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劉復生:人工智能時代的閱讀與寫作
導讀
近日,DeepSeek以超越性的姿態橫空出世,在互聯網上引發了巨大關注。相比ChatGPT等經典AI工具,DeepSeek在中文語境下的文本創作能力使人驚嘆,也引發了我們對于人文學科未來發展的焦慮:我們應該如何面對一個在閱讀積累、邏輯梳理、風格寫作、雕飾文本等方面遠超人類個體的AI工具?我們要如何建構和維系自身寫作的獨特性?而當知識獲取的途徑變得如此簡單,我們一成不變的教育體系是否將面臨某種危機?恰如韓少功老師在微信群聊中所說,“博覽群書,提綱挈領,深思熟慮,文采飛揚,以后都是AI強項了,風格化、套路化的寫作更是。知識獲取成本按近于零,人類恐怕主要靠拼領悟、拼踐行了,并且在踐行中創造新的語料輸入。文學何為?大學還辦不辦?”
今日推送劉復生老師對韓少功老師的訪談,涉及信息時代的文學經驗、“尋根”的建構歷程、《天涯》雜志的文學立場、人工智能與文學寫作等幾個方面。韓少功老師以人生經驗和敏銳觀察提醒我們,人工智能時代需要警惕過度膨脹的信息和知識生產,警惕套路化規范化的寫作方式,要重視現實實踐,重視個體差異性的人生經驗。這為因DeepSeek而感到焦慮的我們,提供了一條直視挑戰、穩固自我、闊步向前的清晰路徑。特此推出,以饗讀者。本文原載于《北京文藝評論》2025年第1期。
人工智能時代的閱讀與寫作
受訪人:韓少功
采訪人:劉復生
一、信息膨脹,文學經驗似乎在貶值
劉復生(后文簡稱“劉”):韓老師好,去年我在汨羅問過您,您說以后不準備在那里長住了。今后長住???,對汨羅是不是有所留戀?
韓少功(后文簡稱“韓”):我今年沒再在鄉下長住,以后恐怕也不會了。上半年去汨羅打理了一下,告個別。主要是年紀大,恐怕要服老。去年我牙痛,但那里離縣城都有七十公里,牙醫不好找。年底回到???,牙醫就教訓我:你耽誤太久了么。所以還是得順其自然。更重要的,是那里人文環境變了,我熟悉的一代,有的死了,有的病了,有的糊涂了,有的隨子女進城了。新的一代呢,大多在外,不?;丶?,只是逢年過節回來轉一下,你熟不起來。既然這樣,我在那里當個留守老人,有意義嗎?
劉:有一些朋友向我打聽,韓老師還寫不寫小說?我也代大家問您一下,還打算寫長篇小說嗎?其實大部分人對小說這種形式似乎已經喪失熱情了,這背后有一種認識論上的懷疑,小說不再能通達生活的核心秘密了。您現在還看小說嗎?有沒有讓您感覺特別帶勁兒的小說?
韓:我這幾年沒寫,電腦里有素材,也有半成品,但好像已沒心勁兒,一時找不到興奮感。小說當然死不了,我也偶爾看看。林森的第二個集子比前面的好很多,有大眼光了。嚴敬的也一直很特別。還有一個陳儼,退伍將軍,在海南待過多年,技術上不是沒問題,但寫的軍營故事啊,驚心動魄,讀得我揪心,有時還熱淚盈眶,是經驗放血的那種。湖南的何立偉和蔡測海,老作家了,有藝術包漿了,新作雖不是很多,但放在二三十年前,那肯定都是爆款。可惜這些小說都沒多少人看,更沒人評,好像與屏幕前長大的一代,心理上根本不接軌。或許是眼下的信息工具太多?素材也好,心理感受也好,一不小心就被社交媒體咀嚼過幾十遍,剩給小說家一些渣渣。這可能涉及你說的,有認識論上的懷疑。
劉:現在的經驗膨脹之后似乎迅速貶值了,人們也喪失了對他人經驗的興趣,也不再信任經驗和真實生活根基的關系,它背后的意義和價值。不管是認識論意義上的“真”還是價值論意義上的“真”都沒意義了?,F實成為完全虛幻的東西,被各種人為的虛假信息層層覆蓋和篡改的東西,而且,很多虛構之物,由于我們當成真的,最后它確實也成真的了,然后再疊累上新的虛構。對于這種后現代理論,大家似乎都有質樸的領會。所以,對一切故事都不相信了。以懷疑主義對待一切。魯迅那個時候,盡管貓在租界里,宅在家里,但是他根據報紙等媒體,完全能夠重建現實世界的真實狀況和真實邏輯,他能夠接起來。這是因為那個的媒體哪怕有意的撒謊,還是以現實為依據的,不像現在。
您平時看不看微信、抖音、B站?
韓:我有微信,但只有一個家庭群,退休了嘛,沒工作需要了。但我可以蹭老伴的微信,朋友推薦我看的,我也能看到。這就有了一個篩選機制,其他網站沒法直接向我推送。世界上的信息和知識太多了,我毫無義務照收不誤,當一個垃圾桶,就像一個人不需要一天吃九頓飯,不需要結交一百萬個朋友,見到誰都握手寒暄。是不是?社交媒體的問題很大。原以為互聯網這東西太好了,又快捷,又低廉,方便人們相互交流和溝通。但現在的情況反而是,上網越多就越可能鉆入“信息繭房”。算法利用人性的弱點,專門投喂你覺得爽的,以“黏”住客戶為最優先級。結果呢,就可能把你喂得越來越狹隘,越來越偏執。動不動就是“妖魔化”和“陰謀論”。不僅國際地緣政治上烽煙四起,“認知戰”成了很多人的戰略布局,連科學啊,技術啊,體育啊,藝術啊,慈善啊,寵物選秀啊,原來都是號稱“沒有國界”的,是白蓮花的神圣凈土,現在也都“飯圈化”了,“噴子”化了。陳夢和孫穎莎,都是非常優秀的乒乓球運動員,粉絲們偏要鬧一個你死我活?這樣的信息垃圾,你捏著鼻子躲都來不及。魯迅那個時代,當然也有問題,但那時候的識字人少,媒體做什么,都局限在小圈子里,也沒有什么算法來操縱和推送,所以對社會的危害要小很多。
二、真正的“尋根”,是瞻前顧后,放眼世界
劉:當前網絡世界的極端和褊狹是一種全球現象了,各地表現形式和程度不同。這是不是一種人類文明衰敗的征兆?還是歷史性的周期性表現?很多人挺悲觀的,您怎么看?
