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香圃，文化學(xué)者、史地研究者、畫家。多次踏查羅布泊和敦煌沿線，歷時十年寫成兩百萬字長篇神話小說三部曲《羅布！敦煌！》，演繹了古絲綢之路上的志異神話、歷史傳說。謝冕、樊錦詩、常沙娜、靳尚誼、陳來、巫鴻等先生為小說題寫書名和推薦語。

樓蘭，樓蘭

在羅布泊東南六十里的樓蘭國城堡中，樓蘭王與王后迎來了他們的第三個孩子—— 一個美麗的小公主。

這時，樓蘭國就建在被后人稱作“咸水泉古城”的地方。從庫魯克塔格山到阿爾金山，從敦煌到塔克拉瑪干，延綿千里，盡是樓蘭國國土。西域的樓蘭國，水源豐沛，土地肥沃，綠洲延綿千里，牛羊成群，魚蝦滿艙，國力強(qiáng)盛，百姓豐衣足食。僅國都就有居民千戶，人口萬余，帶甲之士三千。就富厚繁庶而論，樓蘭國是西域三十六國中公認(rèn)的上國大邦。

薄暮時分，炊煙裊裊，酒香四溢，牛羊嘶鳴，百姓歡歌。這時富庶的樓蘭國百姓已經(jīng)難以想象，他們的先祖曾經(jīng)歷過何等艱辛的歲月。

后來，還要由史官透過黃沙下的樓蘭國遺址，探尋樓蘭先祖艱難建國的歷程；還要從五千年以前，古老的原始印歐人群中的一支——吐火羅人說起。他們從中歐喀爾巴阡山以北、易北河和德涅斯特河之間的某個地區(qū)，向東遷徙。他們逐水草而居，以游牧為生，穿山越嶺，終于找到了一處水土豐茂、便于耕牧的地方，于是便留下來建都筑邑，據(jù)有疆域。這里便是最早的樓蘭國城堡。

樓蘭的母親河發(fā)源于博斯騰湖，是一條奔馳千里不息、最終匯入羅布泊的河流。河水東西延伸，九曲回腸，清澈湍急，沿岸蘆葦蒼蒼、芳草茵茵。遠(yuǎn)而望之，色如孔雀石，故人稱“孔雀河”。在陽光的映照下，孔雀河宛若一條多彩的絲帶縈繞在大地之上，波光粼粼，蜿蜒向前。這里盛產(chǎn)小麥、青稞、大麥、蕎麥、谷子、糜子、粳米和豌豆、黑豆、綠豆、大豆，以及蘿卜、葵菜、蔓菁、蔥、韭菜、葫蘆等，人戶殷盛，家產(chǎn)富饒，這片肥沃的綠洲漸漸吸引了其他部族搬遷至此。在孔雀河的滋養(yǎng)下，許多王國誕生于此，盡水陸之利，牛羊被野，積年豐稔。

最先率族人到樓蘭建國的吐火羅勇士成了第一任樓蘭王。到后來，越來越多的游牧部族融入了樓蘭，樓蘭海納百川，接納新來的定居者，最終形成了如今的族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歷經(jīng)千載，傳國數(shù)十代，生民安樂，國勢日強(qiáng)。

樓蘭人先祖早就崇拜太陽神，也就隨物賦形，將王城修建成圓形。樓蘭國王城位于孔雀河下游尾閭地帶黃土臺地上，引南面四里地的孔雀河水拱衛(wèi)樓蘭王城，城南、城北各有一條運(yùn)河作為護(hù)城河，將樓蘭王城呵護(hù)其中。河水湍流不息，陽光映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光影宛若太陽神鳥翩翩起舞。

太陽神鳥是樓蘭人心中的圣物，日出的東方自然成了富貴吉祥的象征。在樓蘭王城中，勛貴富豪的宅院都建在城東，而城西的房子則比較密集，住著平民百姓。雖然一城之內(nèi)，東貴西貧，百態(tài)參差，但城中所有的門都是朝東開的。

彼時，地處西域東西方要塞的樓蘭，商賈云集，陸海百貨聚于其中，各色人等穿梭此間，各國使團(tuán)接踵而至，當(dāng)?shù)匕傩湛傮w上還是相當(dāng)富足的。樓蘭分南北兩市，南市主營：東方的美食、茶葉、絲綢、瓷器；北市主營：西方的駿馬、珠寶、皮毛。史官這樣描繪當(dāng)時的樓蘭：“商賈輻輳，百貨駢闐，錦繡組綺，精絕天下。”

