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山東人。在《人民文學》 《十月》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遷徙記》 《寂靜人間》 《草原十年》 《萬物相愛》。榮獲華語青年作家獎、茅盾新人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丁玲文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三毛散文獎、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獎、廣西文學獎、山東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等近二十種獎項?，F(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教授，一級作家，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委會委員。

日常手記

安寧

一

好久不看朋友圈，剛剛無意中掃了一眼，忽然看到兩個月前去世的熟人，竟然詭異地更新了朋友圈！還是他以往的風格，高調地晾曬著自己激情昂揚的詩歌。我被嚇住了，手指停在屏幕上好大一會，才飛快地打開他的個人朋友圈，迅速地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從他去世以后，他的朋友圈一直都在更新，只不過，接管他朋友圈的，是他的妻子。他去世的第二天，某公眾號對他的懷念，帶來幾萬人的關注。他的妻子一定以為，有幾萬人在深情懷念著他，于是便時不時地將他往日的詩詞歌賦，陸續(xù)發(fā)出來，又因常有人像我一樣受到驚嚇，而一次次出來澄清，是她在掌管愛人的微信朋友圈。

可是，當一個人去世了，除了他（她）的家人、朋友，有誰會真正長久地沉浸在思念中呢？大多數(shù)人，不過是將其當成一則新聞，感慨一陣，回憶一會，便放在身后，繼續(xù)自己的生活。而那個逝者的朋友圈，永久地停止，或者關閉，才是家人對其生命的尊重。

某一天，如果我去世了，我只愿我的家人和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會時常地將我想起，而更多擦肩而過的路人，則將我徹底地忘記。就像，我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二

中午去學校，繼續(xù)踐行大學四年期間陪班里每個學生吃一次食堂的諾言。

今天被我叫來“陪吃陪聊”的，是班里的團支書小蕊。她是一個非常擅長跟班里學生溝通交流的班干部，當初她非要跟班長習習競爭班長兼團支書的職務，被我制止。因為我不想讓習習失去班長的職務，不如保持現(xiàn)狀，兩個人猶如我的左臂右膀，各自承擔一份重要的工作，而不是將所有重擔壓在一個人身上，這樣也更有利于班級的管理。

還記得當初小蕊并不理解我的想法，哭著認為她不如習習，懂得跟班主任走得更近，也討班主任歡心。但我并未解釋太多，我想時間會讓小蕊慢慢明白。果然，而今的小蕊又恢復了往昔的單純和快樂。只是因為新校區(qū)全是文科生，男生實在是少，導致堪稱班里班花的小蕊，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男朋友。班里有近四十個女生，還有五個可憐兮兮的男生，有戀愛可談的，也就四分之一。我想起自己讀大學時，文理科之間常常搞男女聯(lián)誼宿舍，或者是老鄉(xiāng)會，靠這些方法，宿舍里成了好幾對。于是我便將這個方法介紹給小蕊，讓她可以多組織一些活動，否則，大學期間連一場風花雪月的戀愛也談不了，就直接進入世俗的社會，靠相親解決終身大事，實在是人生一大遺憾。

小蕊聽了孩子一樣咯咯笑起來，并露出珍貝一樣好看白皙的牙齒。

三

晚飯后讀到一篇紀實新聞，是一個在美國讀書七年的90后所寫，記錄了一個來自敘利亞的高中男同學，過春節(jié)時無意中瞥見她微信朋友圈里絢爛的煙花，忽然間驚駭流淚，以為大馬士革又發(fā)生了空襲。隨后這位認識七年卻第一次向作者敞開心扉的同學，講述了背后的故事。原來他與父母是拼了全力偷渡到美國的，因為他的國家到處都是戰(zhàn)爭，他親眼看著弟弟和爺爺被炮彈炸死，而他像影星一樣漂亮的母親，則在戰(zhàn)火中完全毀容。他們一家在巷子里開了一個小小的餐館，賣中東食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每逢聽到戰(zhàn)爭的消息，罹患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他，都會瑟瑟發(fā)抖，焦慮痛苦，以至于看到中國女同學發(fā)送的春節(jié)煙花視頻，也會大驚失色。男孩將故事講完后，聽聞中國的現(xiàn)狀，喃喃地說：你能在和平中生活，多么幸?！?/p>