韓:我們辦《海南紀實》,1988年就自己上電腦,上激光照排,可能是全國期刊行業最早的。后來辦《天涯》,至少在海南是最早實現無紙化辦公,被省政府表揚過。當時還是電話撥號上網那種。每個員工都要通過上機、上網考試,通過了的就獎一萬元——那時雜志是企業化管理,有獎金的??梢娢沂且粋€科技粉,妥妥的技術樂觀派。但網絡世界很快被商業化了,一些搜索引擎,百度啊,360啊,一打開,前面好幾頁差不多都是廣告。你想知道“胃病”或“PUA”是什么,只能去垃圾堆里淘。網絡也政治化了,新冠疫情期間,世界衛生組織兩次派團來考察,確認“極不可能”的事情,還是被好多貼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緬甸羅興亞事件,先是伊斯蘭極端分子鬧,見了血,但鬧得不算大。隨后是軍隊和佛教極端分子報復,大殺四方,腥風血雨。緬甸人90%信佛教,應該是相對溫和的,為什么這樣狂熱?原因就是臉書之類在拱火和遞刀。算法發現,最能吸引客戶的貼子就是讓人憤慨。所以,后臺可能還沒怎么操控,也不一定知道緬甸是怎么回事,服務器就自動把全套本領用上了,置頂啊,推送啊,鏈接啊,標題黨啊,甚至流氓得讓你退不出去,不由得你不憤慨,不由得不拔刀相向。連美國學者福山都說,現在最大的不幸,就是“信任度”降低,人們被各種方式洗腦,沒有可以“共同接受的事實”了,“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互聯網和社交媒體”。
劉:八十年代的技術進步主義者可能要失望了,章太炎曾提出俱分進化論,他說:社會的進化,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雙方并進,如影隨形。對于現代化的弊端和隱憂,您參與的“尋根文學”可以說是較早進行的審美的反抗吧。今年是著名的杭州會議舉行四十周年,當年的參加者不是搞了一個重聚的活動嗎?你們這些當年的尋根主將有什么新想法?怎么看當年的“尋根文學”運動?
韓:我覺得那事早翻篇了,不必再說了。架不住主辦方誠懇相邀,我最后還是去了。見見老朋友當然還是不錯的機會吧。參加過1984年會議的來了“七老”:黃子平、李杭育、李慶西、陳思和、許子東、黃育海、加上我。其余有的在國外,有的身體不適,有的或有其他原因。那個會是四十年前開的,我的很多記憶有誤。比如我記得會期是兩三天,對記者是這樣說的。但慶西告訴我,哪止三天啊,是整整七天!還交流得意猶未盡,停不下來。那時候條件遠不比現在,都是合住兩人間或三人間,據說最俏的反而是三人間,恨不得是四人、五人間才好,因為要聊天啊。慶西熬了兩個晚上,有點受不了,后來就想法子去陳村的房里泡,到時候方便自己撤。沒想到他剛撤,陳村端著茶杯就跟了來,要同他接著聊,賴著不走,真是哭笑不得。可見那時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愛文學,愛思想,愛得昏天黑地奮不顧身。八十年代就有這種氣氛?;仡^看,雖然八十年代有膚淺,也有偏失,但整個精神狀態確實令人懷念,有點青春無敵天高地闊的氣象。
至于“尋根”,重視本土和傳統的文化資源,是那個會上的議題之一,但并不是全部?!渡虾N膶W》是主辦方之一。已故的編輯部主任周介人,有個簡要的會議記錄,后來在《文學自由談》發表,根本沒提這個事。魯樞元每天有日記,據黃子平說也發表了,里面更多是涉及現代主義、先鋒藝術什么的,國內外政治形勢什么的。那么,把一個大雜燴似的神仙會,簡化成“文化尋根”的集體動員,是一些媒體人和學院派的想當然。把“文化尋根”和“現代主義”兩相對立,描述成兩個陣營和兩條路線的斗爭,更是他們想當然。因為我第二年發表《文學的根》時,自己正在武漢大學進修英文。潘凱雄作為《文藝報》記者來找我,我就在老齋舍打飯。當時我同室友們約好,不準講中文。那是些大三的室友,還有練口語的沖動。相比之下,大一的講不好,大四的不愿講了,我就專挑了這樣一間寢室。我說這些,是想證明主張“尋根”與對外開放并不矛盾,從來沒有矛盾過?!氨J刂髁x”“排外主義”那些大帽子,是他們強加的。
恰恰相反,在我看來,越是全球化,就越會激發本土化。本土化本是全球化的產物。文化的趨同與趨異,總是在相互交織和相互激發,將來還會這樣。以前的“橫掃四舊”也好,“全盤西化”也好,無論左右,無論朝野,都是一種文化大換血的思路。馮牧、陳荒煤都是很溫和的文學前輩,但對“尋根”憂心忡忡,怕青年走錯路,找我談話的口氣里,橫豎就是一個恨鐵不成鋼。在另一方面,劉心武當時是明星作家,寫文章批評和嘲諷“尋根”。另一匹批評界的“黑馬”更出格,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張羅的一個大會上,說“中國文化這條大毒根,斬斷都來不及,還尋什么尋?”這句話立刻引來全場熱烈掌聲。1988年,我記得是春天,有個作家代表團訪問法國。在一個座談會上,一位華人提問:你們這些作家怎樣看待中國的傳統文化?劉心武回答的大意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必須徹底否定、批判、鏟除,否則中國不可能實現現代化。但這一次,華人們沒鼓掌,倒是迷惑和氣憤,后來還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被中新社的寫了內參上報中央。其實,換位思考一下,那些華人在國外地位低,被西方人瞧不起,所以文化傳統就成了最后的立身之本,唱個京劇,舞個獅子,講一講孔子和老子,才有多元文化格局中的一點點自我存在感。你把他們這一點點都給刨了,他們能不生氣?但國內的知識精英呢,剛走出“文革”,很多人對官本位、一言堂、君臣父子那些煩得很,還在“打倒孔家店”的歷史慣性里。所以他們之間的對話,語境和所指完全不一樣,是雞同鴨講。他們的沖突,也許恰恰也印證了全球化激發本土化。越是在外面“洋”過的,“洋”得多的,反而越會看重“土”。
劉:您提供的第一手材料很有意思。這讓我更加懷疑歷史的真實性了,哈哈。被文學史神話化的各種“故事”就早就被我們當作歷史本身了,然后一代一代教學生,一篇一篇寫論文,最終成為“層累的歷史”。當然,歷史學畢竟還是有真實的基礎和內核,只不過我們必須對歷史敘述持一種批判的態度,您的敘述是一份大歷史的解毒劑,提醒我們留意歷史本身的復雜與含混,不要不加反省地相信過于清晰明確的結論。
其實,這種觀念的窄化也體現在關于尋根文學的評價上,當時評論界形成了一種主流的說法,尋根分兩種,尋優根和批劣根。阿城和李杭育等人是尋優根的,而您是批劣根的代表,這似乎給《爸爸爸》《女女女》定了調。其實這種二分法非常成問題。反倒是外國的評論家和翻譯家置身場外,能發現丙崽身上的復雜性,可惜他們的說法沒人太注意,這可能也和這些觀點不符合國內評論界的“期待視野”有關系。他們認為您對丙崽不只有批判,還有某種肯定。
《爸爸爸》對傳統和民間表現出雙重態度,既表達了批判,也呈現了山野中無法被理解的神秘,民間的粗俗怪誕背后,似乎隱藏著讓人著迷的能量。跳出啟蒙主義的思路來看,丙崽,這個白癡,恰恰包含著正常理性無力把握的潛能。
《爸爸爸》有對傳統的批判,也有對當代歷史的批判,里面寫到兩個寨子的火拼,就帶有文革時期民間仇殺的影子。不過,您也反對那種神化現代化的思路,于是在小說安排了另一個重要人物,仁寶,諷刺意味比較重。所以,您對尋根的態度是非常矛盾的。通過您剛才的解釋,您的尋根的真正目標很清晰了,它是往前看的,傳統與現代左右互搏,既反對退縮到民族文化的保守主義,又反對盲目樂觀的現代化,既堅持中國自我,又堅持開放的世界性。
不知我理解的對不對?
