的情誼，帶著準(zhǔn)備干一番大事業(yè)的壯志回鄉(xiāng)了。他現(xiàn)在最先要完成的事，就是要向嬸娘學(xué)習(xí)釀甜酒。

拜師那天，他跪在嬸娘家神龕前，大聲喊師父。嬸娘趕緊拉起他。亮子是嬸娘看著長大的。這個心眼好、勤快、聰明的小伙子，被嬸娘收為徒弟。

“辣蓼草做酒曲釀的甜酒，月子婆吃了，奶水像南方夏天的雨水。”

“只有麻窩村產(chǎn)的稻米和野鴨河里的水，才能釀出最好吃的甜酒。”

嬸娘和亮子像兩道影子，在院子里、瓦房內(nèi)、阡陌間，在清晨和黃昏，出出進(jìn)進(jìn)，起起落落。

釀甜酒，嬸娘是認(rèn)真嚴(yán)肅的。每次調(diào)配酒曲和米粒的比例，嬸娘都會打掃干凈堂屋，將門前的雞鴨驅(qū)趕到更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囑咐孩子們不準(zhǔn)大聲說話、不準(zhǔn)亂說話，然后換上干凈的頭巾，一套素凈的衣服，將手洗上兩三遍，才走到堆滿米粒的圓簸箕邊上。待把調(diào)和好的米粒裝入壇中的同時，嬸娘就會用火鉗從爐子中夾出一塊木炭，先在壇子上方繞三圈，然后飛快地將木炭插入米粒中，滋的一聲，以求灶神保佑釀出好吃的甜酒。嬸娘在釀酒的過程體現(xiàn)出的敬畏，也感染著亮子，使他對釀酒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敢怠慢。辣蓼草和稻米的混合配比，火勢的大小，溫度的高低，蒸煮的時長，亮子都小心翼翼地把控著，唯恐一步出錯，釀出品質(zhì)低劣的甜酒，糟蹋了糧食。

亮子認(rèn)真，勤快，肯學(xué)習(xí)。釀酒空余，亮子會坐在小木板凳上，靠著尚有余溫的灶臺翻閱書本，了解更多釀酒的知識。他告訴不識字的嬸娘，辣蓼草之所以成為發(fā)酵甜酒最好的原料，是草里面含水蓼二醛、異水蓼二醛、密葉辛木素、草木犀酸、黃酮類及萜類物質(zhì)，具有抗微生物、抗氧化、抗病毒、抗腫瘤等活性成分。這些成分和稻米一同發(fā)酵，就催生出甜酒。而正因?yàn)槔鞭げ菥哂羞@些活性物質(zhì)，釀出的甜酒也相應(yīng)地具有解毒、抗腫瘤、活血化瘀、消炎殺菌等功效。

而嬸娘聽了亮子的話，才明白，自己這么多年做的古法釀酒，原來是生態(tài)釀酒。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一定得一代一代傳下去。就如，老前輩教祖母做酒曲、釀甜酒，祖母又將這門技藝傳授給婆婆，而婆婆又傳授給自己一樣。這過程，就像自行車輪子上的鏈條，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才不至于斷掉。這樣的方式，和亮子經(jīng)常提到的“傳承”，應(yīng)該是一個意思。縣里的干部們開“壩壩會”也經(jīng)常在說，村里面的蠟染、刺繡、織布、古法釀酒技術(shù)，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聰明智慧，大家不僅要會做，還要教下一代的人會做。要代代相傳。這就是“傳承”。想著自己正在做的一件普通謀生的事，居然和“傳承”這樣一個高大的詞相關(guān)，這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啊。想著，想著，嬸娘的內(nèi)心，就像野鴨河的河面逐漸寬泛起來，開出了一朵朵銀亮的小水花，讓她歡喜、開心。

嬸娘的笑意一直掛在臉上。她早把亮子當(dāng)作自己兒子。表哥的心思不在釀酒上。要是亮子接過釀酒的擔(dān)子，以后，釀酒所有的家當(dāng)，還有旁邊那幾間瓦房都給他使用。那可是釀酒最好的家什。

一年以后，釀酒對亮子來說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了。他可以單獨(dú)完成酒曲的制作，掌控米粒蒸煮的時長、軟硬，熟知酒曲和米粒的配比、發(fā)酵。連盛放甜酒的器具他都做了研究。他認(rèn)為，所有盛放甜酒的器具，只有土壇子是最好的，能保持酒的香味和品質(zhì)。一壇上好的甜酒，只要在土壇子四周涂上蜂蠟，包裹幾層塑料薄膜，就算盛放上百年，甜酒也不會揮發(fā)，酒香會更醇厚。亮子嫻熟的釀酒技藝，已經(jīng)比嬸娘更勝一籌了。