盡管之前也頻頻關注國外戰(zhàn)爭新聞，但第一次對“愛國”這個詞語，產(chǎn)生了具體的感受，我把這篇新聞轉發(fā)給之前因誠心誠意要寫“我和我的祖國”征文，而被我笑說是“中年愛國人士”的一位文友。

他看完后問我：你什么體會？

我回：一是理解了你說自己是改革開放受益者這句話。二是第一次意識到，和平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沒有和平，我們現(xiàn)在對環(huán)境污染、高房價、留守兒童、鄉(xiāng)村老齡化、醫(yī)療改革等等問題的抱怨，都是零。三是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這代從未有過戰(zhàn)爭體驗的人，真是活在幸福之中卻不自知。我一直以為，人的一生，從生到死，都會這樣平靜地度過，卻原來，這個世上有那么多的人，連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無法保障，何談平靜地活著？

我第一次開始認真地思考國家、民族、和平、發(fā)展，這些之前很少思考過的大的問題。

四

去成都出差，為了給女兒阿爾姍娜買一點紀念品回去，我逛遍了一整條街。發(fā)現(xiàn)，中國的城市往往都大同小異，尤其針對游客的所謂景點，比如上海的城隍廟，成都的寬窄巷，北京的南鑼鼓巷，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永遠都是游人如織，賣各類小吃的商販拼命招攬著顧客。逛了一條街，吃了菠蘿米飯，是快餐似的味道，米飯已經(jīng)熟了，可菠蘿還是生的，于是菠蘿的味道便很難浸入其中。糯米丸子滿滿都是紅糖的甜膩。買一杯椰子，老板娘信誓旦旦地說是直接從椰子里倒出的汁液，加了一些椰肉而已。但我只喝了一口，就知道那是椰子粉沖泡的，那甜香明明就是人造香精的味道。

想了一會，也便明白，為何不能在旅游景點吃飯或者購物。因為，這里的店鋪，很難會有回頭客，知道你下次不會再來，老板們除了比著漲價，誰會在質量上下功夫呢？不坑你就不錯了。明白了這點，也便一笑，想著錯的明明是我自己，哪怕在一個花園里安靜地抬頭看一會天空，都比擁擠在人群里買紀念品強。

忽然想起，路過一個園子時，看到噴泉的影子，恰好落在旁邊一株灑滿陽光的桃樹上。于是那光影便像一條蛇，沿著枝干蜿蜒游動。這片刻的美，真是動人極了。

五

幼兒園老師將阿爾姍娜的彩繪作品，拍照后微信發(fā)給了愛人。是一個玩具折疊傘面，要求小朋友們?yōu)閭阃可献约合矚g的顏色。別人都是隨便亂涂上一些色彩，唯獨阿爾姍娜，用了紅色、黃色、黑色、藍色、綠色、白色，給傘一折一折地涂，要將所有縫隙都涂滿一樣細致入微地涂。以至于等她回來，頭發(fā)上，手上，衣服上，全是彩色顏料。

于是老師說，這是今天她看到的最認真的一份作業(yè)，從這份作業(yè)可以看出，阿爾姍娜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愛人感謝老師的贊美，但我卻在旁邊嘆一口氣。因為，這意味著阿爾姍娜遺傳了我的完美主義做事風格，也意味著，她將和我一樣，在以后的人生中，因為這樣完美的偏執(zhí)，而經(jīng)常覺得很累。我甚至會為了一份表格，如何看上去效果更加完美，而一遍一遍打印出來預覽。這也是我為什么在阿爾姍娜臉上劃傷后，立刻失聲痛哭，因為我不能容忍她臉上有任何瑕疵。

完美主義者，往往都對這個世界抱有太大的幻想，或者對自己近乎苛刻，不懂得適時放手，讓世界恢復自然松弛的狀態(tài)。就像彎曲向上的樹木，同樣是人在行走的途中，看到的美好的風景。

既然萬事萬物都沒有完美，何故自尋煩惱？

六

逛街的時候，手機不翼而飛。返回所逛的嬰兒店，查看了監(jiān)控，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兩個服務生堅稱沒有看到我的手機。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tài)，很明顯，小偷不打算還給我了。于是一聲嘆息，干脆去營業(yè)廳補辦新卡，同時立刻買了新的手機。

