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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唐太宗李世民在《守歲》一詩中表達了君臣歡宴飲酒，迎新年辭舊歲時的通宵歌舞場面。守歲，最早記載見于西晉周處的《風土記》：除夕之夜，各相與贈送，稱為“饋歲”；酒食相邀，稱為“別歲”；長幼聚飲，祝頌完備，稱為“分歲”；大家終夜不眠，以待天明，稱曰“守歲”。守歲的習俗于唐宋熾盛，歷代文人雅士皆有佳篇傳世，從中可窺古時守歲之景、之情、之韻。

詩圣觸景生情寫名篇

除夕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可是并非每一個人都能享受這份熱烈和歡慶的氛圍，很多人離家萬里，無法與家人團聚，心中充滿了遺憾和無奈。在古代交通條件差，對很多人來說，回家過年更是一種奢望。詩圣杜甫就是如此，他在唐天寶十年（751年），寫下了著名的《杜位宅守歲》一詩。

寫下這首詩時，杜甫已經40歲了。在34歲之前，是杜甫一生引以為快的讀書游歷時期。游歷期間，他曾寫下佳作《望岳》，結尾的兩句是流傳千古的名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曾在洛陽與李白相遇，并贈詩于李白：“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天寶五年（746年），杜甫來到長安后，漢中王府、鄭駙馬宅等貴族達官宅第都向他開過門。但杜甫來長安的最主要的任務還是參加科舉考試，謀取官職。

可惜的是，杜甫游宦于長安，科舉之路行不通，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得不轉走權貴之門，投贈干謁等，但都無結果。功名無望，而又疾病纏身，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臥居旅館，可謂潦倒至極。天寶五年的除夕，杜甫到從弟杜位家中過年。

杜位是奸相李林甫的女婿，是一個攀龍附鳳之人。杜位宅的除夕之夜，香燭高照，車馬盈門，趨炎附勢者絡繹不絕。杜甫本已愁悶不安，而看到附勢之徒拜見杜位時的低聲下氣、諂媚奉承、唯唯諾諾、不勝拘束的形狀，又感到極度的悲哀。于是，他賦詩一首，名為《杜位宅守歲》：“守歲阿戎家，椒盤已頌花。盍簪喧櫪馬，列炬散林鴉。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

其中“四十明朝過，飛騰暮景斜”表達了杜甫矛盾的心情。其字面意思是說，到了明天就四十歲了，即使僥幸可以進入仕途，可是自己已經黃土埋了半截，就像西墜的斜陽，還能風光多久？詩人一方面希望得到堂弟的支持，另一方面又對前途不敢抱有太多的奢求。

詩圣彼時心境復雜，守歲于親人家中，椒酒敬歲，花紅映盤。戶外車馬喧鬧，庭內燭火通明，驅散寒夜陰霾。他嘆歲月流逝，半生蹉跎，欲借守歲酒盞暫忘煩憂，將壯志未酬隱于醉意，守歲夜成了人生感懷的驛站。

身為李林甫的女婿，杜位官運亨通。可惜，李林甫于天寶十二年（753年）去世后，杜位也遭到政敵打擊。至德年間（756年-758年），杜位與杜甫同為成都府尹嚴武幕府參謀，后貶為新州參軍。上元二年（761年），在杜位離開新州時，杜甫作《寄杜位》一詩相寄：“近聞寬法離新州，想見懷歸尚百憂。逐客雖皆萬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況復塵隨眼，鬢發還應雪滿頭。玉壘題書心緒亂，何時更得曲江游。”

蘇軾賦詩三首寄蘇轍

宋嘉祐六年(1061年)，時年二十六歲的蘇軾通過科舉，以大理寺評事赴鳳翔府擔任判官一職。知府宋選對蘇軾十分關心愛護。蘇軾公事之暇，縱觀附近的名勝古跡，留下了有名的《鳳翔八觀》詩。在同一年，蘇軾的弟弟蘇轍授商州（治所在今河南商縣）軍事推官。官府通告未下，蘇轍要求留在京師侍奉父親蘇洵，當時蘇洵在開封修《禮書》。第二年獲準，蘇轍遂留在父親身旁。

蘇軾一人到鳳翔任職三年，政績斐然。鳳翔也是蘇軾文學創作的一個新起點，仕途為蘇軾的文學創作開拓了更為廣闊的視野，《鳳翔八觀》《石鼓歌》等130余篇詩文和《喜雨亭記》《凌虛臺記》等名篇佳作都成于鳳翔。不過，遇到年終，想回去和父親、弟弟團聚而不可得。嘉祐七年（1062年），蘇軾在除夕夜寫下《饋歲》《別歲》《守歲》三首詩，寄給弟弟蘇轍，以抒發思念之情。

在《守歲》一詩中，蘇軾曰：歲晚相與饋問，為“饋歲”；酒食相邀呼，為“別歲”；至除夜，達旦不眠，為“守歲”，蜀之風俗如是。余官于岐下，歲暮思歸而不可得，故為此三詩以寄子由。

