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倫貝爾酒事
我家有一個錫制的小酒壺,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很簡單的造型,大約一個手巴掌大小,被歲月磨得很亮,蓋子上鑲著一塊帶蟲眼的珊瑚。五十年前,我父親是當時一家肉聯廠的廠長,經常和工人一起趕運,趕運就是趕著牛羊走幾百公里,從錫林格勒草原到呼倫貝爾。這把小酒壺,是他在草原上結識的牧民朋友送給他的。
呼倫貝爾的冬天,太陽呈現暖融融的橘黃色,可當你把一杯開水向空中一潑,水落在地上的時候,就成了冰珠子。雪花堅硬如亂舞的刀片,白毛風像發瘋的推土機,在大地上亂翻,馬群、羊群、牛群往背風的地方跑,找草吃,它們像一片云似的,時而聚堆,時而繚亂。馬背上的牧人身穿蒙古袍,外面套著皮毛大氅,手里的套馬桿不時地揮來揮去,還要緊抓著馬籠頭,歸攏眼前的牲畜大部隊,幾經大汗淋漓之后,身體的熱量殆盡,衣服和汗水凍在了一起。這時候,牧人并不慌亂,他從胸襟里掏出錫制的小酒壺,酒壺和酒壺里面的酒一直被他的胸膛暖著,像個剛出生的小狗崽一樣,熱乎乎的,他往肚子里倒一口酒,全身的血管里面就有了熱能。在呼倫貝爾,酒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冬天冷是真冷,但一年里最累的活兒差不多都干完了。從春放到冬的羊,全都肥肥地出欄了,黃膘厚厚的牛肉也賣完了,那些春天誕生的小馬駒也長大了,可以跟著它們的媽媽,站在霜天里睡覺了,牧人終于能歇口氣,好好地喝上幾頓酒了。
陽光在藍色天幕里慢慢地往上爬著,蒙古包天窗里剛剛冒出一縷炊煙,駿馬便噠噠噠地把雪地敲響了。門在一股旋風中打開,是主人的好兄弟們來了!他們掛好馬鞭,團坐在鐵爐子的后面,揩掉胡須和眉毛上的霜花,便端起了女主人盛上的奶茶,接著一盆熱騰騰的手把肉上桌,一盤野韭菜花醬端來,一桶本地糧食酒打開,頓時,酒肉之香彌漫了草原。
草原上的漢子,默默接受四季的冷暖,雖然心胸像草原一樣富饒遼闊,也總是沉默寡言,他們知道人在大自然的面前,語言十分無力。此刻,當一杯杯美酒入心,他們好像換了個人,臉上綻放出燙燙的紅光,那雙慣于在風雪中瞇著的細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這杯中的酒是多么凝重啊,仿佛整個世界都被自己端在了手里,再沒有什么能抑制他們洶涌的心潮,他們要把攢在心里的話全說出來,要把藏在心中的憂傷和快樂都唱出來!因而,蒙古包里的酒宴總是漫長而起伏。
你聽,“要說飛快的駿馬呦,數我們草原的馬群,要說放馬小伙子呦,數那放馬的阿爾斯楞……”這時候每一個干杯的牧人都是放馬的阿爾斯楞。
你聽,“鴻雁天空上,隊隊排成行,江水長,秋草黃,草原上琴聲憂傷……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
人們唱一陣,嘮一陣,這個說自己馴服的鐵青馬,比下雨天的閃電跑得快;那個說讓馬像云朵那樣在草原上閑逛吧,看看我的大越野車,那簡直了,就是一匹不吃草的馬呀……不知道誰開了個頭,贊美起女主人熬奶茶的手藝,大家的話題順道就開始了爭先恐后,你夸獎起自己的老婆就像薩日朗一樣美,我說自己的孩子上學期拿回了一個大獎杯,他說自己是那達慕大會上的金牌摔跤手……也有人會思念起天堂上的額吉,說額吉的手摸在我的頭頂上,給我擋著白毛風……喝著唱著,不知道是誰手里的酒杯一歪,就倒在羊皮褥子上睡著了,一覺醒來,他揉揉眼睛,又上了酒桌。
在遼闊的呼倫貝爾,酒是牧人心中的詩。
是誰說,草原上的人們無酒不歡,草原的故事沒有酒不能開篇。看吧,百轉千回的錫尼河,環繞著鮮花盛開的草場,一片潔白的蒙古包坐落在綠茵中,布里亞特蒙古族新人的婚禮隆重啟幕。新娘出場,有六個伴娘跟隨,這些美女個個潔白芬芳,戴著水獺皮鑲邊的尖頂帽,穿著華貴的毛呢長袍,胸前的珊瑚項鏈明艷鮮紅,以天鵝般的優雅入場。新郎來了,一襲深藍色蒙古袍,身佩銀鏈蒙古刀,背著一匹華貴的錦緞(意味著可以給新娘富足的生活),深深地給岳父岳母行禮。清風吹來,草原上已經擺好了幾十米的長桌,上面的美食摞成摞,野果醬夾心面包,稀奶油、水果沙拉,牛肉湯、手把肉,油炸酥果子……就是沒有酒,此時此刻,所有的敬重都用奶茶來表示,所有的祝福就像奶茶一樣綿綿不斷。酒到哪里去了?原來過去有人曾在這個場合醉倒失態,為了吉祥安樂,老人們商定,從此布里亞特蒙古人的婚宴不喝酒。一晃二十多年了,錫尼河畔的婚禮沒有酒,照樣喜氣洋洋,老阿爸用傳統的諺語祝福新人,年輕人朗誦著自己的新作賽詩,婚禮的高潮是男女老幼手拉手集體起舞,是新郎新娘兩個家族的大合唱……
呼倫貝爾還有十余萬平方公里的森林,森林人的酒故事就像森林里的大樹一樣多,講也講不完。
大興安嶺北部原始林區也發生過一個動物與酒的故事。有頭母熊帶著自己的熊孩子經常出現在管護站院子里,因為人類每天把吃剩的食物投送給它們,所以它們日漸肆無忌憚。森林出現火情,應急部隊把兩輛后勤車停在管護站院子里,沒鎖車門,就進入森林打火去了。結果回來的時候一看,可不得了,那母熊帶著熊孩子爬進了車廂,把所有食物以熊瞎子劈苞米的模式嘗了一遍,并且打開了兩箱白酒,一通開懷暢飲,結果留下的場景如此這般——熊媽栽在消防員的床上鼾聲大作,直到把床壓扁,小熊趔趔趄趄,直翻白眼。
酒降臨到人世間已經有八九千年的歷史了,沒有什么飲品可以代替它,沒有什么變故可以消滅它。呼倫貝爾是高寒之地,乃酒肉之鄉,人們需要酒,喜歡酒,離不開酒,也從來沒有缺過酒,農耕者做糧食酒,牧馬人釀馬奶酒,守林人制野果酒。我雖滴酒不沾,但是常常被酒桌上的天然率性打動。每到秋日,我就用野生藍莓釀制利口酒,無糖,低度,芳香猶如醇熟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