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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豆》2024年第10期|房偉: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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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紅豆》2024年第10期 | 房偉  2025年02月11日08:27

    九月中旬,陳軒考入N大,成為一名博士生。他本科就讀于普通二本院校,碩士在省重點大學就讀。從“雙非”學校“越級”進入985院校,同學們都恭喜他,說他是“鯉魚跳龍門”。陳軒也有點飄,在母校做了兩場講座,學弟學妹坐得滿滿當當的,渴望他分享成功經驗。

    “以學術為本心,要有坐冷板凳的勇氣。”陳軒堅定地揮手,目光閃爍。臺下掌聲雷動,很少有人注意他復雜的神情。

    搬到博士宿舍,又走運了。舍友李小凡,父母都是N大老師,他只是有課的時候中午休息才來宿舍,大部分時間,這間宿舍只屬于陳軒。陳軒老家在河南商丘,父母都是農民,他能考上N大,太不容易了。

    “萊教授賞識你啊!”李小凡半開玩笑地說。

    小凡是校教師子弟,根基和背景自然深一些。二人都專攻教育學,但導師不同。小凡個子不高,瘦瘦的,說話慢條斯理,吐字清晰,頭腦很清醒的樣子。

    陳軒參觀N大院士、學部委員的雕像,暗暗發誓,要拼出個樣子來,不期待能像大師們“繪像凌霄閣”,至少拿個“優秀博士”稱號。按照學習計劃,陳軒開始清教徒式的博士生涯。早上五點起床,跑步,吃早餐,去教室,中午午休,下午去圖書館,晚上去自習室,十二點睡覺……李小凡沒那么用功,打摜蛋,參加朗誦社文藝活動,還談了個女朋友,撒狗糧,秀恩愛。

    “這樣不行。”小凡對陳軒說,“還沒畢業,你就累垮了。”

    陳軒狀態的確不好,臉色又黃又青,還有黑眼圈,有時胸悶心慌。從本科開始,他就努力拼搏。七八年下來,身體里滿格的電力,被透支得亮起紅燈。

    小凡弄來一只緬因公貓,毛發蓬松,個頭不小,性情卻溫馴,很少叫,沉默地趴在陽臺上,據說已做了絕育手術。陳軒對養動物不感興趣,可架不住小凡的情面。小凡說父母不讓在家里養,只好放在宿舍,讓陳軒幫忙照看一下,貓糧等費用由他出。小凡給緬因搭了貓窩,放了貓砂盆。小凡說:“陳軒你就多活動一下,鏟屎、喂食、打掃衛生,當鍛煉身體了。”

    氣味不好聞,要每天打掃。陳軒在學業之外找了點事做。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和緬因對視。一人一貓,相對無言。小凡說:“別和它瞪,貓以為你要挑釁它,要懂擼貓和吸貓技巧,那樣才能給沉重的學習生活減壓。”

    “它叫夜王。”小凡說,“原是本系一個教授的愛貓。幾年前,教授離異,性情大變,和名下博士生鬧翻,幾個弟子實名舉報他剝削學生。此事轟動全國,你沒聽說過?”

    陳軒搖頭。他很少關心八卦,也不曉得夜王這名字的來歷。小凡說,那是火爆全球的美劇《權力游戲》里的一只鬼王。

    “這是丑聞。”小凡說,“后來被學校壓下來。教授灰頭土臉,申請調到福建的高校,夜王送了人,幾經輾轉,才到了我這里。”

    “我以這事為基礎,寫了個廣播劇,準備給喜馬拉雅。”小凡笑著塞給陳凡一沓紙說。陳軒知道小凡不務正業,可沒想到他還搞創作。“在喜馬拉雅當個‘聲優’也不錯,我喜歡用聲音講故事,聲音可直達靈魂,或許比文字更直接。”小凡說,“別把學術太當回事,否則活得更累,沒事多擼一擼夜王吧。”

    那天下午,陳軒有點空閑,他斜靠在陽臺躺椅上。陽光正好,暖洋洋的,他翻著小凡亂七八糟的稿子,稿子寫得和傳統小說不一樣,更像幾個人物的獨白。夜王趴在他腳邊,碧綠眼眸,在陽光映射下,似乎透露出無窮的秘密……