韓:沒錯。我對傳統有復雜的心態。贊成“尋根”的人也多種多樣,有的“根”只是藝術形式,有的“根”是指民間倫理或者哲學方法。有的是懷疑甚至厭惡,有的是留戀甚至崇拜,其實根本形不成“派”。但這并不妨礙大家都覺得有話可說。從這些人的經歷看,他們大多是下鄉或回鄉知青,像賈平凹、阿城、李杭育、莫言等等都是,都有過城鄉兩種生活經驗。城市嘛,無非是“洋”一些,西化一些。鄉下嘛,無非是“土”一些,相對傳統一些?!皩じ敝皇且粋€比喻,算不上深刻理論,但大家一碰觸這個話題,就覺得記憶中有大量的雞零狗碎可以釋放。其實這也就是建構一種中西文化的對話關系。
寫過那篇《文學的根》以后,我基本上不發聲,因為討論太情緒化了,太標簽化了,多說無益。其實,現在想起來,除了有關的生活經驗積累,中國豐富的文化遺存,應該也是“尋根”的另一個重要條件。就像錢穆說的,因為秦始皇“書同文”,因為漢字幾千年不變,中國文明一直沒有中斷。你看看非洲、拉美、中東、東南亞,那里的本土文化傳統,或者本身就薄弱,或者被外來族群、殖民者一再掃蕩,有些地方連文字、宗教、制度都換血了,人種都混了,有什么“根”?如何“尋”得起來?我在《爸爸爸》里,抹掉了所有地域方位的痕跡,也避開任何可能暗示時間的用詞,比如“干部”改成“官員”,“中學生”改成“讀書人”,就是想抽象一些,突出比較普遍和恒久的問題。里面的父子倆,差不多一個是傳統派,一個是現代派,這種情況在哪里都有。我對他們都有所懷疑,也都有一點同情。
劉:關于尋根文學的起源,九十年代以后,有些研究的重心有所偏移,不再聚焦于傳統與現代的老框架,而是討論它和知青經驗的關系,比如給知青一代做精神分析,琢磨這一代人為什么要把傷痕時期控訴的下鄉經驗神秘化,進行文化上的升華,這里面既有政治上要為一代人定個名份的沖動,也和現代化鄉愁導致的返觀和再發現有關。其實,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的知青文學,包括尋根文學吧,內部在觀念和立場上的分歧是很大的,不像早期傷痕階段相對一致。知青群體開始分化了,到九十年代以后分化就更明顯了。您后來的創作一直持續關注這一群體,在我看來,它甚至構成了您文學寫作的一個潛在線索,當然是和其他的主題糾纏在一起。九十年代的《馬橋詞典》《暗示》寫到很多知青生活,而且貫穿了今昔對比。比較近的兩部長篇小說《日夜書》《修改過程》更是對知青一代人進行了反省,這些小說都重點寫到了知青群體的分化和變異。而且通過這一代人,連通了三個時代,革命的六十年代、啟蒙的八十年代和市場的九十年代。您是有意識地要進行歷史批判嗎?
韓:我對同代人沒有特別的義務,只是比較熟悉他們,寫起來順手些。從革命年代進入市場年代,中國人的人生軌跡變化多端,本該是文學的富礦,但很多作家好像不感光,或者找不到稱手的觀察工具。寫完“傷痕文學”或者“先鋒文學”,一路寫到性解放,好像就是最高峰了。寫社會矛盾呢,寫到市場化和引進外資,就是完美的大結局,好多電視劇和小說都是這樣的。真有點美國學者福山說的那味道:歷史的終結。到了九十年代,也就是才過去十多年,居然情況就大不一樣,很多作家見面,就沒什么好談了,終結了嘛。男的談談足球,或者豪車和洋酒。女的見面就說說購物,說說美容減肥。有一個朋友當文學期刊主編,我問他來稿情況如何。他說來稿倒是不少,但90%的男作者在寫出軌,90%的女作家在寫離婚。當然,這些題材不是不能寫,寫出傳世之作也說不定。但大家腦子里只有一個興奮點,顯然就極不正常了。哪怕到了現在,不少啟蒙前輩還是老一套,一動筆,一發言,只有八十年代那幾個標簽,“文革”啊,“自由”啊,諸如此類,“訴苦會”四十年一貫制。他們私下里也顯得沒那么孤陋寡聞,這事那事好像都知道,但他們一面對公眾,就只有當年的三句半,一點長進也沒有。文學圈開始變成了一個高度自戀、自閉的小圈子。
三、《天涯》立場,是一種開闊的思想創造力
劉:您提到“歷史的終結”,我倒是挺有感觸。因為寫文章需要,去年我又重新讀了一遍《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真覺得福山是個了不起的理論家。拋開立場和結論不論,他真是抓住了“現代社會”的要害問題。現代社會就算真能解決溫飽和自由問題,卻無法回避“末人”或“最后的人”的普遍狀況對生存意義的嚴峻挑戰。福山追問了尼采曾提出的問題,現代社會的自由平等,把人性之間的差別在政治上拉平了,于是人的品質也就很難分出個好壞對錯,上下高低,那每個人還能有什么精神追求呢,還能有什么人生意義和價值呢?當然福山認為,這沒辦法,歷史的終結必然伴隨著末人時代的來臨,雖然他也軟弱無力地給出一些追求優異,顯現個體價值的出路,總體上還是比較悲觀的。
某種意義上,我們的文化知識界似乎是挺相信歷史的終結的,或者說,已經提前進入了歷史終結的狀態。歷史的終結必然導致文學藝術的終結,因為已經沒有好壞對錯了,只剩欲望問題了。還有什么故事好講?
