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家庭故事 ——短篇小說《客廳里的阿芙洛狄忒》創作談
《客廳里的阿芙洛狄忒》看起來是一個圍繞著家庭展開的故事:杏子作為一個外來者,與“我”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發生了密切關聯。杏子究竟是不是父親的情人?這樣的猜疑貫穿始終,使得“我”“母親”“哥哥”與杏子之間的關系籠罩在這一陰影之下。但這并不是小說的重點,我寫作的初衷是探究一種社會交往中的人際關系。套話、空話、溫暖的話、漂亮的話,人人都成為語言藝術家,將表面的和諧與背后的利益作為與人互動中最大的追求,我們既不揭破他人,也不面對自己的人性弱點。這個小說中的每個人都是作為社會階層中的某一類人來寫的,他們彼此間缺乏真實的交流,也沒有愛和理解,卻其樂融融地聚集在一起。把人物放在一個家庭的空間里,是為了讓情節變得更好操作,也更有趣味。
這篇小說完成后,讀過的朋友基本都把重點鎖定在杏子身上。她的確是這個小說中最具有主動性的一個角色。年輕的女性,聰慧,有野心,有不平,有偽裝,有忍耐,又在某個時刻顯露出張狂和強勢的一面。這些個性是逐漸發展而來,還是原本就共同存在于她,“我”的視角并未提供答案。杏子在“我”的家庭生活中扮演著一個幾近完美的角色,她像母親一樣照顧“我”,又像女兒一樣撫慰“我”的母親,有她在時,沉默的哥哥變得能說會道,疏離的父親也回歸了家庭。這個家庭中的每個成員都享受著杏子提供的“情緒價值”,卻沒有人真正關心過杏子想要什么。在杏子的無微不至中,他們逐漸將杏子提供服務視為理所當然。這時候的杏子看上去像是一個弱者,但很快她便轉換了身份,可以說她愚弄了虛偽的人們。當她站在因自己的設計方案而成為廢墟的家庭里,看著仍然想要保持體面的一家人,止不住地狂笑。杏子真正想要的東西不難看出,杏子的發言“世界是少數人的游樂場,多數人的地獄”顯然是她在自己的經歷中得出的觀點,至于杏子的經歷,限于篇幅和節奏,小說中并未交待太多,只淺淺提及求職失敗、母親病逝。杏子是一個無所依傍的普通人,她想要的是階層躍升,這個家庭只不過是她眾多工具之一。“客廳里的阿芙洛狄忒”是杏子的設計,“打破原有的家居結構”當然是諷刺,浴池上方雕刻的阿芙洛狄忒是舊時代的女神。而新時代被推崇的,無往不利的,卻是這樣的杏子。
再說母親。母親可以說是上一代某類女性的寫照,她將丈夫的事業和家庭的穩定視為首要的人生任務,缺乏對自身的關注,也因此缺乏對人真正的理解,她將對一切事物的認識都納入自己簡單的規律之中,看似以家庭為重的母親,并未得到丈夫的愛,也沒有獲得子女的理解。表面“太平盛世”的背后,是多年修煉成死灰的隱忍。母親在從寺廟返回的下山路上迎面遇見兒子,卻視而不見,被女兒發現自己偷偷哭泣,也只是逃避。同樣,母親是什么時候察覺杏子與丈夫之間微妙的關系呢?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我”企圖和她溝通、還原真相時,她仍采取回避和拒絕的態度。反而灌輸給女兒一種“什么也不會發生”的錯覺。即便杏子再來到家里,母親因發現她能給兒子帶來幫助,仍對其示以友善。母親以這樣一種行事方式去應對一切,并非因她愚昧,只關乎利益,母親這一角色將一生賦予丈夫和家庭,人到晚年的她已經無法再信奉新的理念,也無力創造的新的價值,她用經驗應對一切,將自己消解到往日的生活里。
杏子和母親扮演的角色是兩代女性的對照。父親與哥哥也是一樣。父親自我、封閉、權威,自信地在家庭與企業中扮演著領導人物的角色,從他的視角出發,圍繞著他的一切都是他的附屬物。他有一定的家庭責任感,關心子女的發展和事業,在意自己的權力與享受,杏子作為一個弱勢者出現在這個家庭中,父親順著母親的意思將杏子視為兒子的戀情發展對象,私下里卻將杏子視為自己的所有物。這正如同當下社會中的一些男性,將權力范圍內可觸及的一切女性都視為可發展的性資源。而哥哥這一男性角色對女性的態度則有很大不同。作為一個年輕人,他聰明、靈活,在一個女權盛行的時代,他可以適時地變得渺小,甚至轉化為一個諂媚者,即便猜疑對方是父親的情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無需追問真相。
最后,便要說說“我”。“我”是一個受限視角,它被困在這個小說中的家庭里,并不全知全能。有朋友讀過這個小說之后,提出了“我”敘述的不可靠性。這個小說中的人物都具備鮮明特點,獨獨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被淡化的“我”即是“我”的特別之處。這樣寫的初衷是為了讓大多數讀者都能代入這個視角。透過這個視角,“我”既可以觀察他人,也可以懷疑自己。我并不想把小說寫得太滿,希望留有讀者自己解讀的空間。因此小說中所有的疑問,都可以有不同的答案。
在成為作者之前,我是一名讀者,在生活里,我也以讀者的身份居多。我一直記得最初從閱讀中得到的快樂,因此我希望我的小說是敘事的、好讀的。我不喜歡制造文字上的障礙,我有自己想表達的理念,或許讀者沒發現,也或許讀者發現的更多,但我更想聽見一句“有意思”之類的評價。畢竟,讀者若是不能被故事本身吸引,又談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