    沒想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導師路修遠,不該是這樣的人。

    大年初一,陽光慘淡,濕冷得怕人,白楊、柏樹等綠化樹也溶在霧霾里,看不清輪廓,走了很久才聽得幾聲喜鵲叫,還有咳嗽般的鞭炮聲。一棟棟宿舍樓,突兀地在眼前露出灰色屋角,仿佛麻風病人不經意間露出的白斑。

    靠近年關,學生大多回家了,校園西北角的宿舍區就顯得冷清。學校建了幾個新校區,青年教師大多搬到新校區旁海德公園、燕莎這樣的高檔小區,留在老宿舍區的教師,除了退休老人,就是工作很拼命的中年教師。

    拎著禮物的手有些酸,越來越沉。妻子跟在身后,埋怨說:“省城的鬼天氣真煩人,都九點多了霧霾還不散。”我和妻子去導師家拜年。我叫程兵,二十八歲了,教育學博士第三年。妻子是博士一年級,她在歷史系。我雖沒覺得自己老,可老家的那些同學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也還好,沒孩子,否則夫妻倆都讀書,日子怎么熬……

    導師家非常安靜,沒有年的氣息。地上一片污漬,桌上放著吃剩的飯盆,散發著清冷的臭氣,沙發丟著十幾本書,都折著頁。我看上去,這些像是一些姿態各異的死去的士兵。再低頭就發現塞滿便當盒的紙簍,被撐著大嘴,仰天長嘯。

    導師正埋頭看書,看到我和妻子,點點頭。我說:“春節來看望導師,祝您新年快樂。”導師快速掃了一眼我帶的禮物,兩瓶五糧液、兩盒金駿眉。導師淺淺地說了聲“謝謝”。

    一只大貓,無聲無息地從臥室里鉆出來,瞇著眼,冷冷地看著我們。

    妻子被嚇了一跳,這貓看著,讓人不太舒服,不是那種溫柔的小動物,更像是某種沉默的猛獸。導師說:“它是只緬因,叫夜王,不礙事,它不咬人,你們不用管它。”

    我和妻子在沙發上向里坐了坐,導師又說:“來得正好,趕緊開動。”

    導師很少露出笑容,他有時沉默寡言,有時又口若懸河。這種分裂感,在他離婚后更明顯了。他講的都是自己怎么懷才不遇,學界如何打壓他,他的學問有多好。這樣的話我們開始還聽,但他上課只講這些,有學術含量的東西不多。導師的嗓音也有兩種,一種低沉嘶啞,訴說命運的不公;一種嗓音高亢,表揚自己的才華。

    課堂上我時常被這兩種聲音搞得頭昏腦漲。我甚至懷疑他的身體住著兩只鬼,一只郁悶鬼,一只驕傲鬼。這兩只鬼,天天在導師身體里辯論,互相攻擊,又彼此安慰。在兩種不斷變幻的聲音中我陷入昏睡。夢境里導師變身為雙頭鷹,雙聲變幻,連綿不絕。奇怪的是我聽著“靡靡魔音”,睡得格外香甜。那天我被導師劇烈的咳嗽聲驚醒。他憤怒地盯著我,我擦凈嘴邊涎跡,聞到空氣中彌漫著香椿般古怪的氣息……

    導師丟過來一堆民國影印資料,說:“程兵,相關信息摘出來,錄入電腦。”

    “我們沒帶電腦。”妻子小聲地說,緊張地搓手。

    導師又塞來一臺筆記本電腦。舊的聯想筆記本電腦,上面油膩膩的,妻子拉了拉我的衣服。拜年碰上這樣的事我也蒙了。這兩年,我都是在整理資料中熬過來的,過手的資料,四五百萬字總有了,暑假也是獨自在資料室弄資料。錢是一分都沒有。資料室悶熱異常,沒裝空調,影印資料有的字跡模糊,要用放大鏡,仔細查閱。我的近視程度更深了,頸椎病時常發作,一次在夏天甚至差點昏過去。導師給我送來兩盒藿香正氣水。

