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的東北》:伐木時代后,該怎樣書寫東北林區生態?
李青松堅持生態文學創作長達30余年,是中國當代生態文學領域中重要的生態報告文學作家。他從當《中國林業報》記者開始,就頗為關注中國的森林保護、野生動物保護等問題。到國家林業局退耕還林辦公室及國家林業局森防總站工作后,他更關注森林修復和森林保護對國內生態的全局影響,并在職業生涯中,踏訪全國山河,調查生態現狀,尋訪引人入勝的各地風物。他的《遙遠的虎嘯》《一種精神》《茶油時代》《開國林墾部長》《薇甘菊:外來物種入侵中國》等報告文學作品呈現了我國林業生態建設事業中的各種風景,是中國當代生態文學的重要收獲。
近年來,李青松有意在紀實筆法中更多地融入個人的獨特情感和對生態問題的長久感悟,創作了不少新鮮的生態文學作品。《萬物筆記》《大地倫理》《相信自然》《北京的山》等力作連續推出,社會影響卓然不群。新作《看得見的東北》聚焦于告別伐木時代后的東北林區和森林生態,書寫東北特有的地方風物,探索人與自然相處的生態倫理,是對當下生態文學熱潮的一種積極回應。
首先灌注于作品中的是尊重生命、尊重自然、肯定生態整體觀的生態倫理。李青松在該書后記中寫道:“告別了伐木時代,該怎樣重新認識自然?該怎樣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我在寫作過程中一直思考的問題,也是本書要表達的中心思想。”的確,李青松的生態文學創作始終圍繞著這個核心問題展開,他的生態倫理既來自利奧波德、梭羅等先賢的哲理啟發,也來自于他長期的野外調查與觀察反思。他在《鰉魚圈》中考察清朝開始的東北鰉魚貢制度,在《貢貂》中探究清朝對東北紫貂的捕殺,在《黑熊:蹲倉叫倉揣倉》中談及對黑熊的獵殺,在《大馬哈魚》中書寫大馬哈魚的悲壯洄游等,都流露出對這些東北特有的野生動物的關注和尊重,對它們遭受的滅絕之悲劇和獵捕的慘痛表達出了極大的批判與憂憤。李青松也尊重自然萬物的內在靈性,例如在《紅松之美》中對東北紅松的勇氣、精神和力量的禮贊。當然,更為令人尊敬的是,李青松始終堅持從生態整體觀角度來審視東北的森林。在《哈拉哈河》中,李青松既寫出了哈拉哈河流域生態的整體性,也強調哈拉哈河和整個地球生態之間的微妙聯系。在《大馬哈魚》中,李青松更是關注通過大哈馬魚而達成的海洋生態與陸地生態之間交互共生的宏大協奏曲。在《大興安嶺筆記》中,李青松非常關注菌類對于森林生態系統的獨特作用,“沒有蘑菇等菌類,森林中倒下的枯樹就會層層堆起;沒有蘑菇等菌類,森林里的生命鏈條就會斷掉,那張我們看不見的‘生命之網’就會脫落。”李青松自覺地以生命之網的生態整體觀來審視自然萬物與人類。這種生態倫理賦予了《看得見的東北》純正卓然的精神底色。
其次,李青松的《看得見的東北》展示了對東北林區生態博物學式的審美建構。李青松的生態文學作品是具有相當大的知識密度的。例如他的《哈拉哈河》寫的是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的一條河,把歷史與現實熔于一爐,把地質學、動物學、植物學和生態學的知識融會貫通,活畫出一條北方河流的全貌,洋溢著生態整體觀的盎然詩意。