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生命里的六次“過年”
春節是全世界華人最重要的節日,天南海北風俗各不相同,但總是熱鬧的。然而魯迅卻曾說:“舍間是向不過年的,不問新舊。”讀魯迅的日記、書信,我們能看到魯迅如何度過他生命中的許多個春節,他的確少有過節的記錄,但“過年”作為一個特別的時間節點,卻又留下了許多可堪玩味的瞬間,點綴了他曲折而少歡愉的生命。
1928年3月22日,魯迅先生在上海景云里寓中
1917:獨坐錄碑
魯迅日記向來記錄極簡略,多數只是記錄收支情況和基本活動,偶爾綴以閑筆,便多有意味。1917年1月22日的日記記錄如下:
二十二日晴。春假。上午伍仲文、許季市各致食品。午前車耕南來。下午風。晚許季上來,并貽食品。舊歷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
“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這是魯迅1917年除夕夜的記錄。這正是新文化運動的前夜,而此時的魯迅,用他的話來說,還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而有“好夢”的年輕時代業已結束。魯迅此時更多感受到的是如“大毒蛇”般纏住靈魂的“寂寞”,并深信困住國人的“鐵屋子”沒有告破的希望。
“吶喊”的時刻還未到來。魯迅此時是國民政府教育部的一個普通職員,除了基本的公務,日記中最常見的記載便是去書店買古書或碑帖,埋頭輯佚古籍和抄錄碑帖。但命運的齒輪已然開始轉動,在除夕的五天前,魯迅日記中記錄他給二弟周作人寄去“《教育公報》二本,《青年雜志》十本”。此時《青年雜志》已更名為《新青年》,而1917年的1月1號《新青年》的第2卷第5號發表了日后大名鼎鼎的胡適所作《文學改良芻議》。
1924:失眠與《祝福》
1924年的春節對魯迅而言并不好過,他的日記中記載:
四日晴。……舊歷除夕也,飲酒特多。
……
六日雨雪。休假。下午許欽文來。夜失眠,盡酒一瓶。
魯迅雖酒量不低,但像“飲酒特多”“夜失眠,盡酒一瓶”這樣的描述卻也很罕見。自1918年發表了《狂人日記》,魯迅先生正式開始了白話文的創作。此后,他買碑錄碑的記錄少多了,同《新青年》雜志同仁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人交往則越見頻繁。這段時間也是他與周作人友愛深篤的時期。家人、友情與創造,使他暫脫“寂寞”絕境。然而,1923年中兄弟失和,魯迅不得不搬出八道灣的房子。這一年,魯迅多方輾轉,經濟亦十分拮據,年中更生了一場大病,可說是生命中又一個黑暗時期。
“飲酒特多”“夜失眠,盡酒一瓶”大概便是這種心情的反映。然而,也就是在這種痛苦的心境下,魯迅于年初三完成了《祝福》,這一講述祥林嫂故事的小說背景也恰在新年,但基調卻灰暗、沉重,祥林嫂悲劇的生命正與魯鎮繁響熱烈的新年“祝福”成一對比,劃破舊歷年“幸福”的假象。“還鄉”與“過年”是魯迅小說中常見的主題,他似乎慣常于年關前后追憶,1921年創作了《故鄉》,1925年則是《風箏》,基調大都是灰暗的。他用筆在鑼鼓喧天的繁飾里留下銳利、深刻的沉思。
1926:罵聲中過年
1926年的年過得很是“熱鬧”。年關前后的一二月間,魯迅光是與人論戰的文字就寫了近十篇數萬字,矛頭主要針對陳西瀅和章士釗,也附帶著掃射了拉偏架的徐志摩等“正人君子”。剛過去的1925年,魯迅“命交華蓋”,從北師大風波到五卅運動,一年到頭“署名和匿名的豪杰之士的罵信,收了一大捆”,同時罵人的文章也寫了許多,以至于年末編集時忍不住感嘆:“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但隨即,一二月他又再次投入“戰斗”。