裝上新卡后，便著手將云端所有聯(lián)系人的手機號碼下載下來。一鍵點擊后，只見兩千人馬搶著投胎的鬼魂一樣，騎著日行千里的快馬，從虛擬的云端飛出屏幕。我?guī)缀蹩梢月犚娺@支壯觀的隊伍，重見天日后興奮的吶喊聲，戰(zhàn)馬飛奔時的嘶鳴聲，以及從大地深處傳來的轟隆轟隆的巨響。

所有人都在我的手機里活了過來。我丟了手機，但終于沒有被這個社會丟棄。看著千軍萬馬朝我蜂擁而來，我長長舒了口氣。

偷了我手機的人，又經(jīng)歷了怎樣竊喜又驚險的一天呢？他一定從手機里遍覽了我的半生，并知曉了我的樣子，我的單位，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消費記錄。我跟這個社會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走到我家門口，仰頭看一眼窗前沉迷于新手機里的我。

可是，他終究沒有來，而是選擇關閉手機，將我跟他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無情地切斷。

我只能將被社會綁架了的復合體的自己，趕下云端，重新載入新的手機。

七

雙十一，忍不住也當了一次剁手黨，去了線下的大商場血拼一番。

但還是覺得不過癮，又在出租車上，將之前買過的常用物品，重新下單購買一次。于是，十個快遞便朝我飛奔而來。其實算起來，每一樣東西可能就便宜幾塊到十幾塊，但就是為了這點蠅頭小利，我還是蜂擁到淘寶，把剛買沒多久的面膜洗發(fā)水護發(fā)素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餐巾紙護理液等等物品，再到老店主那里囤積一份。仿佛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城市即將戒嚴，人人都在為此儲備物資，只等槍聲打響的那一刻，房間里照例有火鍋泡面螺螄粉享用。

附近中通快遞網(wǎng)點的老板和工人們，都認識我和阿媽了。每次站在門口，看到我們經(jīng)過，便熱情打招呼：哎，今天又有一個快遞，記得來拿。而且不需報上單號，就能把我的貨物，準確地從上百個快遞中找出來。甚至他們連我的筆名也記得一清二楚。老板每次見到阿爾姍娜，都親得好像見到自家孩子，要抱起來掂掂她最近又長胖了沒有。

阿爾姍娜這一天也興奮得厲害，跟著我逛商場的時候，看花了眼的黑瞎子一樣，拿起這個，又看上那個，于是一路撿起放下，全然不知道該選擇什么是好。

媽媽，我以后長大了要開超市，沒有人來買東西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玩，多開心??！阿爾姍娜這樣幸福地憧憬道。

八

帶阿爾姍娜去看安達組合樂隊的演出。這是一支出訪過很多國家的蒙古族樂隊，現(xiàn)場粉絲爆滿，全都晃動著熒光棒，或者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鼓掌聲，吶喊聲，口哨聲，歡呼聲，此起彼伏，讓不再年輕的我，重新感受到青春山呼海嘯般涌動的激情。

蒙古族音樂總有蒼天大地般的遼闊與蒼涼，似乎可以納闊宇宙萬物，又包容卑微猶如塵埃的生命。在時而氣勢如虹，時而猶如月光灑落荒原般的歌聲里，人會聽到森林在緩慢地呼吸，駿馬在無邊的草原上奔馳，高山上狼在孤獨地嚎叫，河流從沙漠中穿梭而過，萬千昆蟲伏在草叢里發(fā)出細微的吟唱，無數(shù)植物在暗夜中向上生長，沙蓬草在大地上隨風奔跑，萬物在細雨中發(fā)出寂靜如謎的聲響。一切都被自然溫柔地包裹，仿佛嬰兒在母親的子宮里沉睡。

結束后出門，抬頭看到高樓上，一輪滿月正將清幽的光輝，灑落整個的校園。一顆被音樂鼓蕩的心，猶如一滴露珠，在暗夜中倏然滑落，消失于蒼茫的大地。

九

正忙著學院的表格大戰(zhàn)，好久沒有聯(lián)系的朋友S打電話來，聊起近況。說近期不太好，寫作不順，身體又生病了，工作調動也遲遲沒有進展，事業(yè)單位進人，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S邊說邊長吁短嘆，讓我驚訝，昔日意氣風發(fā)總愛吹噓的他，怎么如此保守起來？