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

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

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

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

晨雞且勿唱，更鼓畏添撾。

坐久燈燼落，起看北斗斜。

明年豈無年，心事恐蹉跎。

努力盡今夕，少年猶可夸。

在詩中，蘇軾把舊歲比蛇，用形象的蛇蛻皮暗喻時間不可留，悄然而逝不可追，既有對時光的敬畏，又有惜時奮進之念。小兒女強撐睡眼，嬉戲歡鬧，為守歲添生機活力；詩人坐守長夜，望燈燼星沉，于新舊交替間自省，勸勉自身與世人莫負韶華，將守歲升華為對生命價值的思索。

以古代的信息傳遞之慢，想必蘇轍收到兄長的三首詩，早都過完正月了，想給兄長回復一首新年的詩詞也來不及了。

不過，蘇轍也寫有《守歲》一詩：“歲云莫矣誰能守，唯有此心初不移。宇宙隨流任爾去，虛空對面即吾師。三杯醉倒聊從俗，一點靈明欲語誰。來日日新無限事，歸根一笑彼安知。”這首詩表達了一個人對歲月流轉和世事變遷的感慨，即時光荏苒，但自己的初心不會改變。作者認為宇宙萬物都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流動，唯有內心深處的堅定信念才是他最可靠的導師。在人生的旅途中，雖然有許多醉酒狂歡的時刻，但真正值得關注的是那一點點靈明的領悟。將來的日子里，仍有無數的事情等待去做，但回歸內心深處并微笑面對，何嘗不是一種安心與釋然。

蘇軾與蘇轍的感情甚深，在仕途上，他們休戚相關、榮辱與共；在生活中，他們相互照應，時時記掛著對方；在文學上，他們互通有無、切磋琢磨；在精神上，他們相互慰藉，惺惺相惜。他們的手足之情成為文學史上流傳千古的佳話。

吳昌碩守歲必作畫

光緒十五年（1889年），著名的繪畫大師吳昌碩在《缶廬別存》中說：“己丑除夕，閉門守歲，呵凍作畫自娛。凡歲朝圖多畫牡丹，以富貴名也。予窮居海上，一官如虱，富貴花必不相稱，故寫梅取有出世姿，寫菊取有傲霜骨，讀書短檠，我家長物也，此是缶廬中冷淡生活。”

與過年有關的節令畫在古代多稱之為“歲朝圖”，大致興起于宋代。所謂“歲朝”是一年之初的文藝叫法，歷來的文人皇帝很喜歡用這樣的畫賞賜臣下，恭賀新禧。吳昌碩每年都畫《歲朝清供圖》，且多所變化，其最大的特點是很少取材于牡丹。他在1915年所畫的《歲朝清供圖》中仍然不見牡丹形象，此圖以瓶梅、水仙、蒲草、秀石諸品組合而成，并置于瓶盆等器物中，以示為案頭清供之物。物品高下低昂、錯落有致地安排于畫面，并以右高左低的對角形式排列，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別配以題識和印章，這是吳昌碩花卉畫中常用的構圖形式。畫面左上角自題：“歲朝清供。歲朝寫案頭花，像古人所作歲時物之遷流也，茲擬其意。乙卯歲寒吳昌碩。”

其實，在新年圖畫中不畫牡丹的畫家有很多。像宋代趙昌的《歲朝圖》畫面鋪天蓋地不留邊隙的花團錦簇，鮮艷熱烈。畫上梅花、山茶、水仙和長春花，以朱砂、白粉、胭脂、石綠畫成，再用石青填底，色彩明麗，顯得富麗堂皇。明代袁尚統的《歲朝圖》繪山村一隅，諸多孩童在院中敲鑼、打鼓、放鞭炮，盡情嬉戲玩樂，屋內三位長者同桌對飲，觀看兒童嬉耍。樹石勾勒填色后皴擦，遠山以花青淡淡涂染，筆法穩健蒼老，畫風質樸古拙。

明憲宗朱見深于成化十七年（1481年）作《歲朝佳兆圖》，圖中鐘馗手持如意，一隨行小鬼雙手托一放有柏枝與柿子的盤子，取諧音“百事如意”。畫幅右上方有明憲宗朱見深御題：“柏柿如意。一脈春回暖氣隨，風云萬里值明時。畫圖今日來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

這些古代名人的守歲情境，或溫馨和樂，或沉郁幽思，或激昂振奮，皆因時代境遇、個人遭際而異。相同的是，他們在除夕這特殊節點，于燭火微光、更聲迢遞里，與家人相伴，與時光對飲，把歲月的感懷、人生的祈愿融入守歲之禮，傳承著華夏民族對新年的熱望，對生活的摯愛和對生命流轉的尊重。讓后世在文字間觸摸到古人守歲的溫度，領悟歲序更迭中的人文情懷與生命哲思，這歲末一夜，遂成文化長卷中熠熠生輝的篇章，歲歲傳承，年年新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