但是,歷史不可能終結,不但現實的各種形式的權力關系層出不窮,各種邪惡丑陋沉渣泛起、花樣翻新,各種層面的壓迫和不公平持續存在,未來也不會消失,只不過是文學藝術不愿面對罷了??床灰姾脡膶﹀e,就不會有真正的戲劇性,就不會有真正的修辭學,就不會有真正的藝術激情。我有時想,作家日子太舒服了很危險,如果沒有很自覺的反思意識,還挺陶醉的,那就成了末人作家,也就不可能是作家了。偏偏我們現在的文壇已經形成了某種末人式的壟斷,評論界和創作界又互相吹捧,相互麻醉,真正生猛尖利的揭示生活真理的作品反倒不容易出來,那些不接受歷史終結的寫作即使有也不太容易在現在的文壇被看見。于是文壇表面上熱鬧,其實不免有些寂寞了。您九十年代以后雜文隨筆寫得較多,而且小說也融入了很多雜文化的筆法,是不是也想逃避文學主流,保持文學更直接的介入性?
韓:我對隨筆的興趣,差不多是與操辦《天涯》同時開始的,所以有人就把這種夾敘夾議的文字,戲稱為“天涯體”。文無定法么,用純文學還是用雜文學,要看應用場景。遇到思想僵化,你得用感覺去沖擊。遇到感覺封閉,你得用思想去瓦解。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人的正常思維其實就是這樣,沒那么高深莫測。比如你覺得哪個人很討厭,說不清理由,那就是感覺;能說出理由了,說出一二三或者ABC了,那就是思想。是不是?一個人看世界,總有看得清和看不太清的兩部分,再正常不過。因為經過了極左時代的概念化寫作,有些同行就把思想理論當毒藥,當天敵,好像誰讀書誰白癡,誰思考誰掉價,這本身其實也是一種思想,不過是懶漢的思想。好長時間里,文青們熱衷于小感覺、小情趣,要不“狗血”,要不“雞湯”,搞得“文青”后來都成了網上的負面詞匯。這恐怕怪不得網友們重理輕文,有勢利眼,主要還是怪文學自身缺鈣。
《天涯》最受讀者歡迎的欄目叫“作家立場”,就是突出思想性的。國外好多文學期刊,《紐約客》《哈潑斯》什么的,也是主打隨筆和評論,純文學退居20%以下??梢娺@個時代對思想有渴求,對重新打通文史哲有渴求。你可以寫純文學,也可以寫雜文學,大可相機而定,因地制宜就好。當然,我不是理論家,打不了陣地戰,只能打打游擊,無非是把思想盡量現場化、細節化、和泥帶水化,說好聽點,叫是后現代主義一再強調的“還原語境”,也是作家幫得上忙的賽道。有人說,你這叫四不像,不倫不類,放到大學里根本不可能報職稱。那又怎么樣?我也可以給《天涯》掛一幅對聯:“發C刊報職稱請往別處,灑狗血灌雞湯勿入斯門”。能與讀者分享交流,就行了,就夠了。
劉:《天涯》真的是個歷史奇跡,無法復制,不單是地利人和不可復制,歷史大勢也提供了不可再有的條件?,F在紙媒慘淡,訂戶寥落,難以想象還可以達到當年的景象。目前,所謂知識界的主流興趣轉移,大都忙績效去了,主要在C刊寫八股文章或搞考據自娛自樂,懶得對現實問題進行思考和發言了,主客觀條件限制,吵架都吵不起來了。
我還真挺懷念那時的思想界的吵架,雖然可能傷了感情,造成讀書人群體的撕裂,但能吵得起來呀?!短煅摹冯s志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討論平臺,可謂兼容并包,當然,離不開您的策劃,當時為了把討論引向深入,都有什么招數?
韓:“北有《讀書》南有《天涯》”的口碑,當然大大超出了改版時的期待。做這事還真沒有秘招,無非態度上端正,論質量不論派。我在編輯部說,大家平等競爭,但要六十分以上,不能上來就扣帽子、潑臟水、東拉西扯,然后說我也是多元中的一元。對不起,這個“多元”我們不承認,一邊待著去。當時有汪暉、戴錦華、溫鐵軍等等,被很多人看成偏左翼的。也有秦暉、何清漣、馮克利等等,被看成偏右翼的。我們都及時提供版面。有一篇批評汪暉的長文,幾萬字,我們還頭條推出。這叫相互之間展開“破壞性檢驗”。當編輯的也不能小氣,比如很多媒體都要求稿件的首發和獨家,出版法規也支持這樣做,但我們主動放棄權益。好作品嘛,就是要讓它多傳播,反復傳播,對社會有益就行,其他小九九不重要。劉亮程的散文,是一個新疆朋友來串門時說到的,當時早已在新疆出版了,沒什么影響。我們覺得好,就給他集束式再發表,同時拉一些名家展開研討,形成一定的聲勢,成了當時的“爆款”,爆得連央視一頻道也立刻做專訪。
編輯部還有一條規定,責編對所有好文本,都要做好“售后服務”,就是聯系其他媒體轉載、評論、報道,轉載費一分錢都不要,不在乎那個。當然,最重要的是刊物要有靈魂,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能夠干什么。九十年代的市場經濟大潮洶涌,沖擊得不少文人六神無主,大部分文學期刊都是丟盔棄甲。最陋(low)的一種人,就是混日子,拿版面勾兌點小利益。好一些的,也只是不分香臭追名人,請客送禮陪笑臉,當“買單專業戶”。但這已算是相當敬業的了,放在哪里都算得上模范員工。在我們心目中,最好的編輯當然應該是策劃人、批評家、組織者,是良師益友。這就要求當編輯努力學習,終身學習,同最優秀的作者共同成長。我們辦過好多班,請專家來講經濟學、哲學、文化人類學、語言學、音樂史,還講過中醫和宗教。編輯部通過圖書進出口公司,訂了不少外刊,至少核心人員要多翻翻,碰到好文章,就請人翻譯,來不及就編輯自己、編輯家屬來救急。佩里·安德森有一次來海南探訪他老父親的生活故地,就是那本《想象的共同體》作者的弟弟。他聽說《天涯》名聲不小,想看看。當他聽說刊物議題涉及市場化、“三農”、新自由主義、中國道路、環境保護等等,非常驚訝和興奮,大有相見恨晚之態,雖不懂中文,也要了沉沉的一大套,背回美國去了。我后來才知道,他夫人是華裔,可以幫助他讀的。