樓蘭王宮坐落在王城的最北端，面朝南方，前面有王宮護(hù)城河，背靠懸崖，下臨運(yùn)河，成為天然壁壘。王宮呈圓形合圍，墻體寬一丈半，最高處達(dá)二丈半，周長二百九十多丈，占地約七十公頃。中央的城堡則是方形，似有“天圓地方”之說。方形城堡高達(dá)十二丈。深綠色的藤蔓蜿蜒而上，王宮窗戶似綠蔭間的微光。王宮的主樓和配樓的四邊均有一座半圓形塔樓，守護(hù)著每一道宮門。宮門是筒拱頂，可隨天氣調(diào)節(jié)冷暖，堅(jiān)固、實(shí)用與美觀一一兼顧，集東西方建筑之大成，精妙非凡。

走進(jìn)王宮，大小宮室層層疊疊，雕塑和壁畫琳瑯滿目，講述著歷代樓蘭王的功業(yè)。王宮大殿宏偉華麗，穹頂上、墻壁上、地板上，都有天鵝絨嵌合珠寶、水晶拼成的禽鳥樹木的圖案。大殿中央鋪著一張巨大的長方形栽絨毯，上面是一頭伏臥雄獅的紋飾，獅頭側(cè)視，神態(tài)安詳又不失威嚴(yán)。這塊毛毯集齊了十余種色彩，栽絨顯花，盡顯樓蘭王宮的高貴富足、奢華大氣。陽光透過頂部的斜窗投下，整座大殿色彩繽紛，交映輝煌，令走進(jìn)大殿之人無不目眩神迷，嘆為觀止。

樓蘭王安煜的寢殿位于王宮正中央，與大殿相連。寢殿南邊特意辟出一間暖閣，陳設(shè)精美，專供王后小憩。榻邊新近添了一個搖籃，剛出生的小公主正躺在襁褓中酣睡，四周圍聚著她的家人——樓蘭王夫婦和兩位小王子。

安煜身姿挺拔，頭戴鑲嵌朱紅、翠綠寶石的王冠，半臂翻領(lǐng)，罩袍及膝。袍子上繡聯(lián)珠含綬鳥紋，聯(lián)珠圈外裝飾有植物紋樣。內(nèi)袍的底邊和袖口都鑲著多彩的緄邊，下擺裁剪成連續(xù)的三角形，花紋細(xì)節(jié)依稀可辨。罩袍的底邊由褐色和藍(lán)色麻布縫制，還精心裁剪出荷葉邊。一雙長靴以流蘇珠寶飾邊，金線點(diǎn)綴得光彩耀眼，更顯尊貴。他右手端著一杯用馬奶調(diào)制的“挏馬酒”，左手拄一柄青銅御鳥權(quán)杖，杖頭鑲嵌著一只青銅鑄造的太陽神鳥。每逢公主或王子出生和生日之時，樓蘭王用太陽神鳥權(quán)杖沾染次日清晨的第一抹晨露，于孩子額心處輕輕涂抹，由此便能獲得太陽神的守護(hù)與祝福，這是他對孩子最美好的祝福。

站在安煜身邊的便是樓蘭王后。一張精巧的高鼻梁鵝蛋臉，螓首蛾眉，膚若凝脂，栗色長發(fā)及腰，身穿半臂翻領(lǐng)多彩錦袍，頭戴金絲八寶攢珠冠，項(xiàng)上掛著由海菊蛤制成的項(xiàng)鏈，如火焰一般，襯得她臉龐紅潤動人。橙紅色的海菊蛤貝殼在羅布泊中極為稀有，比黃金更為難得。這種貝殼被稱為“海洋的女兒”“所有水域的母親”，寓意富饒豐美。這條項(xiàng)鏈?zhǔn)莾晌煌踝铀徒o王后的生日禮物，王后格外珍愛，在重要場合都要佩戴。王后的腰間系一條裹腰裙，橫條紋打底，聯(lián)珠紋鑲邊，周圍綴著一些蝴蝶結(jié)。裙隨風(fēng)動，似波光粼粼，又如彩蝶齊舞。麂皮制的靴子束了七彩的羽毛作為裝飾，步履搖曳間，更添風(fēng)姿。

樓蘭王夫婦的一對雙生麟兒——王子安空、安藏正站在搖籃另一側(cè)，兩人穿著形制一模一樣的翻領(lǐng)小袖衣衫，只是顏色不同，一藍(lán)一綠。哥哥安空文靜內(nèi)斂，弟弟安藏古靈精怪，兩人都踮起腳尖，探頭端詳著小妹妹。旁邊蹲著一只棕黃色的小獵犬，頭大面圓，兩顆黑曜石般的圓眼睛，一雙大大的耳朵，胸深背平，身軀結(jié)實(shí)，奔跑起來，身上的毛隨風(fēng)飄揚(yáng)，有如騎士般威武。這小獵犬名喚“來寶”，它血統(tǒng)純正，從樓蘭建國伊始，它的先祖就守護(hù)著王室，累代劬勞。它們不僅是王室成員的玩伴，更是他們忠誠的守護(hù)者。