    我們住在學校旁的出租公寓。只有四十平方米,但一個月房租上千元。學校從去年改了政策,每月只多發三百元錢津貼,不再提供免費宿舍。那點可憐的博士津貼遠遠不夠。導師也不給補助。他說要磨礪心志,鍛煉學術孤勇。妻子的導師還好,不定期發點錢,也是杯水車薪。我在外面兼課,編些雜書,勉強度日。這些境況也不敢向導師抱怨。導師家雖冷清,可又寬敞又舒服。我們擠在小公寓,就連夫妻間那點事也是小心翼翼,生怕隔音不好,惹得鄰居討厭。

    夜深人靜,妻子緊緊擁抱著我。她的身體是瘦的,我撫摸著她清晰的肋骨,感受她溫熱的呼吸,也不免苦楚,這樣的生活何時結束?那頂黑色的博士帽,到底值不值這樣的付出?

    早上過來,妻子和我爭吵。她心疼錢,不讓我買東西。岳父過壽,我也沒買啥高檔酒,不過兩瓶共三百多元的“海之藍”。可我明白,論文下個月要提交,如果導師不同意外審,答辯就要泡湯,找工作要推遲。我和妻子都在讀書,沒收入,眼瞅著三十歲要到了,日子咋過?

    我捏著那卷材料,看著導師冷冷的眼,仿佛捏著塊沉甸甸的冰。妻子依偎著我,有些顫抖,我低下頭,脖子的青筋“嘭嘭”地躍動,好似隨時可以爬出來的長蟲。

    “你到底弄不弄?”導師有些不耐煩了。

    那只緬因貓夜王,躬起身體,背毛奓起,發出低低的警告聲,像個討厭的監工。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子這句話是說給我的,我拿它當座右銘。我對自己說:“路修遠,你做得還不夠,你要當真正的學者,嚴格的教育工作者。”

    北方的春節,千篇一律。放鞭炮,吃年夜飯,看春節聯歡晚會,傻乎乎地等敲新年鐘。我們需要儀式感,其實是害怕孤獨,我們的怯懦讓我們以聚集形態、逃避孤獨。

    陳美林這個惡女人真走了,欣欣也和她一起走了。都走吧,我早曉得她們一定要走。

    那天下午,我忍不住流下淚。我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煙霧繚繞,遮擋了視線,也擋住了陳美林充滿譏誚的眼。她是保險公司的會計,喜歡算賬。她決定和我離婚,跟著她的上司劉總,共赴美好生活。她的臉上散發出我多年未見的容光煥發的氣息。她有大把時間做瑜伽、按摩,身材保持得不錯,我卻整日整夜忙碌學術,日漸蒼老。

    她遠遠地在我身邊站定,說:“路教授,你天天拼命,還是住辦公室算了。可你這么拼,怎么也沒評上啥‘學者’名頭?”

    她知道我的“七寸”,懂得在哪里戳疼我,哪兒能扎得出血。

    我握著拳頭,緊緊的,但還是慢慢松開。我是大學教授,要有素質。我們已經離婚了,再吵架,樓上鄰居聽到要笑話了。我不理她,就是最高蔑視。我繼續抽煙,熏得流淚,只聽見她“哼”了一聲,拖著箱子走向門口,高跟皮鞋在地面輕叩,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她在門口站定,又說:“欣欣和我一起。”

    我吐出煙,終于看清欣欣瘦瘦小小的身影。她垂著頭發,背著小提琴,悄無聲息地跟在陳美林身后。她沉默,就連分別都舍不得與父親多說幾句。她很像我小的時候,我不想她為我錯誤的婚姻買單,但有什么辦法?我和陳美林的戰爭,她看在眼里。她不指責,不分辯,就連沮喪的表情都不曾表達,這反而更令我內疚。每次我看到欣欣麻木的眼神,總感覺被什么揪住心,很疼。她不愿和我說心里話。研究教育學的教師,居然無法教育自己的女兒,這真是荒誕。