這一年,魯迅斗的人個個有權有勢,還因此丟了教育部的職,甚至第二年因為在“三一八慘案”中的仗義執言上了最高當局的名單,不得不東躲西藏,他一邊深感無力,“淚揩了,血消了,屠伯們逍遙復逍遙,用鋼刀的,用軟刀的。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一邊又繼續冒著危險拿起“匕首與投槍”,“然而,世界豈真不過如此么?我要反抗,試他一試”。也正是那些“無聊的東西”,在民國動蕩慘烈的黑暗時期里,刻下了他在絕望中反抗的印記。
魯迅日記手稿
1929:《草花模樣》一部贈廣平
1927年,魯迅同許廣平定居上海,自此在上海度過了余生。這幾年的年關,魯迅雖仍保持著“向不過年”的習慣,但也已不像前幾年那樣動輒徹夜寫作翻譯。上海時期魯迅保持了和青年的廣泛交往,如柔石、姚雪峰、胡風、蕭紅等,都常常前來做客。過年期間,他常同許廣平、周建人等一起逛書店、訪友與看電影,平淡中透著少許溫馨。1929年2月8日的日記記載:
八日晴。午后往內山書店,得《草花模樣》一部,贈廣平。
內山書店是魯迅在上海期間最常去的書店,魯迅一家也同書店老板內山完造一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內山書店今位于上海市四川北路2050號,毗鄰魯迅公園,游人仍可前往觀覽、閱讀。
1933:為了忘卻的紀念
1929年,魯迅與許廣平的兒子海嬰出生,從此魯迅的日記與書信中便多了許多關于兒“孺子”的記錄。但時局動蕩,這幾年年關前后往往多事。1931年1月17、18日,柔石、殷夫、胡也頻等五位左翼青年作家被捕,并于次月遇害。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變”爆發,魯迅不得不離家避難,在外顛沛四十余天方得返家。或許也因此,1933年除夕夜,魯迅罕見地買來花爆慶祝起了新年,他在日記中記道:
二十五日 晴。……舊歷除夕也,治少許肴,邀雪峰夜飯,又買花爆十余,與海嬰同登屋頂燃放之,蓋如此度歲,不能得者已二年矣。
早年魯迅最厭煩春節期間的花爆,常因此而不能入眠,“我因為聽北京過年的鞭爆聽厭了,對鞭爆有了惡感”,但在歷盡劫波之后,燃放花爆而安慰“悲憤、勞作的英雄”,卻也是難得的體驗。這一年的年關將盡時,正是柔石等人的忌日,魯迅寫下了《為了忘卻的紀念》,紀念過去兩年的“悲憤”,卻也為了“忘卻”這些悲憤而繼續向前: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十年中,卻使我目睹許多青年的血,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
1936:遲來的“年禧”
魯迅生命的最后幾年,多少有些改變了對“過年”的態度,他在1934年的文章里寫道:“在實際上,悲憤者和勞作者,是時時需要休息和高興的……我不過舊歷年已經二十三年了,這回卻連放了三夜的花爆,使隔壁的外國人也‘噓’了起來:這卻和花爆都成了我一年中僅有的高興。”
在家人和青年朋友們的陪伴下,魯迅最后幾個春節過得相對平靜,尤其是小兒子海嬰,帶給家人許多歡樂,海嬰在幼兒園獲得第一名,魯迅在日記和書信中多次提及,也曾說起海嬰因認識了二百字,曾對魯迅說“你如果字寫不出來了,問我便是”,流露出許多溫馨。
1935年春節前后,魯迅第一次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出現了“并頌年禧”的字樣,1936年甚至張羅著請一些朋友在舊歷年到家中做客,1936年年關前后的書信中,都附有“頌年禧”的字樣,可見魯迅對于過年態度的變化。或許在人生的晚年,魯迅終于可以稍放下緊繃而沉重的神經,體會較單純的“休息和高興”了。可惜這便是他遲來的和最后的“年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