在此之前，S因為風頭太健，又有些虛榮，被嫉妒之人找機會抓住把柄，給予狠狠一擊?；蛟S因為那次事件，S開始懂得收斂，就連在我面前說話，也謙虛得好像換了皮骨一般。

我們朋友圈很少互動，也常常許久都不聯(lián)系，好像彼此已經(jīng)忘記。但每次S電話來，一切又回到從前一起學習時，談天說地、讀詩飲茶的快樂時光。

我們討論的結果是，寫作的終極意義，還是因為它給我們帶來快樂。其實那些獎項、功名利祿，對于一個寫作者，有用，也沒有用。它們不過是落花流水，對于生命本身，徒增負累?？吹絼e人獲獎，內(nèi)心的浮動和失落都屬正常，但更為重要的，是如何調節(jié)這種時時刻刻都會出現(xiàn)的心理失衡。調節(jié)內(nèi)心，也是調節(jié)生命。一個心浮氣躁、急功近利之人，不過將生命走向終結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一定要好好愛惜身體啊，這是我們寫作的本錢呢！臨掛電話的時候，我這樣對S說。這當然也是說給自己。

十

阿爾姍娜生日到了，跟她一提起這個話題，她就扯著嗓門將這個重大消息，給家里每個人都說了一遍，又千叮嚀萬囑咐我，一定要記得給她買蛋糕啊！而且要小馬寶莉的蛋糕！起初我說等她放學回來一起去買，她便不放心地一再確認：那媽媽你一定要等著我回來??！后來我說還是我提前買回來，這樣等她一到家就能吃到。她又朝爸爸歡呼：媽媽太好了！

結果想去的那家店鋪，沒有小馬寶莉的造型，只好網(wǎng)上搜索。還好，美團外賣有一家萬達的實體店，生意不錯，有小馬寶莉和小豬佩奇相聚的生日蛋糕。下單后顯示，兩個小時后即可送達?？粗昙乙幻虢訂?，回復我的留言，之后便是外賣騎手接上我的蛋糕，騎著電動車向我奔來，忍不住笑起來，想，這個時代已經(jīng)神奇到足不出戶、所購貨物就能從天而降的地步。

開門的時候，外賣小哥小心翼翼地將蛋糕交到我的手中。他的手很涼，卻送出一句溫暖人心的祝福：祝福寶寶生日快樂！

謝謝您啦！我在樓道里襲來的陣陣寒意中，開心地回復他。

關門的時候，一時間沒有關嚴，聽到外賣小哥返身回來，輕輕幫我推了一下。

我被這一小小的細節(jié)感動到恨不能追出去，將外賣小哥再仔細地看上一眼。因為我只顧著接蛋糕，竟然沒有注意這個寒風中奔波的男人，有怎樣的面容，只模糊記得他很高大。付款后想要打賞，結果沒有找到入口，問了店家，原來是他們店里自己配送的，并回復我說，顧客的滿意是對他們最大的獎賞。

看到微信幼兒園群里，老師為阿爾姍娜做了一個玩具蛋糕，小朋友們紛紛給阿爾姍娜送出生日祝福。

而我，則坐在沙發(fā)前，一邊看著包裝精美的蛋糕，一邊期待著阿爾姍娜回家。想到她迫不及待地推開門，奔向生日蛋糕并歡呼雀躍的樣子，便忍不住揚起有了細小皺紋的唇角，笑了起來。

十一

雙十一在淘寶上網(wǎng)購的貨物陸續(xù)到了，常常購買的日用品沒什么問題，問題都出在衣服上。已經(jīng)多年不在網(wǎng)上買衣服的我，不過想買兩件做家居服的外套和褲子，卻發(fā)現(xiàn)這一小小的愿望也難以實現(xiàn)。迫不及待拆開的衣服，不是大得仿佛麻袋，可以將我兩個裝下，要么就小得好像繩索，把我層層捆住，連喘息都有些困難。再或跟歲月靜好的廣告宣傳照片嚴重不符，連六十歲的婆婆都不屑一穿。還好只買了四件衣服，而且價格不貴，又因懶惰，不想麻煩退貨，只能一聲嘆息，想著湊合穿上一年半載，也不算浪費金錢。