    讓她們走,也許這恰是我期待的。我又回到博士時期單身漢狀態,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研究。那時我和陳美林關系還好。我在博士房里苦讀,她在老家保險公司跑業務,每周帶著孩子來看我。我那頂博士帽還有些殘存的光環。陳美林認為我能改變她的命運,那時博士畢業還能解決家屬就業問題,她想調入我們學校機關財務,成為悠閑自在的女人。我住在六樓,陽光照進冷清的博士房,陽臺飄起晾曬的衣服,如風中蝴蝶,我會聽到陳美林銀鈴般的笑聲……

    等我畢業,博士學歷已不那么值錢,我費盡全力,在導師支持下才留在母校。陳美林應聘到省城保險公司做業務。事情慢慢變質了,不知不覺,她變了我也變了,當然她變得更多。她對我不愿再忍耐。她越來越相信這世界只有錢是最可愛的東西,有了錢就有了一切。當她遇到那個有錢的上司,一切也就順理成章了。

    我不甘心。我是大學教授!妻子居然被商人騙走,這太丟人了!這女人不可信,太善變!情感如同飄揚在風中的柳絮,隨時都會無影無蹤。還是學問最可靠。我寫的論文不會自己飛走,我申請的項目不會離我而去,我編寫的教科書,只要有一級又一級學生,就會反復研讀。

    我又恢復了讀博狀態。我嚴肅、謹慎,充滿戰斗激情。我可以名揚天下,成為學術權威。我可以的。我定好鬧鐘,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誦讀經典半個小時,到小區跑步,鍛煉身體,在呼吸新鮮空氣的過程之中,理清思路,想明白論文和課題思路。早上七點半吃完早飯,陽臺的春光,安靜地透進來,我開始了學術閱讀和寫作。中午點個外賣,午睡一會兒,繼續工作,晚上熬兩碗稀飯,工作到夜里十二點,再洗漱上床。這樣有規律的生活,才適合我。我全部被學術所擁有,我也擁抱了學術,暢游在學術海洋,好充實,好踏實。

    家庭的氣息在那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內日漸稀薄。欣欣的泰迪熊、陳美林的化妝品,我都沒有收起,看書累了,盯著那些物品,感受她們曾經的歡聲笑語,還有淡淡的逝去的氣味。我的住所越來越像一座墳墓。陽臺角落有一只欣欣喜歡的書包,紫色的,里面有作業本、發卡、漫畫書和文具。她沒帶走,好像刻意把書包留下來陪我似的。我把書包擺在桌子前,仿佛是張可愛的笑臉。

    我還有那只緬因貓夜王,它原是欣欣養的。欣欣離開后,它也變得沉悶陰郁,連叫都懶得叫。有時我把它抱在懷里在躺椅里午休,它從來不掙扎。它在夜晚會變成魔鬼?我不曉得,偶爾深夜起來上廁所,能看到它碧綠的眼在黑夜中熠熠生輝。

    我和世界的聯系,只剩下學界往來,以及學校那些煩心事。現在的學生都不省心。我多么希望能帶出幾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可他們都不肯吃苦,下不得史料功夫。傅斯年說:“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做學問不熟悉史料,怎能打下好基礎?

    靜悄悄的,只有妻子翻動資料發出的“沙沙”聲。妻的嘴噘起老高,滿臉都是憤怒和委屈。導師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我的同門最怕導師打電話來,總有亂七八糟的雜事。他自己忙,瘋狂地忙,也見不得我們閑。偏偏他還吝嗇,不要說發補助,有時候請吃飯也摳摳搜搜,連帶我們去快餐店也是如此。

    妻子對我的導師原本也很崇敬,可自從我到了導師門下,妻子就沒啥好言語。“啥教授?騙子!”妻子不屑地說,“沒學問又沒品。”

    導師的真功夫,就是找冷僻題目,然后鞭打學生做挖礦人,諸如《民國兒童教育科學行為培養》《現代中國兒童創傷性心理研究》這類很唬人的題目。他的學問大部分來自學生夜以繼日地從故紙堆挖掘出種種有用或無用的信息。他化身煉丹“巫師”,將那些東西反復揉捏,擠壓、熔鑄,最后變成一篇篇論文,用它們來拿獎、搞項目、弄經費。