亮子學(xué)到釀酒的真本事后，在嬸娘的鼓說下，單獨(dú)開了一家釀酒坊，生產(chǎn)的甜酒，全都送到縣城銷售。亮子釀酒技藝好，說話語氣謙和，做事動作麻利，勤快。他時常幫助顧客運(yùn)送甜酒，幫助搬運(yùn)到存放的地方。收的貨款有一二十塊錢的零頭，他也經(jīng)常不要。有時，他會主動詢問商鋪的老板，了解甜酒銷售情況，知道甜酒存量不多時，他就及時補(bǔ)上。當(dāng)顧客資金周轉(zhuǎn)不開，他也不催款。時間長了，大家都喜歡這個愛笑、會說話、會替別人著想、思想活絡(luò)的小伙子。

鈔票在亮子勤勞能干的經(jīng)營下，像河水一樣流淌進(jìn)他的腰包。

賺了錢的亮子，在縣城蓋了樓房。他感恩嬸娘傳授他釀甜酒的技藝，感恩嬸娘待他如親兒子。他多次接嬸娘去縣城居住，但都被嬸娘拒絕了。

7

賺了錢的亮子生意越做越大，結(jié)交的朋友越來越多。有朋友慫恿亮子：“用生態(tài)酒做招牌，但降低成本，開一家更大的酒坊，利潤一定會來得更多。”亮子動心了。

但是，沒經(jīng)嬸娘點(diǎn)頭，他內(nèi)心缺乏底氣。

他弓著背，站在嬸娘面前，像最初和嬸娘學(xué)藝時一樣謙卑。他一五一十向嬸娘說出今后的運(yùn)營方式。嬸娘剛開始，沒聽明白，只認(rèn)為亮子是要擴(kuò)大經(jīng)營。嬸娘又高興，又激動。她笑著，雙手頻頻在圍裙上搓，圍裙上印著的小花朵差點(diǎn)兒被她搓掉。她高聲說，只要把老祖宗的東西發(fā)揚(yáng)下去就是好事。但是后來，她聽明白亮子說的意思了。她一跺腳，身子晃幾晃，差點(diǎn)兒沒站穩(wěn)。她一下子撒開捏著圍裙的雙手，連忙擺手，連連搖頭：“不行，絕對不行！”

嬸娘的話，斬釘截鐵，震耳欲聾，像個大石頭，砸得亮子的頭，馬上垂下去，像遭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說話。

娘啊，老祖先留下的釀酒方法成本高，時間長，早就落后了，根本賺不到錢，你又不是不曉得。亮子說的這種方式，我們很快就有大把的鈔票賺。表哥幫亮子說話。

賺不到鈔票，也要賺顆良心！嬸娘大聲吼。她一陣心酸，眼淚止不住牽線地淌。她抹著流淚的眼睛，揉著發(fā)酸的鼻子。她彎下腰，用兩個指頭捏著鼻翼，用力擤。她的鼻涕越涌越多。她擤鼻子發(fā)出的聲音，更加響亮。她在用這種方式宣泄自己的憤怒。

你看，方圓幾十里，就我們家賣出去的甜酒最多，但是賺到錢了嗎？除了后來蓋出四間瓦房，還增加了啥？倒是那些買外地米、外地酒曲釀甜酒的小作坊，早早蓋了樓房，買了轎車。

錢，就曉得錢！嬸娘氣得腰直不起來，她用雙手按在膝蓋上，支撐著上半身，喘氣，像一頭勞累到極點(diǎn)的老牛。她歪過頭去看表哥。嬸娘眼里的怒火，就像要燒到他身上。最后，她用盡最大的力氣吼：“滾！”

滾就滾。我寧愿到外地打工，也絕對不再和你下憨力氣，做賠本的買賣。氣沖沖的表哥轉(zhuǎn)身走了。

亮子低著頭，弓著背，也走了。

嬸娘的胸口，像堵著一團(tuán)棉花，讓她喘不過氣來。走路時，身子搖晃得厲害，頭暈得找不到方向。她感覺，自己養(yǎng)了一匹狼，外加一匹自己心甘情愿撿來的野狼。