事實證明,不是思想過時了,是新思想太缺了。1999年秋,《天涯》在海南開了一個有關生態與文學的會,請來四五十個國內外的作家和學者,產生了《南山紀要:我們為什么要談環境—生態》,很快就在全球產生了十多個譯本。這次會又是整整開了七天,幾乎再現了當年杭州會議的昏天黑地,大會套小會,晚上再加班,大家還覺得不過癮。美籍學者德里克做學術報告,實在沒時間可安排了,只能放在晚餐后的海灘,由《讀書》主編黃平現場傳譯,大家光著膀子或裹著浴袍席地而坐,算是很不正規的“野會”。蘇童說,接到邀請時還不知道是啥事,以為是討論五講四美、公共衛生呢,沒想到這么有意思。七天以后回到??冢~兆言還同蔣子丹急,說怎么就開完了?怎么就散了?相比之下,后來文學界好多會都太形式主義了,虛頭巴腦,云遮霧繞,開個一天半天的,每人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專家點評五分鐘,完事。然后合影和碰杯,沒有一點激情,好多人從頭到尾都在偷偷看手機。
劉:可惜我到海南晚,沒趕上最好的時候,但是,在我看來,海南文化界的氛圍已經是全國最好的了,這要感謝您的組織和帶動。其實,2004年決定到海南,就是聽到各種私下的講述,心向往之,才起心動念的。記得我打算到海南去之前還給您寫過郵件,您當時給我做了一個簡單的利弊分析,大意是,海南是全國的后排,但后排才有利于觀察和思考。果然如此,后來我就老用這個說法動員人才加盟我們學院。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我真的覺得海南的文學界和學界風氣是最好的——說這個話,謹代表個人,個人負責。文學界要感謝您和蔣子丹等老師,學界要感謝張志揚、曹錫仁等老師。海南之前沒有很強的本土文化勢力和傳統,建省之后創立的新傳統真的是了不起,它在當下仍有所傳承,既激勵人,也給人以壓力,比如,在文學界搞歪門邪道,沒人呼應;在人文學界,靠投靠豪門,經營關系,急功近利追求亮眼成果,也會被看不起。
今天我必須得拍拍馬屁,您別攔著我,哈哈。我覺得,這才是您最重要的作品。文字畢竟是紙上的,古人云,立功、立德、立言,立言在最后,這個次序很重要,您最大的追求從來不是立言,我們就曲解一下古人,把立言說成是文學成就吧。真正重要的是社會實踐。您最大的特點是知行合一。不管是當年搞的集體性的烏托邦單位實驗,還是重回湖南耕讀鄉野,寫作和生活實踐是不脫節的,說話和做事是不脫節的。有些研究也說您的思想觀念應該受到“湘學”的影響,雖然解釋比較籠統和寬泛,有的沒的都安在您身上。但是,這個方向是有道理的。您反省過沒有,有沒有這部分思想傳統的潛在影響?
韓:“湖湘學派”以王夫之為代表,是晚期儒學中最務實的部分,經世致用,或者說把仁義道德的普世價值,落實到地理、軍事、外交、經濟、實業等等中去。我對這些略有了解,但自己受沒受影響,不知道。王夫之那句話:“謂井田、封建、肉刑之不可行者,不知道也;謂其必可行者,不知德也?!边@種話,在我看來,肯定只能是實干家言,是煎熬和掙扎出來的血淚之言,不是靈機一動就有的。
其實,很多時候,作者對自己看不清楚,只能聽別人說。有一個評論家說,你好像一直不信任知識分子,在小說里經常把他們寫成負面人物。我吃了一驚,后來發現,還真是啊,從早期的《回聲》,到后期的《山歌天上來》《趕馬的老三》,里面都有個學歷高的被我挖苦。是不是自己有某種不良的、危險的潛意識?還有個評論家說,韓某人同魯迅那一代不同,那一代中的不少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對農民的同情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角度,而韓某人是平視的。我想了想,覺得差不多。我從不愿神化民眾,但確實覺得有些大老粗讓我喜歡、佩服、受啟發。這種人可能并不是多數,但一個村子里總有那么幾個,代表了底層原生的智慧和精氣神。2000年以后,我每年到那里去鄉下住半年,就是覺得同那些農民、商人、基層干部混,比我在知識分子圈里快活許多。包括他們的語言,都很值得作家學習。就說罵人吧,一個教授罵人,可能憋紅了一張臉,只能說你好壞,太壞了,非常非常壞。一個農民呢,哪怕沒讀過書,倒能罵得活色生香天花亂墜,罵兩三個鐘頭沒一句重復的。你不服不行吧?