    我雖也看不慣導師,但對妻子的諷刺,也感到不舒服。妻子的導師,不熱衷搞項目和論文,他喜歡與和尚、道士攪在一起,給和尚上課,幫道士編書,參與他們的各類活動,掙些錢,也有些福利,比如在寺院免費吃素齋、節假日免費帶朋友游玩。

    我看了一眼導師,他此刻正在電腦前敲字,全神貫注,絲毫沒留意我和妻子的不滿情緒。他的頭發已花白,前額發際線很高,他皺眉時,皺紋層層堆壘,好似云南山上種的茶田,遠看有幾分煙霧繚繞的審美感,走近了看卻令人心驚肉跳,密得怕人。

    似乎有種悲壯的同情,涌上我的心頭。導師有很多毛病,但不能否認的是,他把學術當成生命。和那些混日子撈錢的導師比,干的總是正事。大年初一,導師不睡懶覺,不吃餃子,不走親戚,不打摜蛋,趴在電腦前寫論文,無論如何都讓人欽佩。人就是這樣,只要專心致志干事,總有人佩服,哪怕你只是金雞獨立,只要時間長了也有人認可你。妻子說我性格軟弱,被導師洗腦,但誰也不能否認,導師不瘋魔不成活,把學術變成了最好的情人。

    我勸著自己,浮躁的心漸漸平靜。我認真檢索民國材料,將有用的做標記,謄抄到電腦。我似乎忘記了春節,忘記了妻子,眼中只有材料。我仿佛變成了一只小螞蟻,爬進字縫,融化在油墨香氣里,穿越到民國,變成勤勤懇懇的中學教師……當我全神貫注對付那些發黃的紙片時,胳膊卻一陣疼痛。妻子又在掐我,眼神更幽怨了。我問:“怎么了?”妻子嘟噥著說:“十點多了,我還想逛街,找個理由,咱趕緊撤。”

    我看表,果不其然,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我推開材料,走到書房,怯生生地對導師說:“路老師,我們要去看看婷婷的奶奶,老人家九十多歲,等著我們呢。”導師探出頭,盯了我好一會兒,緩緩地說:“這么急?我也很急呀,材料是為今年一篇重要論文做準備,必須這一周整理出來,必須三月份之前拿出論文,才能確立重大項目堅實的前期成果……”

    導師正講著,客廳電話響了。導師接起電話,開始心不在焉,后來臉色漸漸凝重、陰沉。他緊緊地捏著聽筒,身體在顫抖。

    “我不管你和那個姓劉的怎么想,欣欣不能改姓,她是我的女兒!”導師暴喝,聲音在客廳回蕩,似是呼應。窗外爆竹聲又響成一片,仿佛某種天外來的笑聲。導師扣下電話,回到書房,臉色陰沉,關了房門,將我和妻子丟下,不再理會。

    “怎么辦?”妻問我,我嘆了口氣,看來導師又和前師母鬧起來了,這時觸霉頭,沒什么好果子吃,還是先把資料搞完吧。這么一鬧,我整理資料的心情也被擾亂,效率低了不少。要說我也是被虐得有幾分賤,看到這些發黃的破紙,怎么會比看美女還興奮?

    我整理的速度慢了,妻子就更不耐煩,搓著材料,時不時小聲和我交流。書房門關了,導師也不會聽到。妻子問我:“你們路導,堂堂教授,怎么混到老婆和女兒都跑掉?他不會有性格缺陷吧?”妻子的眼睜得大大的,完全是一副聽八卦的吃瓜表情。

    我略微了解些情況。前師母溫婉動人,在企業當高管,又長年健身保養,雖已是中年,但身材緊致、曲線玲瓏,加上性格開朗,很有男人緣。導師這些年醉心學術,肚肥發禿,邋遢隨意,關鍵導師這么拼,也沒拿下那些關鍵的東西,比如重要人才帽子、院長職務等。兩人生活圈子不同,導師又不能給師母提供高品質的生活,只要有個優秀男人介入,分開是遲早的。只是我沒想到,導師的女兒也不愿和他一起,想來是受不了導師孤僻的性子。導師要不就不說話,要不說起來滔滔不絕,關鍵還自戀,只要他講話,就沒別人說話的份兒。

