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德勒”被搶瘋了
一
1月初,我收拾好了東西,隨時準備回鄉(xiāng)下老家。那天中午,旺秀道智和他的幾個朋友來村委會小二樓,他們知道我即將回家過年,而且我駐村扶貧的期限也到了。我離開車巴河是遲早的事情,所以他們提前過來為我餞行。
我離開小二樓屬“衣錦還鄉(xiāng)”,不是再次出門遠行。之所以說餞行,完全是我按套路去說了。因為旺秀道智提了一壺青稞酒,他的朋友還拿了幾桶方便面、一盤肉及幾包榨菜。見此情形,我倒是想起了《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當然,旺秀道智和他的朋友不會去想什么是餞行,何況我自己都誤將回家當出門了。
也好,既然他們帶酒肉過來,何不借酒敬路神?我先端起三杯敬了土地,然后我們各自干了三杯,最后我提議猜牌喝。但情況比我預計的糟糕多了,一副牌沒有發(fā)完,我就倒下了。旺秀道智和他的朋友朝我伸出小拇指,鄙視一番,仰天大笑出門去了。
青稞酒屬地方古法釀制之酒,度數(shù)不高,入口綿軟,但容易上頭。醉與微醉之間,只要風一入侵,便會四肢無力,因而地方人戲稱青稞酒為“軟腿大曲”。我和旺秀道智爭論不休——他說我的酒量可以用鼻煙葫蘆來形容,我說主要原因是房間冷,怕中途上廁所讓風吹了;他說我是裝的,故意不喝,看不起朋友。我說喝了青稞酒不能見風,風里走一趟,換了武松也上不了景陽岡。誰也無法說服誰,旺秀道智揚言要在我動身前將我徹底放倒。其實他哪里知道,天一亮我就走了。我不會和他打招呼,不是不夠朋友,而是我的這個朋友太實在,我怕他真會醉得出不了這條溝。
那天我是十分清醒的。
二
次日,我醒來時,天已蒙蒙亮,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灑在我的臉上。我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感覺頭還是有些暈乎乎的。看了一眼手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早上7點,離預定的出發(fā)時間還有2小時。我趕緊起床,洗漱完畢后開始收拾行李。行李其實并不多,只有一些換洗的衣服和幾本書,但我還是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生怕遺漏了什么。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是旺秀道智。他見我要走的架勢,便不高興了。他大罵不止,說我沒良心,說我沒有告訴他們要提前離開,還說如果沒有他的話,我早就凍死了。
原來昨天晚上旺秀道智來看過我,他說我的房間里冷得像冰窖,一扇窗戶開著,玻璃上全是冰渣子。他關(guān)了窗戶,拉了簾子,生著了爐子,還重新幫我蓋了被子。又說,萬一凍死了多可惜,不但少了一個當干部的朋友,而且大家也害怕從此小二樓上鬧鬼。旺秀道智這番話充滿了辛辣諷刺,倒也情真意切。
雖然一切都是朋友間的說笑,但離開小二樓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就在我收拾好所有東西即將離開時,突然接到通知,說春節(jié)前要對貧困戶和老黨員進行慰問,同時還組織了書法家協(xié)會的書法家前來給村民寫對聯(lián)。看來我要多留一天了。
三
新年送溫暖,這似乎是慣例,但今年多了一項——寫對聯(lián)。
我說,對聯(lián)就免了吧,這里是牧區(qū),大家都知道牧區(qū)群眾是不貼對聯(lián)的。但他們說,牧區(qū)早年不貼對聯(lián),說不定現(xiàn)在貼呀。
我沒說啥,心里想,牧區(qū)的變化是十分巨大,但不至于變化到所有形式都變了吧?
整整等了一天,小二樓上的鐵皮爐子都通紅了。通知了群眾,可都沒有來。聽說合作市下了一場大雪,路上很滑,只能推遲一天了。
第二天早上路依然不能走,因為融化的雪在清晨全成了冰。一直到下午3點多,大家才來。
慰問品很快就發(fā)放完了,領到慰問品的群眾都沒有走。因為我早就提前和他們說好了,還要寫對聯(lián)。小二樓的院子里擺放了4張桌子,桌子上都鋪好了氈,就等書法家們大展身手了。我在樓下院子里喊了一聲:“都準備好了!”書法家們陸續(xù)從2樓辦公室下來了,他們都有備而來,一手握著筆、一手拿著碗,還有專門拿墨汁的人。
轉(zhuǎn)眼間已有十幾副春聯(lián),可是沒有人要。我看著都著急了。想想往年,書法家們在農(nóng)區(qū)搞個迎新春寫對聯(lián)的活動,那簡直是人山人海,能搶到一副對聯(lián)似乎是得到巨大的福報一樣。然而今天的情形很不一樣,書法家們被冷落了。不但如此,整個小二樓院子也顯得有點冷清。書法家們寫了一陣,都抱起手,說太冷了,墨都凍住了。我心里暗喜,往年大家為一副對聯(lián),私下里要打好幾次招呼。今年不用,書法家們寫了幾十副,我可以用一個甲子。
還好,藏文書法家也來了兩個,他們見沒人理會寫對聯(lián)的,便拿出事前準備好的竹筆,開始寫藏文書法。小二樓院子一下熱鬧起來,群眾前擁后擠、爭相搶奪。藏文書法家瞬間成了真正吃香的書法家,寫漢文的書法家被晾在一邊。這個情形也讓我想起往年在農(nóng)區(qū)寫對聯(lián)的事,到了農(nóng)區(qū),藏文書法家的境地不也如此尷尬嗎?