可是發(fā)在店鋪里的評論，盡管用了五星好評卻文字差評的方式，還是被店家惡狠狠攔截住，始終無法顯示。

求求你，將評論刪了好嗎？客服哀哀地懇請道。

我想回復，可是想到那件我最期待的文藝棉衣，連左右襟都不一樣長度，天生殘疾，我還是對用照片欺騙顧客，而且不允許一個差評的店家感到生氣。于是假裝沒有看到，一聲不吭，也拒絕任何退錢換好評的私下交易。

又想起?？飘厴I(yè)的弟弟，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在家里做淘寶客服，若他遇到我這樣不肯通融的顧客，是不是要被扣錢？一時又有些心軟，不知明天客服電話來，要不要將評論刪掉。

好不糾結。

十二

連著兩天飯后，給阿爾姍娜講《男孩希拉和他的朋友們》的故事。這是我現(xiàn)編現(xiàn)講的童話故事集，并跟阿爾姍娜商定，我們要合作出一本書，書里所有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一個叫希拉的男孩。第一個故事，講述了希拉拯救一朵因為忘了季節(jié)而在冬天綻放，卻沒有蜜蜂授粉的土豆花的奇特經(jīng)歷。第二個故事，講述了希拉的小貓咪咪逃出城市，回歸快樂森林的故事。

大字不識的阿爾姍娜，對這兩個故事非常著迷，大約她也積極參與了一半創(chuàng)作的緣故。

媽媽，我們出版了希拉的故事，給誰看呢？阿爾姍娜撲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問我。

誰也不給看，就藏在我們的書柜里，等你長大了再看，好不好？

可以給我的好朋友賽楞看嗎？他還給我送了生日禮物呢！

當然可以??！我想起賽楞畫在一張他的爸爸作廢的研究生獎學金發(fā)放名單上的生日蛋糕，笑著點點頭說。

十三

跟兩個熱愛寫作的學生R和L,在奶茶館聊天。我們?nèi)擞幸粋€群，叫“三人行”，我們是彼此的老師，每次看他們的作品，都會激發(fā)我對寫作新的思考。

R正準備考研，打算報考創(chuàng)意寫作，我?guī)退?lián)系了上海的導師。研究生畢業(yè)后，他決定去日本讀博士，然后順便幫定居日本的姑姑打理一個公司。姑姑沒有后代，已經(jīng)打算未來將遺產(chǎn)全部讓R繼承。這個消息真是讓人雀躍，我們都替他高興。一個寫作者，如果能祛除經(jīng)濟上的后顧之憂，不會為了錢而去寫一些毫無意義的垃圾文字，并真正地站在高處，看待這個世界的眾生，將視野與人生格局打開，他的文字也必將提升一個高度，不會拘泥于人與人的爾虞我詐，蠅營狗茍，而能躍出水面，看清人類的悲歡，并保持上帝視角，俯視人間，對所有卑微的生命，都保持悲憫之心。

L的寫作，早就滲透了悲憫和詩意。她天生對于萬物平等的敬畏，讓她的文字不僅超越了我這個老師，也超越了大多數(shù)同齡的寫作者。我坐在他們對面，注視著這一對本地寫作圈的金童玉女，真心為他們璀璨的未來，覺得高興。

我們還聊起很多文壇的趣事。結束后走出門，見一彎清冷的月亮，正懸在空中。朋友Y說，他最喜歡冬天的月亮，因為月光比雪還要亮，他在西北當兵的時候，常常會披上軍大衣，在雪地里站上許久，只為看那一輪明亮皎潔又孤傲的月亮。它從不言語，永遠與熱鬧的人間保持距離，卻成為宇宙中比人類更為永恒的存在。

永恒是什么呢？或許，就是剛剛逝去的我們暢聊的這個夜晚。

十四

省作協(xié)要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讓每個作家寫一則座右銘。這聽起來有些像寫墓志銘，讓人煩惱。

苦思冥想，終于寫出下面的話：“寫作于我，是不安的細胞，是奔騰的血液，是日月星辰，是永恒的愛人。從齊魯大地，遷徙至遼闊北疆，恰好十年。這是我的寫作慢慢融入悲憫的十年，也是我開始深情俯視這片詩意大地的十年。愿將余生，隱于此處，以寂靜文字，書寫塵埃，也記錄光芒?！?/p>

忽然想，如果哪天我死了，墓志銘上只寫一句話：一個寫作者。

至于我寫過什么，則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瑣碎平凡的一生，曾在寫作中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