    “聽說路導離了一段時間了,但看起來狀態還是很差。”妻子惋惜地說。

    有些事,我沒和妻子說。有個師妹郭蕊喜歡導師。也不知為啥,可能是學術敬仰吧,郭蕊讀書時就對導師特關心,如今她在某高校任職,孑然一身。按理說導師離婚是好機會,好像又聽說師妹家要彩禮,導師雖是教授也拿不出那些錢。

    這樣想來,導師瘋狂謀求人才帽子,就可以理解。他想,等有了這些和學校談判,就可以爭取更好的待遇。校領導也不傻,只是督促他出成果,不肯幫他跑帽子,或給個實惠官職。

    “路導不是當官的料。”妻子說,“做事太軸,不懂變通,我要是他的領導也不提拔他。”

    妻子的言下之意,我也懂。導師不溜須拍馬,也不站隊表忠心,又沒錢送禮,還沒上級支持,更沒學術大佬力量的加持。導師的導師,如今也已仙逝,他憑啥搞到那些帽子?但導師那顆榮譽之心,也非常強烈。聽說他每周都要去孫副校長和社科處劉處長那里,說是匯報,其實是泡蘑菇,軟磨硬泡,逼著領導表態。

    聊著天,整理著材料,速度不快,好在不沉悶,我和妻子開玩笑,并承諾下午陪她逛街,買化妝品,她的臉色才漸漸變好。我們仿佛又回到本科一起復習考研的艱苦歲月。

    “當——當——”墻上老式掛鐘突然鳴起,好似委屈孩子的哭聲。就連夜王也打了個哈欠,似乎同情疲倦的我們。

    我長舒了口氣,眼睛酸澀,頸椎不舒服。材料總算搞完,我捧著材料,到書房拿給導師。他還是保持一個姿勢,目光炯炯地盯著電腦屏幕。他接過材料,隨手翻看,似是檢查。

    “十二點了,”我故作輕松地說,“我們就不打擾您吃飯了。”導師毫無表情地說:“還有一九三五年的,一并整出來吧。冰箱里有速凍水餃,你們在廚房里下了,吃了飯后,繼續整理,弄完再走。”

    我呆住了。那只死貓,咧開了嘴,白白的胡須翹著,它是在嘲笑我們嗎?

    這是壓榨學生?我是為他們好。

    現在的學生,太嬌氣。程兵是農村娃,人較樸實,可他的老婆孟婷婷,看著就桀驁不馴。我讓程兵干點活兒,她就搓撮他要勞務費,要不就讓我給程兵推論文。現在博士畢業,學校要求高,C刊資源寶貴,我要發也不易,博士生不經過嚴格訓練,將來怎么搞學術?我從來都鼓勵學生自由投稿,一塊好鋼只有經過鍛打淬煉,才能成為鋒利的兵器。我曉得個別學生不服氣,就連程兵也向我暗示,說孟婷婷的導師,幫她發了篇C刊論文,她太幸福了。啥意思?諷刺我?暗示跟著我不幸福?天大的笑話,誰規定導師有義務幫助學生發論文?

    我讀博士時,導師讓我整理資料。我獨自在資料室抄卡片,一個暑假資料室皮椅都被我磨破了,導師也沒給我一分錢。我很感激他,導師磨煉了我的心性與意志,沒有這樣的功夫,我怎么在這樣一所著名學府當教授?

    程兵夫妻看望我,我還是很高興,說明小程心中認可我這個導師。不就是春節期間查點資料嗎?順手的事。真正的學者應該遠離世俗欲望。風動,旗能動,心不能動。我當年讀書,市中心美好廣場都沒去過一次,暑假寒假大部分時間都在學校圖書館讀書。日本京都學派學者宮崎市定,十年如一日,每周四下午聚集一群人研究中國清代宮廷秘檔,過年過節雷打不動。這不值得我們學習?

