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求一個圓滿
過年最重要的一頓飯,一直是去老人那里享用的。四代同堂,族人眾多,大人一桌,孩子們一桌。
無非是團圓,無非是一些平素也能吃到的雞鴨牛羊魚豬。
年年不變的,除了一缽青菜燉豆腐(寓意做人清清白白),便是一碟碗頭魚。孩子們懵懵懂懂,一旦將筷子伸向這條碗頭魚,奶奶總是笑瞇瞇阻止,無非是要討個“年年有余”的彩頭。
大抵是受到老人的影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我總要買幾條活魚養在桶里跨年,等到正月,一股腦兒傾倒于小區池塘中。
幾十道熱菜涼菜悉數食罷,雞湯也喝了,奶奶總要現炸一盤糯米圓子來為宴席收尾。招攬眾人趁熱吃,是圓圓滿滿的意思。不僅有糯米圓子,宴席中途,還有一道莊墓圓子,來自長豐縣莊墓鎮。這種圓子蒸透后,類似元宵,白得晶亮,里面雜有肉糜、薺菜碎。整個正月,我們分別吃到過藕圓子、山芋圓子、蘿卜絲圓子。
合肥地區還有一種掛面圓子。我吃過一次,齁咸。將掛面搗碎,與面粉、肉糜一起攪拌,團成一個個圓子,上籠屜蒸熟,隨食隨取。
實則,我們的一生并不曾圓滿,何以要在新年吃這么些象征圓滿的食物呢?不過是一種樸素的愿望吧。杭幫菜里還有一道獅子頭,一只一盞,碩大無比,用小勺子挖著吃。
前幾年,心有余力,我喜歡炸一點肉圓子。豬前胛兩三斤,機器絞成肉泥,打幾只雞蛋,摻幾勺生粉,一把小蔥、幾瓣老姜,碎切,鹽適量,順時針攪拌,再團成一個個小肉圓。菜籽油滾開,依次下入,中火慢炸,直至浮起。等所有圓子炸好,油涼透,與圓子一起放在器皿中,隔絕了空氣,不易腐壞。煮湯飯時,放幾只,再切一把青菜,是正月里最可口的清淡吃法。
我媽媽至今年三十晚上,還要堅持鹵煮雞蛋。用那種粗獷陶缽,狠狠煮一缽,齁咸。每年回去,她一見著我們,急忙轉身去廚房,舀出幾只黑乎乎的鹵蛋,加熱,逼著我們吃下去,說是元寶。
一天早晨在菜市,經過一位老人攤位。我向她預訂一點雞蛋皮,準備包點蛋餃。寒暄間,端出一鍋珍珠圓子的她,熱情地讓我聞嗅。確乎有異香——肉的香氣攜手糯米的香氣,令人饞涎欲滴。豬肉圓子滾一層糯米,蒸熟,亮晶晶的潔白,宛如珍珠,故名珍珠圓子。
中國人在吃的方面極盡聰明才智,變著花樣翻新。最懷念小時候,外婆做魚圓的情景。一條三四斤的白混,剔除魚鱗,沿著背脊剖開,去除大刺,片成兩塊,魚肉橫在砧板上,外婆用刀斜著一點點刮出魚茸,再仔細剁碎,摻點山芋粉,順時針攪拌,抓起來摜摔上勁。一鍋清水燒開,抓起一坨魚茸,以巧勁自虎口擠出一個個魚圓,順勢滑至清水鍋中汆熟,待浮起,迅速撈起,放在冷水中養著。
事先煮一鍋大骨湯,魚圓下入,再放一把焯水后的菠菜,嫩而鮮,缺牙的老人,也能吃得動。
近年,爺爺壽抵九十,不再做飯,改由小孩二伯掌勺。除了一碟不能動箸的碗頭魚,二伯聽說我愛吃魚,特意多做一份紅燒魚。
爺爺拿手的羊肉燴粉絲,也是我們愛食的。羊腿囫圇烀熟,肉拆下,湯冷透,備用。取一塊熟羊肉,切薄片。熱鍋涼油,小米辣、蔥姜蒜若干,熗鍋,燴入羊肉片爆炒幾秒,加入羊湯,大火燒開,下入泡發好的粉絲,燉煮片刻。起鍋前,加一把青蒜葉。羊湯要足,舀一碗,吃起來稀溜溜的,口感方好。
整席家宴,最受歡迎的是一盤紅燒肉。原材料并非五花,而是里脊,四分肥六分瘦。肉皮極厚,燉煮得顫顫巍巍的,入口,酥爛軟糯,肉皮黏嘴。這道菜為家族傳統做法,自祖太太手里傳承下來的。大家吃著吃著,贊不絕口之余,孩子大伯忽發感慨,還是老太太燒得最地道。
祖太太就是孩子奶奶的婆婆爺爺的媽媽,我不曾見過。她出生于富裕之家,嫁過來時,常常外出打牌,太爺爺將一杯茶泡好送過去服伺她。那是民國時候的日子了,女性地位如此之高嗎?孩子爺爺看過疑惑,進一步解釋:嗯,我們家一直尊重女性。
何止尊重女性,已然女王級別待遇了。這位我不曾見過一面的女王祖太太,于年三十燒出的一碗紅燒肉,至今為她的大孫子所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