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遙想家鄉春節
很久很久了,我都是在夢中想起家鄉的春節。想起春節種種有趣的事。
記得當年,節日的氣氛是從年前的大掃除宣告開始的,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清掃屋里屋外的塵垢。進了臘月,母親帶領我們用象征吉利的紅紙卷著的細竹枝,揮除檐下、屋角的灰塵,接著就是搓地板。搓地板是重活,母親跪地,用抹布搓,用細沙搓,最后再用清水漂洗,晾干。除凈了外面的塵灰,馬不停蹄,接著轉戰室內。燭臺、香爐,凡是有銅器的地方,都要用香灰調上食醋(這是當年的清潔劑)反復搽抹,使之光若明鏡。過年就是這樣在忙碌和辛苦中尋求快樂,以此迎接一場新的期待和祝福。這些行動隱含著圖吉利的“除晦”二字。除晦是一年的序曲。
經過一個月的勞辛,一家人團圓的日子終于來到了。
除夕宴是一年中隆重的團圓時刻,家人不論走得多遠都要趕回來吃這頓團圓飯。宴席也不簡單,人們不忘祖先,前奏是祭祖。八仙桌圍上了鮮紅的桌裙,紅燭高燒,香煙繚繞,一串掛鞭,是歡樂的伴奏。我們向遠去的先人跪拜。福州那邊的這場宴席,最引孩子們高興的是在供桌前搭起的井字形木塔,鞭炮聲中我們爭先恐后地燃燒木塔,烈火升起,我們紛紛抓起鹽粒投向火堆,鹽粒遇火引爆,噼啪作響,給我們帶來無盡的歡樂。這是兒時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刻!
那時只知快樂,不識其意,原來蘊含著一個紀念。福建的民俗典籍《閩都別記》中有一段關于燃燒木塔的記載:后梁末帝貞明元年二月,自春及夏,天時久旱不雨。忽有一游僧名義收,至白塔寺言能祈禱甘霖,若三日無應,自愿燒死,眾從之。遂搬出廚間之火柴,在佛殿前大埕搭一座柴塔,高二丈,義收不披袈裟,不執法器,自爬上柴塔頂,向西合掌匍匐念經。終于火焚身死,感動天庭,普下甘霖救民于水火。至今,于山的法雨堂尚在,是為紀念這位集薪自焚、舍身求雨的義收和尚的。原來,過年習俗中蘊含著紀念恩人的動人情節:他告訴我們,歡樂的時候要知道感恩!
儀式過后,家宴開始。家宴也有“程序”,長者上座,晚輩行禮。舉酒先敬天地,次敬祖先,再敬長輩。次第有序,人倫之常也!除夕要守夜,我不知深意,也許是對即將過去的一年時光的惜別?但對于少年的我來說,徹夜不寐是難的,記憶中自己堅持到午夜時分,兩眼迷離,要扛不住了。這才迎到歡樂的新正初一。依稀的鞭炮聲里,新年來到,一家人喜氣洋洋:恭喜,發財!晚輩向父母跪拜,得到的是等待了一年的壓歲錢!
我在家鄉福州過的最后一個春節是1948年的春節。那些年,戰火彌天,饑寒交迫,多了些愁苦,少了些歡愉,年節也過得寒磣,不知有歡快,更不知有來日!就在這樣凝重的心境中,我告別了家鄉。在軍隊的歲月,我每逢年節,總要設法讓士兵不想家,編節目,開晚會,包餃子!而我自己則陷于深深的思鄉念舊的憂愁之中。
那時軍隊駐防莆田南日島,日夜挖坑道,戰備,訓練。家鄉福州,近在咫尺,卻不能與家人團聚。記憶中那些兒時的歡樂是遙遠的。那是一個遙遠的夢。后來,后來!終于有一天我與闊別40年的二哥在香港重逢,相約某年某月一起回福州過春節,重溫兒時的歡樂,二哥欣然。可是,可是!父母,兄姐,他們都等不及,遠行不復,留給我的只有一個永難實現的夢!
而我至今依然,記憶永在,懸念永在。想著那紅燭高燒,想著那香煙繚繞,想著那燃燒的木塔發出的爆炸的響聲,想著祖先和遠去的親人,年年歲歲的紀念和感恩。我依然,依然真情地想著、念著,直至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