    春節太鬧,打亂了我的節奏。河北老家不想回,回去要應酬,麻煩,我給父母從手機里轉了五千元過去。陳美林和劉總領了證,她居然帶著欣欣在新買的別墅過春節。欣欣的心也太狠了,春節也不給爸爸打電話。陳美林還說要給她改姓,我死也不能答應。雖然欣欣被法院判給陳美林,但她的血管里流淌著我路修遠的血!想到這事我就氣得發瘋。我真要瘋了,我想打人。我承認,我有些疑神疑鬼,我可能患了抑郁癥。我偷偷查過醫書,好多癥狀都吻合。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三十年代兒童創傷性心理機制研究》的論文里,我批判了非婚生子婦女和遺棄兒童的婦女,遭到了某些女性學者的反擊。她們說我是意淫,有厭女情結,是攻擊女性的變態學者。她們才變態!我只是抑郁,是被女人傷透了心。

    大家都在傳我和郭蕊的事,真是冤枉。我是教師,研究教育學,為人師表的標準我還是有的。即便離婚我也不會和小我二十多歲的郭蕊在一起,這和彩禮沒關系。郭蕊是個好女孩,對我也許有幾分情愫,我這個年紀對情愛的事早已看淡,無非又是一座圍城,又一份責任磋磨,空耗無數時間。

    我對郭蕊說過:“路修遠的命,已獻給學術。人生苦短,夢幻朝露,要做有價值的事。”春節太鬧,春節晚會鬧,窗外爆竹聲也鬧,還有竄來竄去的人更鬧。中國人太看重虛偽禮節,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虛頭巴腦的事上,真是悲哀……

    我讓程兵和孟婷婷在家里吃飯。他們很詫異。誰規定過春節就要大吃大喝,一群親戚聚集吹牛的?西方的圣誕節就一個晚上,第二天大家趕緊忙工作,我們這邊可好,不過了正月十五不見有人正經上班。

    程兵還好,不說話,孟婷婷咬著嘴唇,眼中冒火。我喜歡看女人吃癟的樣子。為了安撫程兵,我主動給他們下餃子,韭菜蝦仁餡,我昨天在超市買的,大年三十我也吃這個,味道不錯。我還開了兩盒熟食,拿出飲料和啤酒。按照慣例,我讓學生整理資料,是讓他們到亨得利吃快餐的,在家里吃那是不錯的待遇了。

    餃子出鍋,孟婷婷別扭著,沒吃幾個,程兵還好,吃了足足一大盤。他試探著問我有關論文外審問題,孟婷婷也支起耳朵。我不禁好笑,就知道他們拜年是別有所圖。

    “你自己感覺論文如何?”我盯著程兵問。

    “還行,行吧。”程兵又開始撓頭,結巴著說,“哪里不行,我可以改。”

    “讓他外審吧。”孟婷婷憋不住,紅著眼說,“工作這么難找,您發慈悲,放了他,我們繼續認真幫您搞資料!”

    我被她氣樂了,我求著程兵考博士?想考的人很多,很多考生都有強硬背景,是我力排眾議,把他招進來,也是看重他勤奮肯干,如今倒成了我不讓他畢業?搞資料也是為他好。資料都搞不好,論文肯定寫不好。他的論文不過關,外審被斃掉,學院招生名額縮減,我就成了學院的罪人,五年畢業又怎樣?為何不珍惜跟著導師學習的機會?

    “看看修改情況再說吧。”我沒答應,也沒拒絕。這的確要看論文完成度。

    程兵垂下頭,拿著湯匙的手,輕微顫抖。孟婷婷抽噎著,眼淚掉下來,輕聲說:“我都快三十了,不畢業,不知到哪里工作,不敢買房,也不敢要孩子……”

    這些和我有什么關系?誰說畢業就要有房?我剛參加工作也沒房。我的第一套房是單位分的,一九九八年最后一批房改房,只有四十五平方米,我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也沒感覺差。現在的學生都想畢業就能一步到位,沒有奮斗精神,只想要待遇。

    我不理他們,讓他們在材料海洋里冷靜一下吧。任務很多,必須抓緊時間。門虛掩著,我聽到孟婷婷的哭聲,斷斷續續傳來,女人就是麻煩。夜王發出低吼聲,想來對這個制造噪聲的女人也不耐煩。我又聽到程兵的安撫之聲,細細的仿佛一條條紅絲線。慢慢地這些聲音都沉靜下來。好一會兒,我悄悄打開房門。大概是下午三點吧,天色漸暗,客廳燈開了,程兵夫婦伏在桌上整理材料,不再抱怨。