8

亮子在縣城賣假酒，他那酒啊，氣味嗆得刺鼻。村頭大柳樹那家爺倆喝吐了，昏睡了一天一夜，老命差點(diǎn)兒沒了。沒過多久，村里的一個月子婆，貼近嬸娘的耳邊小聲小氣地說。月子婆一邊說那話，一邊小心地觀察嬸娘的表情。月子婆怕嬸娘不高興，怕嬸娘認(rèn)為是她在壞亮子的名聲，怕嬸娘扇她嘴巴。

有這事？嬸娘的表情像一個大木瓜，嘭地落進(jìn)野鴨河，激起幾丈高的水花。她很想問清楚事情的原委。當(dāng)她轉(zhuǎn)身去扯月子婆時，那裹著頭巾的女人早就把手一甩，氣呼呼走了。

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成了亮子作惡賺錢的外衣。嬸娘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了。

膽子大了，無法無天了。嬸娘蜷在床上，像太陽下，一條離開水域的魚，難受得板來板去。第二天一大早，嬸娘換了件亮色的襯衫，平添幾分威風(fēng)。她必須趾高氣揚(yáng)，她要到縣城問亮子，良心哪兒去了？

嬸娘的胸腔，像塞進(jìn)一只氣球，隨時都會爆炸。她裝著這只氣球，上了去縣城的車。

亮子的樓房，像一只高傲威武的虎，盤踞在縣城中心。嬸娘感覺那房子的氣勢，像極了現(xiàn)在眼里只有錢的亮子。頓時內(nèi)心的氣球，又膨大一圈。

嬸娘想好了，見到亮子，她要告訴他，假如他還要繼續(xù)做著害人的事，他們的師徒關(guān)系就到此為止。今后，關(guān)于用辣蓼草制作生態(tài)酒的傳承，和他亮子半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不配傳承老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寧可這種古法釀酒的技術(shù)斷在自己手里，也不能眼瞅著亮子打著生態(tài)酒的招牌害人。一想到這些，她胸腔的那個氣球又向上頂了頂，直沖腦門。車窗外的景物，一時變得東搖西晃，顛來倒去，讓她的頭腦一陣陣發(fā)暈。

不巧的是，亮子不在。員工說，亮子去附近的一家超市送貨，很快就會回來。

嬸娘坐在亮子家門前的椅子上，除了轉(zhuǎn)動腦袋左右看看，或是時不時地整理一下花頭巾，很長時間，嬸娘都一直保持直立的坐姿。她是亮子的師父嘛。師父就得行得端坐得正。

嬸娘的周圍，人來人往。賣糖葫蘆的，賣爆米花的，賣炸洋芋的，賣十元兩件衣服的，不同商販，都在以各種腔調(diào)叫賣。那些聲音，從不同的方位傳來，進(jìn)入嬸娘的耳朵。但是，嬸娘的大腦里，只有亮子那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她的耳朵，甚至將周圍的聲音一遍一遍地過濾，專注地尋找那個熟悉的有力的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盡管那聲音，即便存在，在這樣喧嘩的地方，根本就不可能明顯地響起，但她依然在仔細(xì)地辨別，耐心地等待。

嬸娘從早等到晚，亮子終是沒回來。

后來有人說，亮子是回來了。他看見滿臉怒氣的嬸娘，慌張地躲了。

9

沒見到亮子，嬸娘的氣也沒消。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暫且回去幾天，過一段時間再來。不把話說清楚，心中的那個疙瘩，怕是喝上幾壇子老甜酒也無法疏散。不制止亮子不講良心的行為，怕會釀出更大的禍?zhǔn)聛恚€釀哪門子甜酒？

嬸娘一回到家，又忙開了。儲存酒曲，做酒，賣酒，打理酒坊。雜七雜八的事，暫時填補(bǔ)了她憤怒的內(nèi)心。

也還好，再也沒有聽到亮子賣假酒的事傳來，也沒有再看見亮子。嬸娘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一晃眼，半年過去。反倒是，嬸娘對亮子的想念，就像一壇放置了很多年的老甜酒，越來越濃。

嬸娘有時路過亮子的酒坊，里面一片寧靜。只聽見風(fēng)，拍打著院落里晾酒曲的簸箕，啪啪響。房檐上，幾個肚兒圓圓的大蜘蛛，編織幾張大網(wǎng)，正坐在網(wǎng)中央，守護(hù)著沒有人跡的酒坊。酒坊內(nèi)，幾個大瓦缸內(nèi)的水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褚恢恢幻髁劣猩竦难劬Α７胖迷谖輧?nèi)的木桶、木盆、木瓢、木甑子、木鏟子、竹簸箕，仍然在散發(fā)著殘余的酒香。

