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聰小說《讓它降落》:戰火中的心靈救贖
看陳聰這篇小說,讓我不由得想起2017年在伊斯法罕的一家展廳里看到的那張舉世聞名的照片:那個叫阿蘭·科迪的3歲敘利亞小男孩尸體,趴在土耳其海岸的沙灘上。來伊朗之前,我已經看過這張照片了,心里為這個男孩難過一下就過去了。畢竟這個世界上苦難太多,戰亂離我們太遠,我還有其他的信息要去瀏覽……可是在展廳看到它的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的心猛地被鉗住了,一陣刺痛感難以抑制地升起。我久久盯著那張照片看,其他作品我已經無心去觀賞了。
走出展廳,來到庭院里,陽光灑下,游客熙熙攘攘、有說有笑。那一刻,我覺得這一切都分外不真實。接下來我跟著朋友去游覽其他地方,突然間我再也繃不住了,坐在臺階上失聲痛哭。那種悲痛感持續涌上來: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掉進海水里都經歷了些什么,只能想著他的尸體被海水一路沖到了土耳其,直到被人發現……他才3歲啊,一出生就是戰亂,從來不知道和平是什么,就已經結束了生命。這太不公平了,太殘酷了!
這就明白了我看這篇小說時為何心情沉重。女主人公杏德是一位中國外派到中東的戰地記者,她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殘酷。“在中東的三年,我盡可能去到大大小小很多個戰場。我原以為回國后,生活會重返正軌。但搖搖晃晃的鐵皮車廂,又讓我回想到巴格達街頭的鐵絲網,想到難民營外的隔離墻,還有加沙地下四通八達的暗道,它們一層接一層地箍在我臉上,透過皮膚一勺一勺地擓著我的神經,讓我時時感受到太陽穴的震顫。過年放假,萬家燈火,頭頂的每一聲巨響,都會把我拉回萬里之遙的戰地。”
小說以細致的筆觸寫出了杏德的內心感受,這是一份特殊的心理體驗記錄。“有時候,我會翻出在中東拍的照片,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意識到,把戰火紛飛的場景放在新聞里是對的,因為它們只是我從戰火中撕開的一個口子,只是浮出海域表面的一枝桅桿。人們只看到殘酷的一撇一捺,便開始送上鮮花與蠟燭。這場景在熟悉的世界里別無居處。”我非常喜歡這一段描述,它精準地點出了戰爭世界與和平世界的割裂感,雖然同處一個星球,我們的悲喜卻不能相通。
在如此危險的戰地工作,從常人的角度想,恐怕早就想逃離了,然而杏德卻一再返回戰地。這讓她的家人和同事不解,而對她來說,“有人來中東,是為了救贖蒼生,但我是為了救贖自己。”為何這樣說呢?“是的,我想回到絕對真實的世界,那個希望和絕望可以在瞬間完成轉換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所有的生和死都坦誠相見。我承認,那個鮮血淋漓的世界總會讓我不寒而栗……那是正在采訪時突然被交火聲包圍的寒毛直豎,那是化學武器襲擊現場揮之不去的刺鼻氣味,那是難民營里無辜的人們默默吞咽戰爭罪惡的苦果。”
小說的后半部分,杏德想要找到一個女孩,當時她只是一個小難民。杏德隨手拍攝了她,還給了她糖吃,事后發現對她的膚色、發色、瞳孔顏色一概不知。這對別的記者來說不構成困擾,對杏德來說,“你在意的,究竟是那一雙眼睛,還是別的什么東西?”這是一個好問題。還有一個好問題是,她的記者朋友荀天成一邊悠閑地開車,一邊問杏德:“你覺得戰火里有什么?”杏德回答:“我覺得是仇恨。仇恨構建了這個空間。”荀天成接著回應:“我知道你想說的是希望。你有沒有想過,在梅耶嘗到你給她的奶糖那一刻,她看到了奶汁般的銀河,看到了遍種蔬菜瓜果的宮殿,看到了天堂里的天使彈著她沒聽過的旋律。她沉醉在里面,恨不得獻身這甜美的旋律。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幸福。但幸福就像蠟燭,風里顫抖的蠟燭。接下來等待她的,是漫長的煎熬和帶給她希望的死亡。”我認為這是小說最精彩的部分:戰爭中人最深的絕望,是看到了一點微茫的希望后,隨即又陷入更深的絕望中。
莎士比亞在《亨利五世》里有一句:“在戰爭里流出的每一滴無辜的血,都是一聲哀號,一種憤慨的責難——責問那個替刀劍開鋒、叫生靈涂炭的人。”當今世界戰亂至今未歇,不論哪一方取得勝利,最終遭受涂炭的還是這些平民。他們生活在一個隨時就可能失去生命的國度,每一分鐘都可能是最后一分鐘,城市的廢墟之中徘徊著無辜而死的魂靈——他們的生命戛然而止,留下了悲痛欲絕的家人。他們能責問誰呢?他們手無寸鐵毫無辦法,只好默默忍受。正如小說里寫到的這個生長在難民營的女孩,她從出生就生長在戰爭中,好不容易長大,還要目睹母親的離世,何其慘痛!目前存留的,都很難保證明天還存在,一切在這里都太脆弱了。小說里有一句話說得非常好:“一顆子彈被射出,仇恨像蠅卵般繁殖,和平來不及穿上蔽體的單衣。”
這是陳聰的小說處女作,在創作上自然有稍顯稚嫩之處,比如語言表達上可以更清晰明快一點,在節奏上可以更流暢通達一些。陳聰本人是前戰地記者,有在中東地區的真實工作經歷,這讓他能在小說中寫出唯有戰爭經歷的人才能有的深刻體驗。正如在文章開頭我看到那張照片,作品有著巨大的沖擊力。希望陳聰未來的小說以更純熟的寫作技藝和更飽滿的人物刻畫吸引廣大讀者,以更深邃的洞察力直擊人們的心靈。
【鄧安慶,1984年生,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紙上王國》《柔軟的距離》《山中的糖果》《我認識了一個索馬里海盜》《天邊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留燈》等書,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丹麥語等多種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