    我站在客廳,夜王仰著臉,和我對視,那雙碧綠眸子深處,似有無盡悲傷。我這才想到,忘給它弄飯了,就手忙腳亂地倒貓糧、換水、加雞胸肉凍干和幾條小魚干。我不知道,欣欣為何給它取了這么個古怪的名字。晚上等我睡著了,它會在客廳各個角落歡暢奔跑,快如閃電,有一次甚至撞倒花瓶,平時就是懶洋洋的,像極了擺爛的男人。

    夜王吃飽了,慢吞吞地在客廳逡巡,還沒到夜晚,它居然那么精神。

    我回到書房,又過了些時辰,客廳突然傳來孟婷婷的慘叫聲。她和程兵爆發了激烈沖突。我去勸架,孟婷婷甩開我的手,撓著程兵的臉,罵道:“你個■貨!讀博士讀成軟蛋!大過年的,誰把送禮的學生拘在家里干活?你連個屁也不敢放,將來還指望你撐起家……”

    我愕然,又有些驚訝。程兵的臉被抓花了,跌坐在地上,眼鏡腿斜掛在耳邊,樣子非常可笑。孟婷婷也趴在地上,大聲哭泣。材料散落一地,仿佛滿地的紙錢。這下慘了,年代順序弄錯,還要再整理,真是豈有此理!夜王圍著他倆繞圈,鋒利如刀的爪子伸了出來,在白色瓷磚地面不斷劃動。

    沒想到,這點小事,就能讓他們崩潰,早知道是這樣,就放他們回去了。

    陳軒斷斷續續看了廣播劇腳本,被程兵博士和路修遠教授的故事搞得心煩意亂。好像還沒完,但李小凡的稿子只有這么多。李小凡平時嘻嘻哈哈的,心里卻藏了這么多故事。故事聽著真實,也別扭,“程兵”和“路修遠”定是化名,故事也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可總覺有股撲面而來的壓力。路修遠不是瘋狂壓榨學生的典型。有個女導師,每周都讓學生去她家打掃三次衛生,一分錢不給,還經常叱罵,學生忍無可忍,將導師告到學校。

    講這些爛事有啥用?證明讀博有多無聊有多傻?

    下午的陽光一點點下去了,還殘留點光線。博士房的窗臺上,擺著一盆盆多肉和仙人掌。光線緩慢地從植物上移走,如同一張張魔法消失的黃金卡片,遺留下濃黑的陰影。黑夜將至,萬物緘默。陽臺外是一片片學生宿舍,那里有無數聲音組成的秘密,也即將隱入黑暗。可惜他并無興趣知曉。夜王跟在身后,冷冷注視著。陳軒從窗臺鏡子里,看到了它倒映的碩大的頭。兀地,它嚎起來,不似貓叫,倒好像是某種不知名的野獸在叫。

    陳軒被嚇得打了個寒戰。這只貓太邪門,不是被閹割過嗎?怎么還這么大火氣?按照計劃,此時他該去圖書館,不知怎么了,陳軒感到有股巨大的酸楚,頂到鼻腔,火辣辣的,或許還有很多莫名恐懼。

    陳軒的導師萊教授,開學前幾個月在法國,昨天才回,據說弄了批資料。剛才陳軒接到導師微信,說這批資料需要博士一年級兩個同學,一個月內整理出來。

    【房偉,一九七六年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山東省首批簽約評論家,第二屆“青春”簽約作家,“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紫金文化英才。曾于《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等刊發表論文、文藝批評一百四十余篇,作品數十次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轉載,獲國家優秀博士論文提名獎、劉勰文藝理論獎、山東省優秀社科成果獎、江蘇優秀文藝評論獎等。小說發表于《收獲》《當代》《十月》《花城》《紅豆》,有數十篇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著有《王小波傳》等學術著作六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獎項,小說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等。現執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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