釀酒的亮子呢？可能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過。他還會不會回來？

在此刻，嬸娘還想起另一個人，那個賭氣外出打工的表哥，他什么時候回來呢？

唉，這兩個不懂人事的白眼狼。

嬸娘一邊默默地想著念著亮子和表哥，一邊哀嘆著，悻悻地離去。

再后來聽說，亮子那棟樓房，已經(jīng)租給一個退伍軍人。租金低得離譜。那軍人，將樓房簡裝成旅館。旅館干凈整潔。大堂的正墻上有一排毛筆小楷：“麻窩村人入住，一律半價。”

嬸娘，在一季又一季辣蓼草的枯榮中老去。在一壇壇甜酒的清香中，矮下了身子。矮下身子的嬸娘，背也彎了，彎成一件掛在墻上的彎背夾。老了的嬸娘，得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十個手指頭竹節(jié)樣僵硬，拿不穩(wěn)東西。雙腿也彎拱成O形，走路越來越吃力，越來越慢。

10

嬸娘的病情愈加嚴(yán)重。表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開車來到麻窩村，來接嬸娘，來勸說嬸娘到縣城和他們生活。

每次來，嬸娘總有理由拖延、推辭。要么說，等辣蓼草開花掛籽后，就可以走了；待辣蓼花開得繁艷艷的時候，嬸娘又說，等做完最后一季酒曲，也就不想釀酒的事了；等酒曲果果裝滿了壇子，她又說，還是再做一些甜酒，送給村里幫助過自己的親戚朋友再走吧。就這樣，一季又一季，一年過一年，嬸娘硬是磨了兩年的時光。有時，明明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她又說，還是再把屋子敞一下氣，怕回來的時候，房屋發(fā)霉了住不成。更讓表姐可氣的是，車都開到半路了，嬸娘又說她一件重要的東西沒拿，表姐又不得不返回。嬸娘在屋里屋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啥。表姐知道，嬸娘落下的，是一顆不愿離開的心。嬸娘擔(dān)心，她離開后，村里再也沒有釀甜酒的師傅。遠(yuǎn)近的顧客再也買不到喜歡的甜酒。嬸娘還擔(dān)心，關(guān)于“傳承”的這條鏈子，會斷在她的手里。當(dāng)然，嬸娘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心思，那就是，她在等亮子回來，等表哥回來，等他們回來，挑起這擔(dān)釀酒的古老家業(yè)。

最終，嬸娘是在表姐半哄半拽的情況下離開的。嬸娘離開的那天早上，風(fēng)輕輕地吹，門前的楊樹梢輕輕地?fù)u。陽光暖暖地照進(jìn)院子，院里的每一樣物件都光亮而溫和。所有的房屋都敞開了，屋內(nèi)所有器具上留存的酒香，都一起散發(fā)了出來。后來，那酒香，隨著嬸娘乘坐的轎車，一直飄到村口，飄上通往縣城的丫巴口。

嬸娘住進(jìn)縣城了。住進(jìn)城里的嬸娘，一點(diǎn)兒也不高興。

她每天想念表哥和亮子。她怨自己做事太實(shí)，說話太狠。以前，看著那些經(jīng)營小酒坊的人家買了轎車，買了鋪面，她也動了心。但是有幾次，當(dāng)嬸娘聯(lián)系好外地米，準(zhǔn)備購買后，她又改變了主意。她迷戀麻窩村的本地稻，那稻米顆顆均勻飽滿。那樣的米釀甜酒，好吃。她也想省些事，買外地酒曲，但是她想起了亮子的話，生態(tài)釀酒，就是鄉(xiāng)村的寶，只是看重這種寶的人越來越少了。

不在麻窩村，嬸娘感受不到河流的清涼，聞不到辣蓼草的清香，觸摸不到顆粒飽滿的稻米，看不見炊煙的蹤影。她眼神黯然，像一堆快要熄滅的柴火。她說，城市的水有一股生味兒，這樣的水，怎能釀出好甜酒？她還說，城里的樓房，像是壓在她身上的磨盤，讓她喘不過氣。這樣的房屋釀出的甜酒，會生悶氣，會糟掉。還是麻窩村的瓦房好啊，通透，有陽光，會呼吸，釀出的甜酒口感絲滑而清香。

