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萬瑩:磨刀的朋友
寫作很多時候是往大海扔漂流瓶。
瓶子漂過去,被人看到,有人覺得什么玩意兒嘛,垃圾。有人看完信息后,輕松拋回。有人珍惜里面的文字,甚至在瓶子里頭掏出一些亮晶晶的石頭、貝殼或沙粒。這都正常,我們作為讀者時也如此,撿瓶子,選瓶子,留下或把它拋回去。
于是不勉強,只等候。你不知道大海把你精心準備的那段文字和擦到發亮的瓶子推給誰,誰又甘愿撿起,而又能撿到誰的回應。那段紙,那點字,能做什么呢,難道真能抵達人的靈魂,在那里嵌入一顆小沙子?這是可遇不可求的情誼。
有些人不僅僅是在撿瓶子,他們把自己的一截靈魂、一把氣息也放入了,于是我們就看到伍爾夫指出了哈代小說中的瀑布之聲,指出在大自然面前至高者的注視,她分辨出哈代的分辨,那些落在樹根與耕地上輕重不同的雨,那刮過質地不同的樹木而發出的不同風聲,因著她看見了,她伸出手指,為更多讀者指出了那個貯存光輝的瓶子——而她自己也是發光的燈塔。她用自己理解的目光擦拭了他的作品,使這瓶子更顯光亮。
作品從來是心靈的工作,批評也是。心靈與心靈的情誼,是那么難得。
這工作從來不易。寫作者知曉唱一首新歌有多難。很多時候我們張開嘴,里面走出的都是往昔塞進聲道的他人的嗓音,想找到一顆新音都是難的。當然,甚至連“新”都值得審視,如果只為了求新而失去了平衡,那唱出來的就連一首歌都不是,雖獲巧意,危敗亦多。同理,如何在創造中批評,在批評中創造?可見批評也是難的,就像我們難以完全用理性衡量為何這一首歌比那一首歌更特別。但因為難,所以值得做,因為不保證有所得,因此賣力搜尋。在“作者與批評者”之前,再冠以“青年”二字,就更說明,眼前這路是青的,半生不熟的,但也因此就有許多希望的空間。
在開始寫作之前,我就喜歡閱讀批評文章。從那時到現在,我都對此抱有好奇,各人對于“好”的標準是什么?誰的言語能撥開迷霧,而誰的言語是迷霧本身?并不僅是批評者批評著作者的作品,作者當然也衡量著批評者的文字。寫文學批評的人,如此認真地在字與字之間,做方寸的拼殺,這是手藝。評者,能說出基于真心的洞見,是別人沒說出來的,或者用獨特的方式來說,或者有一些話語可以照亮新的看見。又或者,評者只是在遙遠的地方靜靜地指認并解出文字里的謎題,這些謎題有時候甚至是作者無意間埋下的。那就是曲折的對話,也是文字的情誼。
文學批評對寫作是有幫助的。各人的作者道路需要獨立摸索出來,而我并不是孤膽英雄。實話實講,三十多歲試著踏入這全新的行業,我感到怯懦。寫作似乎讓我變得更軟弱。外在可以憑借過往的職業訓練,做出自如的樣子,內在的敏感卻放大了,這顆心難免有起落。但小石頭就是在對文學的理解、經驗的積累以及他人的善意里一點一點壘起來的,讓自己有多一些穩固的東西,這些穩固又不至于擁堵,就像一座有堅硬巖石也有柔軟沙灘的島,這是我目前找到的比較適宜的內心狀態。選擇開放一片沙灘繼續迎接海浪的拍擊,但也開始有一些自己可站立得穩的石塊。就這么搖晃著,建立著自己。閱讀各樣的文學批評也是其中的一環。批評家們作為這個行業的從業者,他們鉆研的是什么?珍惜的是什么?人心里真覺得好的是什么?當我知曉有人也在為其專業真摯竭力,心就得安慰,就像你孤身行路時,聽見遙遠的鼓聲。