他在文章中以壯麗的筆觸描繪了哈拉哈河邊火山巖上長出來的森林,精確地呈現了花尾榛雞、黑熊、松鼠、哲羅魚等鳥獸蟲魚的生活習性與生態位,同時穿插敘述了哈拉哈河上的打魚人、諾門罕戰役對當地生態的破壞、日本人對阿爾山林區的生態破壞以及阿爾山林務分局的伐木活動和封山育林。至于《鰉魚圈》《大馬哈魚》《貢貂》《紅松之美》等篇章更是展開了魏紫姚黃的生態博物學的審美建構。他在《紅松之美》中這樣描繪紅松林的煙霧:“紅松原始林的上空,常常彌漫著黃色的煙霧,像是撐開的寬闊的黃色大傘,把整個林子罩住了。形成這種黃色煙霧的,是千萬棵紅色的花粉。高大的紅松上,開著無數多雌花和雄花,雌花在花冠,雄花在雌花的下方。六月下旬,花開放了,黃色的雄花花粉飄向空中,每一粒小極了的花粉上都有兩只小小的鼓鼓的氣囊,所以它比空氣還輕,能飄到樹冠去同雌花結合,能飄到林冠上空,隨著氣流在那里飄著、流著。于是我們便看到了黃色的煙霧。”這是多么精確、神奇而又美麗的生態畫卷啊!生態博物學的知識視野保證了李青松生態文學作品的科學性,也極大地滿足了讀者對自然歷史的好奇心,拓展出一種生態文學作品獨有的審美體驗。
此外,李青松也試圖在《看得見的東北》中的不少篇章里探索生態文學的新的藝術路徑。例如《哈拉哈河》以一條河流的流淌為線索,相繼呈現了與此流域生態有關的各種野生動植物乃至人類歷史、漁獵活動,最后上升到地球生態的整體觀照中。此種結構堪稱生態散文領域里的一種獨創,將紀實與抒情共熔于一爐。《大馬哈魚》把黑龍江、烏蘇里江流域大馬哈魚的歷史、習性、生態位和赫哲族漁民黑嘎爹的坎坷命運,以及對赫哲族漁獵文化的堅守,和年輕一輩黑嘎、冬妮婭夫妻的鄉村振興事業結合在一起。在真切地勾勒出大馬哈魚這個神奇物種的同時,也展現了赫哲人的歷史和現實,禮贊了綿綿不絕的宇宙大生命。小說和散文的筆法相融,相得益彰。而《大興安嶺筆記》要寫大興安嶺林區告別伐木時代后的林區生活和生態景觀,作者集中呈現了大興安嶺林區深處的小鎮塔爾氣、綽爾林業局河中林場的蘑菇圈、綽爾大峽谷、敖尼爾林場,最后以林中小語的生態感悟結束全文,突出了生態文學的地方感、空間感,特色鮮明醒目。
尤其難得的是,李青松能夠以生態眼光發現自然萬物的豐盈詩意。例如他在《哈拉哈河》中寫河邊的火山熔巖上白樺、赤樺、黑樺、紅柳、青楊、榛子等植物繁茂,“那些植物就是在火山巖的廢墟里長出來的。植物吞噬了廢墟,吞噬了廢墟底下的肉和骨頭,吞噬了能夠成為它能量的一切,且長勢巨旺,飽滿強壯。漸漸地,它們就成了這片世界的主角。”《大興安嶺筆記》中寫森林中的蘑菇:“當腐敗之物行將瓦解的時候,蘑菇將一切消極的能量迅速轉化,靠自身的內聚和吐納,建立起生態系統中新的法則、新的秩序。因為蘑菇,森林里的腐敗之物獲得了新生。”這是就生態眼光發現的自然生命的盎然生機和豐盈詩,使得李青松的生態文學作品具有一種內在的詩意化特質。
整體看來,李青松的《看得見的東北》是對告別伐木時代的東北林區和林業生態的一種細膩生動的文學賦歌,是對另一種被遮蔽被忽略的東北形象的生態塑造。他以自覺鮮明的生態倫理描繪了東北大地上黑熊、紫貂、鰉魚、大馬哈魚等獨特的野生動物,深情回望歷史,呈現出東北林區生態文明建設的壯闊前景。他的創作展開了關于東北林區的生態博物學式的審美建構,并有意開創生態文學的新的藝術路徑,對中國當代生態文學的發展而言具有重要的探索意義。
(作者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