午后時分起風了,晾曬在地面上的對聯(lián)及書法作品立刻被風折疊起來。還好,春聯(lián)寫得早,墨跡早就干了。但藏文書法的墨跡未干,大家怕糟蹋了這些墨寶,呼啦一下將晾曬在地面上的作品圍擁起來,像保護珍寶一樣。
四
風停了,慰問活動也結(jié)束了。我將一沓寫好的春聯(lián)裝到文件袋里,也準備離開。旺秀道智又來了,他一進小二樓辦公室就大聲叫嚷,說我不夠朋友。我被他無緣無故的叫嚷給整懵了,不知道哪兒得罪了他。
我說,你沖我發(fā)啥脾氣?馬上要離開了,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旺秀道智更是氣勢洶洶,他說,你就沒有把我當朋友。
我說,怎么沒有把你當朋友了?前天還一起喝酒呢。
是呀,轉(zhuǎn)眼就不當我是朋友了。旺秀道智說,你看你給真正的朋友都要了春聯(lián)。
我說,你又不貼春聯(lián)。又說,貼的話你全部拿走。
旺秀道智似乎更加生氣了。他說,你知道我不貼春聯(lián),所以才這么大方。那么多人都拿到了“扎西德勒”,你怎么不替我要個?我這才明白他沖我發(fā)脾氣的原因了。
看著旺秀道智漲紅的臉,我心中滿是無奈與好笑,趕忙拉著他坐下,解釋說,你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能想到這一茬?當時現(xiàn)場人多手雜,我光顧著幫著維持秩序。旺秀道智聽我這么一說,氣似乎消了些,但還是梗著脖子悶聲悶氣地說,反正我就是覺得你是故意的,別人都有,就我沒有。
我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行啦,是我的錯,我這就給你補救。我剛收起來一沓春聯(lián),雖說都是漢文的,可寓意都是頂好的,你拿回去,權(quán)當是我的賠罪。你實在想要藏文的“扎西德勒”,我這就聯(lián)系那兩位藏文書法家,給你專門寫一份,總成了吧?
旺秀道智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猶豫了一下,開口說,我就想要個“扎西德勒”。我點頭應下,掏出手機聯(lián)系其中一位藏文書法家。可是他們已經(jīng)走遠了。旺秀道智啥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小二樓大門。
五
我離開車巴河一周了,一直沒和旺秀道智聯(lián)系過。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曾經(jīng)一起進柏木林、采蘑菇、找覆盆子、折蕨菜之種種趣事也似乎在記憶中淡了下來。
這天我突然接到旺秀道智的電話,他說新酥油下來了,專程給我?guī)Я诉^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那天我正巧不在家,而且一時半刻也趕不回去。電話里我不敢實話實說,因為我太了解他的性格了。旺秀道智果然又生氣了,掛了電話之后,我的心情十分復雜。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了他的消息。
終于有了機會,年前一次進社區(qū)活動中,我逮住了寫藏文書法的尕藏桑吉,請他足足寫了10張“扎西德勒”。
我要去一趟扎古錄鎮(zhèn),買點旺秀道智喜歡的青稞酒。我要去一趟車巴河,看看大雪覆蓋的柏木林。做好準備后,我給他打了電話,他在電話里顯得很高興,哈哈大笑說,再不回車巴河看他,就不是真朋友了。
帶著精心準備的禮物,我驅(qū)車前往車巴河。沿途的風景依舊如畫,白雪覆蓋的山巒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巴河的水流在冰雪的映襯下更顯清澈。
到達時已是傍晚。旺秀道智早已等候在村口。見到我,他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我們緊緊握手,仿佛久別重逢的親人。他領著我到家中,屋內(nèi)爐火正旺,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酒肉。
我們邊吃邊聊,從工作到生活,從過去到現(xiàn)在,無話不談。旺秀道智拿出他珍藏的青稞酒,我們舉杯共飲,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一起喝酒猜拳的日子。酒過三巡,我拿出寫好的“扎西德勒”,送給了他。
那晚,我們聊得很晚,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中途好像還來了好幾個人,我都記不清了。桌子上堆滿了酒肉,可是我再也吃不下了。去車巴河看朋友,要備足酒和肉。我們要對酒當歌,把酒言歡。出門前我還這么想著,可是沒想到,這次真讓旺秀道智給整倒了。但我確定,我們絕不會是酒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