在中國現代史上,左的或者右的錯誤,以俄為師或者以美為師,都是洋教條害死人。國外那些“白左”,哪個不是名校背景?美國有一本書,叫《白領政府》,作者調查了一兩百個國家和地區,發現學歷高的政客,反而比學歷低的,治理成效普遍要差。大麻合法化、LGBT什么的,走火入魔了,氣得馬斯克都投了特朗普。可見高學歷不是什么壞事,但學歷不代表能力和智慧。教育崇拜,隨之而來的精英崇拜,在當下積重難返,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讀好社會和人生這本大書,善于汲收底層民眾的實踐經驗,那才是最合格的精英。有一個全球最大的咨詢管理公司,叫麥肯錫,主營業務之一是“獵頭”,肯定在全球已閱人無數了。這個公司的老板說,真正的人才有兩條,一是hungry,即饑餓,意思是要困艱過的人。那么官二代、富二代反而要小心了,他們的經歷反而是一種成長劣勢。第二是street smart,可翻譯成“街頭聰明”,意思是從街混子里混出來的,從底層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最有成才的大概率,反而是書呆子不靠譜。
四、人工智能,無法威脅真正的文學寫作
劉:這是個問題?,F在的麻煩在于,所謂知識界、學術界和創作界,野生的讀書人越來越少了,而且各界“界”限森嚴,“野路子”沒機會了,不像八十年代,現代體制還沒有那么嚴絲合縫地規范化起來,各種靈光乍現,說干就干,甚至異想天開,居然干成了的還不少,這可能也和中國革命的傳統有些關系。規范化當然有規范化的好處,但壞處是造成了精致的普遍平庸。在各界混都要撈個出身,進高校必須是博士,最好是名校,成果要漂亮,有沒有想法沒人關心。當作家似乎也要有師承和門閥了。學術體制培養了一批批講規矩的優等生,某些“創意寫作”學科似乎也把寫作看成可以按套路教的技術了。思想和寫作不再是自家體貼出來的,成了各界內部或文本數據庫的內循環,這就真干不過人工智能了。反倒是野生的思想家和藝術家不怎么怕AI,畢竟硅基的智能再聰明也沒辦法摸爬滾打地經歷真實的紅塵,至少目前不能,它最怕不按套路出牌。人類靠背譜和它下棋肯定輸。
我知道您一直很關心人工智能等問題,您其實是理科腦,誤打誤撞成了作家。對于所謂人工智能對寫作的沖擊,您怎么評價?對目前比較火的創意寫作,您怎么看?海南大學也剛成立了“韓少功創意寫作中心”,您是應邀做貢獻,被“硬邀”義務勞動,我們拉個大旗,有個名目。您不妨說說真實的想法,創意寫作能干過人工智能嗎?
韓:海大是一片好意,怕我閑著,要給我派點活。最后談成的協議是不付一分錢工資,這就給了我較為寬松自由的空間。從掛牌第一天起,我就對學生們說,創意是沒法從課堂上學來的。我讓他們想一想,為什么木匠的兒子當木匠的多,畫家和演員的代際傳承也多見,唯獨文二代成功率很低?真做出了模樣的,大仲馬和小仲馬算得上,茹志娟和王安憶也算得上,不是沒有,但屈指可數。這就證明,文學大概有一點點技術性,是課堂上可教和可學的,但最重要的人生經驗感受,誰也教不了,連父母也教不了,只能靠自己用一生的時光去親歷,去攢,去熬。要是有靈丹妙藥,哪有父母不愿優先自家的娃呢?
我非常贊成你的看法,能教的大多是些套路性的東西,不是最核心的。我在七年前的一篇文章里說過,人工智能最合適干這個。比如寫作,也分不同的應用場景。秘書的活,機器人大概可干到95%,眼下“豆包”“飛書”(APP)就干得很不錯。應考的活,答辯的活,寫教授八股的那些活,AI大概也能超過人類的八成以上,這已經被很多實驗所證明。這是因為AI的理解,是一種概率性理解;AI的生成,是一種概率性生成,總是以數據庫里的多數優先,以權威的工具書優先。那么,對付文秘、應考什么的,基本上夠了。不過,當一個好記者、好作家、好評論家是另一回事。這些應用場景,對人生的經驗感受依存度高,千差百異,千變萬化,不按套路出牌,AI不可能有什么優勢。很多年前,維特根斯坦就問過圖靈先生:“圖靈機有牙痛嗎?”是啊,AI沒有牙痛,沒有性別,沒有親人,沒有衣食住行,沒有民族和階級……因此,即便能高速處理有關這一切的數據,那也只是模仿,只是“裝懂”。我的意思是,大學教育不必被苛求,但學子們如果不補上人生與社會的大課,就只是一些“裝懂”的人,充其量是一堆披著人皮的工具書。這種人形工具書幾乎從不犯錯,但就是平庸,最容易被AI替代。這在社會人文領域特別重要,因為這里大量的應用場景,都涉及人類差異化的經驗感受。
劉:是啊,按AI的方式和AI競爭,肯定干不過,但是現在的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的主流似乎就是套路化的生產模式,這既造成了知識和文學的泛濫,也為進一步的泛濫提供了條件。有時候我想,拋開科學技術知識不說,人類精神產品的生產是不是也遵循一般的經濟規律,也要經歷周期性的擴張和危機過程,最后導致通貨膨脹,“信用”貶值,最終的解決總是破壞性的,一是通過人類歷史的周期性的社會災難和重建來解決,二是通過開辟新賽道或新載體、新媒介來解決。
人類的原創性的精神生產能力其實是有限的,很多人生價值層面的東西甚至是不太需要被不斷創新的,這一點保守主義并非沒道理。什么東西一多了就貶值,就混亂,普通人沒辦法分辨好壞,劣幣驅逐良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比四X就被整亂套了,整宕機了,古代人不會有這個困惑,學富五車,也就讀過幾十部書,讀書破萬卷,也就讀了百把部書,就算我們的八十年代,每年的小說電影電視劇也是很有限的,閱讀有點饑餓感才好,書非借不能讀,當年知青翻山越嶺讀書排班,讀得才深入高效。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少點,好壞高下才可以形成公共判斷,激發公共討論,現在完全不可能了,即使不說其他原因,僅數量一條就是個障礙,讀者群無限細分。
當然,這算個玩笑,多了當然好,有選擇總是好的,但是,也得有點辦法限制無效產能,哈哈。如果有個準確的,可以信賴的評價篩選機制可以解決問題,比如,“健全”市場反饋,或者,專業的評論家和行規,但這兩個機制似乎都失靈了。您讀書吞吐量大,面也寬,您憑什么做選擇?
