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序》的舊事與新事
東晉王羲之(303-361)《蘭亭序》,堪稱國之珍寶。不僅國人喜歡和崇敬,日本人的喜愛不亞于中國人。2023年春天,日本在東京專門舉辦了《王羲之與蘭亭序》的大展。所展包括東京博物館所藏許彥先本《定武蘭亭序》、王曉本《定武蘭亭序》,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藏韓珠傳本《定武蘭亭序》;東京博物館所藏傳褚遂良所摹的《蘭亭序》、王鐸臨《蘭亭序》等。這些都是后世珍貴復本。其中有日本僅藏、海峽兩岸沒有的孤本《定武蘭亭敘》吳炳本(現藏東京博物館)等。這一大展,顯現從唐摹到宋拓,《蘭亭序》的多種流傳譜系在日本都有保存和呈現。從這一角度看,日本收藏的《蘭亭序》譜系或許比海峽兩岸的還要豐富。
在今天的中國乃至日本文化圈的公共認知中,《蘭亭序》為王羲所作,卻從不曾想過,倒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蘭亭序》也曾有過“真偽”驚世駭俗的爭論。
這便是《蘭亭論辨》。
蘭亭論辨,質疑與辨駁
“蘭亭論辨”由著名甲骨文學者、史家郭沫若(1892-1978)于1965年挑起。
《文物》雜志1965年第六期發表了郭沫若的《從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這篇文章同時也在1965.6-6.12日的《光明日報》連載(以下簡稱“真偽”)。“真偽”從1965年年初在南京新出土的東晉王謝家族墓志的內容和墓志的字體入手,提出:一、永和九年,王羲之不可能寫出《蘭亭序》;二、因墓志出土的字形是隸體,“真偽”考定當時隸體是書寫的主體和主脈,完全脫離了隸體的行書體《蘭亭序》,不可能是王羲之所書;三、以《文選》不錄《蘭亭序》為由,指責《蘭亭序》的用辭不當和悲觀情緒;四、依據清人李文田的推測和同代人康生提出的疑義等,斷言《蘭亭序》是王氏后人智永和尚偽托。“真偽”一文,洋洋灑灑近兩萬字,一言以蔽之:《蘭亭序》非王羲之所撰書也非王羲之時代所有。
以郭沫若當時的學術地位,郭對《蘭亭序》質疑和斷言,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蓋棺定論”。幸好,當時(1965年)寬松的學術氛圍,使得那些完全不同于郭沫若的文章也得以發表。這便是著名書法家、學者高二適(1903-1977)的《〈蘭亭序〉的真偽駁議》(下簡稱“駁議”)的刊行(《光明日報》1965年7月23日)。“駁議”首先從清人李文田對《蘭亭序》質疑入手辨駁:一、李文無確證;二、李文認為《蘭亭序》梁之前唐之后有“兩個蘭亭”便是大誤;三、李文認為王羲之須用《爨寶子》即隸體寫才合理的論調實屬膠住鼓瑟。以此為基點,“駁議”討論了隸、草、行三體共治于晉的中國書法史和漢字書寫史于晉的大變化。依“駁議”說,用隸體(書)否定行體(書)《蘭亭序》,其實是清人“服膺北碑”和“于帖學偏見”。此種行為,“駁議”指出,這是“文人見異思遷”的“是非無準”。
由郭沫若文引發的這場關于《蘭亭序》真偽的論辨,有些像今天“大學生辨論會”一樣,分成兩方。當然,站在郭文一方的多得多,有美術家宗白華、有文史家書法家啟功、有文獻版本學家趙萬里、有文物學者李長路、有文物鑒賞家史樹清等。站在高文后的僅有文史大家章士釗和文字學者商承祚兩位。圍繞著《蘭亭序》晉唐背景、作者的創作背景、《蘭亭序》的書法背景、《蘭亭序》的文蘊等展開論辨,今天看起來,煞時好看。郭文在質疑《蘭亭序》的書寫時代、書寫背景、書寫者的同時,還因《蘭亭序》被唐太宗等多位帝王喜歡,給其無端地附加一條“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
以上諸種,1973年文物出版社以《蘭亭論辨》結集出版。書,集有站在郭文一方的共十一人十五篇文、站在高文一邊的共三人三篇,并附錄了與此話題相關的包括碑、帖在內的晉代書法圖版數十件,此圖版今天看起來,極具書法史意義。
論辨之后,啟功反省與錢鐘書的認知
1965年至2025年,倏忽就是一甲子。論辨一事,早就灰飛煙滅,不再為世人提起。關于《蘭亭序》的真偽,早也給質疑一方判了“死刑”。啟功先生晚年在《口述自傳》里就講:“現在想起來我當時也夠胡說八道的了”。啟功當時文章的題目叫《〈蘭亭〉的迷信應該破除》。什么迷信呢?啟功當時說:“自唐代何延之以一千多年間,許多文人和書家把它說的越來越神秘,使人感覺非常可厭。”這話,從大處講本沒有錯,錯在啟功所舉的例,比如啟功指責“永字八法”,認為“永”字“成了神像的帽子”,接著又嘲笑說“假如《蘭亭》原文當日以‘癸丑年’起句,那么必然要說‘癸字九法’了。”幸好,具有大智慧大學問的啟功先生,不但糾正了過去的這些說法,而且做了一系列關于《蘭亭序》的考辨,其中《〈蘭亭帖〉考》最為扎實和重要。