假如，她也放棄了釀甜酒，就如村莊斷了煙火。老祖宗的好東西，就真的傳不下去了。嬸娘時常在想。

嬸娘經(jīng)常做夢，她常常夢見自己是一朵水花，被拋向高空，然后落在一片軟軟的水面。她四仰八叉，躺在上面。她聞到了來自泥土草木的清香，她感受到生態(tài)甜酒的清冽。生態(tài)酒里面，太多有機(jī)的靈魂在呼吸，在生長，在發(fā)酵。那些是野鴨河畔的稻香，是黑夜驅(qū)不散的蛙聲，是河風(fēng)中生長的辣蓼草，是山路旁的一眼石泉。

嬸娘不釀酒了，麻窩村再也沒有好吃的甜酒。太多的人，開始想念嬸娘了。

嬸娘不在，麻窩村的老屋被閑置了。但是閑置的老屋，總是飄出酒香。在有陽光照射的清晨，在瓦檐下、灶臺旁、結(jié)滿蛛網(wǎng)的角落，若有若無地飄。不做酒的老屋，成了沒有煙火氣的空殼；又像老人的眼，黑洞洞的，失去光彩。一個個空置的壇子，張大嘴，似乎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當(dāng)風(fēng)來的時候，它們一起吹響哨子，呼喚釀酒人歸來。

11

嬸娘經(jīng)常站在窗前，向城市的遠(yuǎn)處看。她伸長脖子，像一只尋覓水源的鳥。她回村的決心，一天天堅定起來。就算表哥和亮子不回來，就算她年邁體弱，她也要將古法釀酒傳承下去，直到生命終止。

嬸娘像小孩子一樣，在表姐的面前撒嬌，讓我回去吧，去看看那幾間老瓦房，住幾日就回來。表姐不理嬸娘。表姐知道，讓嬸娘回去，就相當(dāng)于放一只鳥兒回到樹林，再也回不來了。嬸娘拿出做母親的威嚴(yán)說，你就這樣關(guān)著我嗎？看你關(guān)到啥時候？我可是你老媽媽呀！我會被悶死的。我就算還有一口氣，都會回麻窩村。表姐笑了，笑得眼淚花花都飛到嬸娘的臉上。她同意送嬸娘回麻窩村。

回村的路，很慢。不是這里堵，就是那里堵。嬸娘的焦慮，在眼里，像一團(tuán)模糊的網(wǎng)。她始終看向車窗外，看向遠(yuǎn)方。她左手牢牢握緊右手，一直沒有放松。

停，停，快停！車開到丫巴口，嬸娘就拍著窗玻璃急聲喊。車身剛停穩(wěn)，她的一只腳就邁出車門。

麻窩村，就像一個橢圓的大盤子，平放在山腳下。盤子里盛著整個秋天，盛著成熟的稻浪，亮閃閃的野鴨河，還有醒目的辣蓼花鋪就的長飄帶。盤子正中，四間青灰的瓦房，在陽光下一字排開。青瓦上，一層薄薄的炊煙，緩緩鋪開。她似乎聞到一股酒香，淡淡地飄來。酒香，似乎正從那瓦片的縫隙間向外鉆，從房頂上的野草間飄過，從年代久遠(yuǎn)的土墻疙瘩里飄出來……

是誰在房內(nèi)點(diǎn)燃煮酒的煙火？快，快回啊！嬸娘急不可待地上了車，催促表姐趕緊走。

白色的轎車在山路上，像一只巨大的白鳥，沿山路盤旋而下。野鴨河畔，辣蓼草正在開花，一片連著一片，像燃著的火燒云，蔚為壯觀。

一筐筐已采摘好的辣蓼花，沿河岸整齊擺放著。有撐船的水聲，從橋下一片花草間傳來，嘩啦，嘩啦……

濃郁的花香，隨風(fēng)，在河面、在麻窩村的上空飄……

一時之間，辣蓼花濃郁的香氣，進(jìn)入了賞花人敏感的視覺和嗅覺器官。每一個站在河畔的人，都情不自禁，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陳順梅，貴州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美文周刊》《中外文藝》《百柳》《當(dāng)代礦工》《貴州紀(jì)實(shí)文學(xué)》《貴州日報》《貴州民族報》《貴州政協(xié)報》《烏蒙新報》等，曾在國家級、省級征文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