韓:多歧亡羊,多方喪生,信息和知識肯定不是越多越好。人類在計算速度、記憶容量等方面,遠遠比不上AI,但遺忘這一條,至少到現在為止,還可能是人類的優勢之一,能化繁為簡,得意忘言,輕裝上陣,以少勝多。再說,所謂遺忘,到底是不是真遺忘了,是不是還在潛意識里暗中發揮作用,以形“無”實“有”的方式,影響本能和直覺,這可能還需要進一步研究?;ヂ摼W和AI發展得太快了,人類缺乏管理經驗,就像肌肉膨脹得太快,神經系統跟不上。誰想管一下吧,又怕政治上不正確,妨礙自由啊,阻礙進步啊,大家都不愿戴保守主義這頂臭帽子??赡芤奖╋嫳┦臭[出人命了,得到慘痛教訓了,才會回到常識,比如想到心理衛生這回事。該遺忘就要遺忘,該屏蔽就要屏蔽,這是心理和生理衛生的需要。
前不久,國家統計局發布了一個公報,顯示居民每天就業勞動的時間,是人均多于3小時,而每天上網的時間,竟是人均多于5小時。這個統計口徑可能有點粗,比如外賣騎手連線客戶的時間,不知算進了哪一頭。但不管如何,即便有些出入,“線上”大大多于“線下”,仍然構成了一個驚人的勢頭。這顯示出,連中國這個發展中國家,也在高度網絡化和符號化,生活在迅速地“脫實向虛”。在這種情況下,接觸實際越來越少,知識和信息就處于無根和空心的狀態,就是你說的“通貨膨脹”。通貨膨脹是什么?“幣”大于“貨”,甚至有“幣”無“貨”,這個“幣”就會泡沫化,沒法不貶值。眼下的應試教育也好,“抗日神劇”或“霸總神劇”也好,官場里的形式主義也好,投資領域的“概念行情”和“概念風投”也好……很多人都只會用敘事來干活了,都是有“幣”無“貨”。這反過來誘發了信息、知識的進一步泡沫化。所以說,篩選機制一定得有,多數為王的市場邏輯一定不可任性。而且把控機制的人要選對,是能盯住實踐的明白人。
五、學會做減法,心靜最重要
劉:這個矛盾,中外哲人早就意識到了,尼采就指出,對于民族來說,并不是歷史知識越多越好,對于個體來說,也不是記憶越豐富越好。像您說的,會遺忘是一種能力,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該忘得不會忘,會得精神病。而且,信息太多,思慮過重,就沒有行動力,人會被歷史壓死,沒辦法開辟未來,這就是歷史的濫用和弊端。
“無知者無畏”,從正面理解,就是沒有思想負擔,不信邪,不知道怕?!皶旆矗瓴怀伞保褪乔罢昂箢?,前怕狼后怕虎,非得等萬事俱備才動手,非得集齊了前提條件不可,歷史機遇早錯過去了,而且條件永遠集不齊。有些事必須得先干開,草鞋沒樣,邊打邊像,遇到什么問題解決什么問題,我覺得這種實踐哲學是百年中國最重要的思想遺產。當然,這種勇敢必須和適當的審慎結合起來才好。
對于個體來說,在學習和閱讀上,必須會選擇,必須有主見,最好的境界是,為我所用,充分汲取有用信息,博學廣識,但是目標還是為了有效地行動和實踐,都是為人生的。必須有能力復雜地思考,但是又能放下,回到單純。去除掉先入為主的各種成見,才能把心靈再度打開,對于這些問題,您在《馬橋詞典》《暗示》《山南水北》等作品中寫過。當年您決定在汩羅安家,是不是也有重新打開心靈的考慮?
韓:回到汨羅,最開始只是厭煩成天的開會和應酬,不喜歡這種機關生活,要跳出去才好,具體干什么來不及細想。山區的日子,當然要單純許多。時間與紀年、日歷沒什么關系,過著過著就不知令夕何夕??臻g的地理特征最重要,爬山過水,你不會關注腳下的產權或價格。你同植物、動物、微生物交道多了,見到人反而稀罕,互相之間容易親切。這種感覺比較好。我起初買了支獵槍,在當地辦了持槍證,擔心窮鄉僻壤的治安不好,后來才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多余,小蟊賊、白粉鬼什么的從來沒騷擾過我。當地一個傳說中的黑社會頭子,老百姓聞風色變的,還給我送來兩盆鐵樹,表示對文化的尊重。這樣,我在那里待了二十四個半年,相當于時不時“冬眠”,時不時“補血”“采地氣”,盡可能屏蔽不良的信息和社交,覺得自己的生活健康多了。這算不算把心靈打開,我也不知道。
一個人在歷史大勢之下能做的很少。但這并不妨礙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有所取舍,營構小環境,把握自己的小命運。好幾個重要的選擇題,我自覺還沒怎么失手。一個人選擇道路并沒那么難,關鍵是你要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相比之下,我更愿意回到自然,回到底層社會,窩在自己那個村子里。薩特說,哪怕你在監獄里也有選擇的自由。誰說我們就一無可為,只能隨波逐流呢?
劉:不管是知識和學問,還是文學和藝術,對于生存的功能,就是有助于養成判斷力。學問有助于理性的判斷力,文學有助于感性的感判力,當然二者是相互滲透的。好學者必須有想象力和文學的隱喻式思維,好作家也要有各種學問和理性邏輯能力打底。到了一定境界,憑氣味和直覺就能感知好壞對錯,從心所欲不逾矩。什么事都靠理論推導,判斷成本太高,有時也來不及,而且還靠不住。能力要均衡,左右腦要協調,體力和精神要全面發展。您是有意識地從事全面發展的,不脫離體力勞動,接受信息視野開闊,特別關心人類社會各領域的最新動態,比如對科學技術的進展也很關注,您平時閱讀有什么習慣和偏好?
韓:我喜歡讀雜書。文學作品當然會讀,中年以后,讀歷史、哲學好像覺得更解渴??破找彩桥d趣之一,主要是科學史和科學哲學。有人說這些還是屬于文科,那就算是吧。眼下出版物太多了,我的篩選機制主要是朋友推薦,也注意一下書評,比如《參考消息》上的報道和評介,哪怕三言兩語,也是找書的線索。讀點外文版也有好處,比如讀亞里士多德或索緒爾,對于一個中國人來說,英文版會不時泄露出雙語之間的差異,即語言和思維的差異,可能讓你讀出意外體會。當然,更重要的,讀書最好都不要急功近利,有時候就是讀一個樂,思維游戲,無用之用。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有知識變現能力強,有些則不是。我們經常把知識比喻成一棵樹,其中樹莖、樹根、樹葉、樹枝都不好賣錢,只有果品好賣錢。那么,如果我們只要果子,把其他統統砍掉,蘋果從哪里來?還會不會有蘋果?這就是說,變現能力強的知識和變現能力不強的知識,共同組成了知識的有機整體,那才會有可持續的知識樹。這就是求知的大功利觀。有些人“精準讀書”,只盯住學生的應試,或者是教師的C刊,各奔各的功利,跳過過程直取結果。這可能獲一時之利,卻可能離知識越來越遠。不僅會讀得苦巴巴的,而且所學很快歸零。我在香港看到有些教授,今天退休了,馬上把個人藏書擺在路邊統統賣掉。我真是很驚奇。這也是讀書人啊!