針對1965年“真偽”一文中關于隸、行不同時期而判《蘭亭序》為偽一說,啟功寫道:“至于書法,簡札和碑版,各有其體。……今西陲陸續發現漢晉簡牘墨跡,其中晉人簡牘,行草為多,就是真書,也與碑版異勢,并且也不作《二爨》之體,越發可以證明,其用不同,體即有別。且出土簡牘中,行書體格,與《蘭亭》一路有極相近的,而筆法結字的美觀,卻多不如《蘭亭》,才知道王羲之所以獨出作祖的緣故,正是因為他的真、行、草書,變化多方,或剛或柔,各適其宜。簡單地說,即是在當時書法中,革新美化,有開創之功而已。”與啟功此文撰寫的大致時期,2002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第五屆中國書法史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啟功此文以頭條收錄其中。
“蘭亭論辨”的局外人錢鐘書,在《管錐編》第三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之一〇五“全晉文卷二二”、一〇六“全晉專論王羲之。其中一〇六“全晉文卷二六”專論《蘭亭序》。針對1965年的那場論辨,錢以自己的博識,一一辨誣。郭氏“真偽”認為《蘭亭序》的行書有違當時時尚,錢引《廣川書跋》卷八“世稱王逸少為書祖,觀其遣文……字有同處,創為別體”。“真偽”派認為《蘭亭序》“天朗氣清”、“絲竹管弦”用得不對,又說《文選》不錄《蘭亭序》表明《蘭亭序》為后人所托,錢引王阮《義豐錄·蘭亭》七律《序》云:“時晉中市政不綱,春行秋令,故書曰‘天朗氣清’,得《春秋》之旨,蕭統不悟,不以入《選》”。錢說,“真偽”一派的這種狀況“以無稽之談,定無稽之罪”。錢批評道:此就是“大似疑心生鬼自畫符”。“真偽”說《蘭亭序》文意太悲觀,錢引陸友《硯北雜志》卷上“王右軍清真為江左第一,……然其作《蘭亭序》,感事興懷,有足悲者,蕭統不取,有以也”。錢又引魏晉諸家詩文,理直氣壯地說,“幽”與“悲”,于《蘭亭序》意蘊“修辭點鐵、脫胎之法”,“幾成題中應有之義”。錢又說:“此《序》低徊慨嘆,情緒于辭,殊有悱惻纏綿之致”,那些用“義”來要求《蘭亭序》的人“究其心蘊,析以義理,反殺風景”。
錢鐘書《管錐編》寫畢于1972年(見《管錐編》第一冊“自序”)。1965年的那場“蘭亭論辨”,錢鐘書當時沒有發聲,也可能不屑一論,但把自己對《蘭亭序》的認知和對“真偽”派的批評,默默地寫進了罕見的中國現代學術巨著《管錐編》里,以正視聽。
經典永流傳
從漢末三國到魏晉,即公元三世紀到五世紀,是漢字書寫和書法激烈變化的時期,前有鐘繇(151-230)后有王羲之。特別是王羲之的《蘭亭序》,展現了中國獨一無二書寫工具毛筆、中國首創的紙、墨和水的完美結合。在《蘭亭序》里,我們看到的是率性與掌控、自由與約束、天才與刻意的水乳交融。《蘭亭序》掙脫和打破了金石的凝重與刻板,讓書法成為一門藝術,且一開始就是巔峰。難怪,《世說新語·容止》對王羲之由衷贊美:“飄如游云”,且“嬌若驚龍”!
距“蘭亭論辨”過去已六十年,當年舊事已成風煙,《蘭亭序》卻時說時新。那么自晉唐之后,《蘭亭序》的帖、碑、拓有多少呢?
中古晉唐書法向近古宋元書法過渡和轉變時,有一個人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這人就是元代的趙孟頫(1254-1322)。趙與《蘭亭序》的“鐵關系”,得益于與《定武蘭亭敘》王曉本的因緣。元至大三年(1310年),趙孟頫奉詔從吳興(今浙江湖州市),經大運河(今大運河的基本格局即元代所鑿)乘舟北上大都(今北京)。途中偶得宋拓《定武蘭亭敘》。船行三十二天,趙一門心思欣賞手中宋拓《定武蘭亭敘》,并在此本上留下了十幾通跋。一通說“宋末南渡時,士大夫人人有之”。另一通說“吾觀稧貼多矣,未有此卷之妙者”。《宣和內府蘭亭敘八闊九修本》有日本人長尾甲(1864-1942)跋,跋中寫道“予與定武諸本對校”(見《蘭亭異集》,東京玄美社,1990)。以此三語,可見在南宋時《蘭亭序》的帖與拓不在少數。《宣和內府蘭亭敘八闊九修本》有宋趙家天子后裔趙子菘(?—1132)一跋,跋中講道:“宋徽宗內府之物,……。理宗賜,賈平章稧帖一百十七種其一也”。賈平章即南宋后期權相賈似道(1213-1275)。在十三世紀中后期,賈平章居然有《蘭亭序》稧帖一百十七種,可見《蘭亭序》的帖、拓在兩宋何其豐富。查《宋史·賈似道傳》,稱賈“酷嗜寶玩,建多寶閣”。只是我們今天無從得知,賈被殺后,那些稧帖,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歷史多吊詭,《蘭亭序》也多災多難。幸好,幸好,中日兩國都喜歡崇敬《蘭亭序》。自唐尤其是宋之后,留存于世的宋元尺牘,哪一家沒有《蘭亭序》的血脈?今人將“神龍本”(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奉為《蘭亭序》帖之圭臬,但其他諸本一樣重要。譬如本文一再提到的石拓《定武蘭亭敘》(據稱為歐陽詢臨,唐人初刻)就非常珍貴。此本珍貴還在于留有趙孟頫的十三通跋。趙的十三通跋,通通精妙。于一個書法門外人來講,我在閱讀和欣賞《蘭亭序》的同時,讀趙跋,同樣是一種樂趣和歡喜。因為,它是晉帖《蘭亭序》惠澤澆灌出來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