說到青年批評家,我很少先去看他們的職業身份,更多的是看到一篇一篇文章,一個一個靈魂,一張一張不同的臉,因此就變得難以概括。去年,我開始有機會參加一些行業會議,就此遇到許多青年評論家。他們大多先做出害羞寡言狀,隨身抓著電腦,搭配一只保溫杯,在會議正酣、毫無征兆之時突然暴起,對著鍵盤一頓猛敲,然后推一把眼鏡又進入待機狀態,待到發言時則出口成章,吐露出一大篇激揚文字。當然,這只是表面的刻板印象,不能作數。如果非要描述這個群體的內在,我大概會說,這是些用心在讀作品,并且從他們的獨特角度去解讀文字的人,他們也是創作者。閱讀對他們來說不僅是愛好,也是工作;不僅是工作,也是愛好。我想,動腦或許不是最難的,最難的是在批評和閱讀時保持動心。只用理性的工具,可以肢解許多作品,但用心用情才讓批評真正有靈魂,才不算是那個笑話里給美人拍X光片,然后指著骨骼圖當作美人照片的癡子。有時候咽下太多知識樹上的果實,會使人消化不良,胃會變得堅硬,但若是心還軟,眼可看,耳能聽,那么接納小說的靈魂空間就還在。
此外,評者也是尺度的尋找者。倒不是說找到了對當下恰切的尺度,就奉為永遠的尚方寶劍,這標準總是需要不斷尋找、審視、討論、調整的。尋找尺度,堅持真理,同時保持開放、真誠和善意,我敬重這樣的人。他們不是拿著戒尺,隨時準備打手心的教導主任,也不是尺度伸縮自如的魔術大師。我想這與他們內心對“真”的態度和看法有關。不為了做出“真”的樣子,而去表演一種“真”,也不為了不真心關切的東西,去搓揉一種“真”,只是保持著真心去讀去評,動作沒變形,一心往真里走,這或許就是理想的批評者了。可誰又能對“真”下論斷呢?個人對自己交代罷了。
現實中,兵多未必得勝,勇士也難以靠力大而得救。藝術道路更是如此,不是努力就有用,不是人多就成勢,但不可不費力在土地上做各自的耕耘,并對行業中的友誼保持期待。在文學永恒的尺度中,自我是如此徒勞,而真心是如此寶貴。只希望勞作中的作者與評者不只是枉然勞力,而是小心翼翼珍視著彼此心靈。彼此可以不熟,可以來不及打個照面就四散奔逃,但哪怕相隔一座山谷的梅花鹿還是能認出另一只。原來你是,我也是,我們以文字為志業,我們以文字為寶貴。這種認得,本身就是鼓勵。
如今,有一些批評家成了我寫作路上的伙伴,有時一兩句言語,就增添力量,解開路障。有一些雖未曾有機會交談,但我在他們的文字里看見許多光亮,也暗自將他們當作寂靜中的朋友。既然稱為伙伴,就是存愛心建造的人。所謂建造,也使錘,也壘墻。作為作者,文字總有進步空間可供探討。與評者交往,言說有時,傾聽有時。當然,有的建議我已在嘗試,有的建議我無法采納,有的建議我等候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能跟上。而我知道,我給出來的東西也需要這樣被分類。可那就是伙伴嘛,我們沉默有時,交談有時,更像是植物群,而不是整齊劃一的行道樹。但正因為不同,可以彼此補全、磨礪。鐵磨鐵,才能把彼此的刀刃磨出來,才能返身刺入小說的肌理。說到底,與評者交流的邏輯,亦是交朋友的邏輯。
此時我的桌上,正有一把水仙插在玻璃瓶里,他們作為一個整體,以香氣和美對我施加影響。確實是有些瓶子可以讓花更香,有些花可以讓瓶子更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