劉:的確,無目的讀書,才有讀書之樂??上КF在的學生越來越卷,任務導向,沒有閑暇和心境,早早把胃口敗壞了,這才是最大的傷害。我們上學時,從中學到大學,還是有條件的亂讀書,讀閑書的。您青少年時期讀書的心態更是放松。關于七十年代閱讀經驗,您在《漫長的假期》里談起過,在比較的視野里,那倒是個文學閱讀的好時代。王安憶的小說《隱居的時代》也寫七十年代,她表達了一個有意思的觀點:一定限度內的物質短缺,恰是精神得以維系甚至創造的條件。物質的匱乏反而助長了精神的追求,“在那種物質貧乏的日子里,人們的精神需求便生長起來,對美的感覺神經格外發達,形成了一種自然的欲望”。
您有類似的感受嗎?
韓:我以前說過,讀書是窮日子里鎮痛劑,是隱秘的金礦和財產保單,同安憶的意思差不多。眼下越是物質豐裕,倒越可能窒息人的精神需求,這是一個現代性的難題,值得社會學家們注意和研究。我接觸一些境內外的出版人,他們現在的目光主要盯住小四到初二的學生,那是他們的主要目標市場,因為小四以下的還讀不了,高中的要高考,本科的要保研,都太“卷”,不指望了。父母大多愿意掏錢給這個時段的孩子買書,自己去摜蛋或搓麻將。網上有個詞叫“土豪”,蠻準確的?!昂馈笔怯绣X了,“土”是沒文化,不讀書了。這是恐怕社會發展一個最大的短板。
劉:其實,任何時代,深度閱讀都是剛需,是人的基本欲望。現在能把這種剛需打殘廢,也是時代偉力的不世之功。我倒不認為新的媒介和技術條件起多大負作用,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還是利用媒介的社會政治力量。影視劇和短視頻也可以是深度學習的手段,藝術表達的利器,商業性也不見得和思想藝術價值不兼容,巴爾扎克也追求商業性。您平時看不看影視?。恳f作家“觸電”,您可是夠早的,1983年就根據自己的小說改編了電影《風吹嗩吶聲》,這次跨媒介創作的經驗如何?
韓:好的故事片和紀錄片,我當然都會看。至于我自己,那一次太年輕,對影視這種形式毫無經驗,也很不適應。主要是不適應集體生產方式。作家是單干戶,寫小說就是稿紙上的暴君,要誰死就誰死,要誰活就誰活,高度自由。但參加攝制組就是當一個零部件,得照顧和協調方方面面。有時候內耗太嚴重。我沒這個能力,性格也不合適,一次“觸電”就被嚇跑了。我相信好的影視團隊要靠“泡”,泡茶一樣,慢慢泡,主創人員泡出了默契,泡出了志同道合,團隊就活成了一個“人”,誰是大腦,誰是眼睛,誰是手足,大家心領神會,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好像北、上、廣一類大城市,人才聚集區,這樣“泡”的條件方便一些,海南這里就不大行,相關從業人員少。以后是高科技時代了,大團隊、大投入的文化生產必然多起來,需要新的組織方式,需要各種“泡”出來的自由組合。行政機構、投資人可能需要尊重這種藝術規律。據說有一次拍電影,投資人發現周杰倫人氣旺,流量大,臨時把他拉進去,不惜臨時改劇本和加角色,結果效果并不好。有些行政首長眼下熱心文化了,這不是壞事。但其中有些人喜歡吃點菜,一上來就點誰編劇,要誰導演,要誰主演,恐怕也是外行幫倒忙??傊幕鷳B變了,文化生產的組織方式也在變。
劉:八十年代的中國劇組基本算是農業時代的古典劇組了,現在雖然還沒有充分工業化,卻充分商業化了。編劇已經成了一般工種,更沒地位了,海報上經常沒有編劇名字,路演的時候主持人介紹主創只提導演和主演。一方面,制片方只認掙錢,只關心流量,并不在意文學創意。另一方面,大部分編劇早就把自己混同于一般工種了,盡管可能是無奈的被動認可。
真正具有作者性的優秀劇作家和優秀的小說家一樣,決不甘心于僅僅為了某種外在功利目的接個活兒,比如掙錢,獲獎等等,他必定是具有強烈的表達欲望,關心更廣大的世界,試圖找到獨創性的銳利修辭把他的看法和感受表達出來的。為了達到這樣的目標,他也會自覺地磨練對人性和歷史的洞察力。
比如劉和平,就是這樣的劇作家,可惜現在的影視劇生產環境已經不可能再產生這樣的編劇了。您和劉和平也有過交流,應該可以感受到他的這種文學家氣質。能不能說說您心中最重要的文學家的氣質和稟賦,說說您最喜歡的作家或作家類型?
韓:我在國外旅游,對作家故居、紀念館什么的不大感興趣,總覺得作家個性強,容易毛病多,近距離相處不容易,不想對他們了解得太細。我甚至會暗暗同情他們的伴侶或其他親人,真是難為了啊。我寫過一篇雜文,說這些人遠觀就好,不必近看。在另一方面,作家肯定也是多種多樣的,作為同行要多包容,不計較,你活人家也活。有一個法國作家,見中國同行扎堆聊天好熱鬧,就非常驚訝,說你們怎么會這么熟呢?因為他和法國同行極少見面,幾十年下來,可能互相就知道個名字,只是讀讀作品。我倒是覺得他們那種狀態比較健康。文人宜散不宜聚么。中國有不少機構和社團,可能太熱心了,太有錢了,搞得評獎、研討、采風、紀念、各種儀式實在太多,反而容易搞得人心浮躁。九十年代有一段,中國作協幾乎半癱瘓,文學不還是照樣繁榮?我最不怕作家劍走偏鋒,不怕你怪,不怕你狂,但我不相信活得太熱鬧的人,左右逢源的人。如果哪個能避開熱鬧、拒絕熱鬧,我就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大事了。這是指他們心中有大事,才可以活得旁若無人。小孩子玩沙子或者玩蝌蚪的時候,就是這樣旁若無人的。作家最好也是這種狀態。劉和平就是心里有大事的人,我們又是老鄉,談得來。張承志和史鐵生也是心里有大事的,盡管他們的立場區別很大。
劉:現在的文學活動挺多的,有些地方政府和高校似乎不缺錢,年終的時候著名作家和評論家感覺都不夠用了。但是,要寫出好東西,做些有價值的研究,還是要心靜。身在鬧市不一定不心靜,遠離塵囂如果老惦記獲獎和掙錢,仍然是不心靜。您一直心很靜。不過,以后長住海南,生活模式和節律上還是發生了不小變化,以后還有什么寫作計劃,生活上還有什么規劃?
韓:沒有具體規劃,順其自然吧。一切看自己的狀態而定。
(作者單位:韓少功,海南省文聯;劉復生,海南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