小公主一出生便被整個王室捧在心尖上，是樓蘭王的掌上明珠。她的搖籃是用珍貴的靈壽木制成，這種木料即便在森林茂盛的樓蘭也異常珍貴，專供樓蘭王室使用，樓蘭王的權(quán)杖便是用此木制成，傳說長期使用可以延年益壽。搖籃中的女嬰雪膚藍(lán)眸，穿著紅色軟袍，手腕處的銀鐲上刻有佉盧文“吉祥”字樣，這是樓蘭王夫婦對女兒最真摯的祝福。

眼下，小公主正酣睡，樓蘭王一手握著權(quán)杖，一手為女兒拂開額發(fā)，剛一伸手便停住了，可能是擔(dān)心手上的硬繭會弄疼她嬌嫩的肌膚，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來。王后見狀，莞爾笑道：“樓蘭公主可沒這么嬌氣啊。”說著，她牽起丈夫的手撫上女兒的臉龐，晶瑩的晨露落在女兒的眉心，襯得女兒的小臉兒越發(fā)膚如白瓷，嬌嫩可愛。

想來這一定是個受到太陽神祝福與保護(hù)的孩子吧……

圍在搖籃旁的安空與安藏，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妹妹的小臉。睡夢中的小公主感受到粗糙的觸感，睜大眼睛，好奇地望著眼前的親人們，咯咯地笑了起來。小公主的臉上漾出一對小梨渦，正是兩個哥哥方才戳過的地方。兩個小王子驚慌地對視一眼，忙不迭將手背到身后。樓蘭王與王后看到這一幕，不禁笑出聲來。

突然，小公主打了個噴嚏，一家人頓時手忙腳亂起來，一旁的來寶也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王后立刻抱起小公主，樓蘭王湊過去輕拍著襁褓，兩個小王子插不上手。安藏眼尖，連忙跑去關(guān)窗，安空慢了一步，轉(zhuǎn)而拉上紗簾。王后打趣道：“阿迦好福氣，有你們倆這左右金剛護(hù)法！”

樓蘭王順勢提點(diǎn)道：“有疼愛妹妹的心還不夠，更重要的是有保護(hù)妹妹的本領(lǐng)，你們以后更要好好習(xí)武。”

兩位王子笑盈盈地頻頻點(diǎn)頭。安藏?fù)P起小臉道：“放心吧！父王，有道是虎父無犬子，孩兒日后定像父王一樣英勇！”

樓蘭王憐愛地摸了摸安藏的小腦袋，轉(zhuǎn)而望向安空，正色道：“你瞧你弟弟多有志向，你要更加勤勉，不能被弟弟比下去。”

“孩兒謹(jǐn)記父王教誨，必每日多加習(xí)武，好好守護(hù)樓蘭。”安空小小的身板恭敬地俯下去，規(guī)矩地施了一禮。

王后挽住樓蘭王，微笑道：“孩子們年紀(jì)雖小，卻這般意氣風(fēng)發(fā)，的確有陛下當(dāng)年的樣子。孩子們，你們可知，當(dāng)年，你們的父王幫助墨山國征戰(zhàn)，以少勝多，一戰(zhàn)揚(yáng)名，可是位威名遠(yuǎn)揚(yáng)的大英雄哩！”

一旁的樓蘭王聽到王后的稱贊，收起笑臉，擺擺手道：“陳年往事，何須在孩子面前再提。”

兩位王子越發(fā)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父王。安空道：“父王，每次母后提到幫助墨山國征戰(zhàn)一事，您都不肯細(xì)說，這次就講講吧，讓妹妹也聽聽。”

“是啊，父王，孩兒們很想聽您親口說一說。”安藏央求道。

樓蘭王沉吟片刻，然后笑了笑，溫情地看著王后，緩緩道：“多年過去了，這打打殺殺也好，和和順順也罷，可我為墨山國征戰(zhàn)之事，仿佛就在昨天……”

墨山國得名于“山”，后世史官亦稱“山國”或“山王國”。墨山國位于咸水泉古城西二百五十里左右的孔雀河北岸，背靠庫魯克塔格山，依山勢建筑都城，山前一帶開闊平坦，又恰好處于塔里木盆地東部交通線的十字路口，扼守東西交通咽喉，成了“樓蘭道”上的軍事重鎮(zhèn)。這里憑借地理優(yōu)勢可以獲得充足的冰雪融水，因此，墨山國境內(nèi)水草豐茂，極具農(nóng)耕優(yōu)勢。

墨山王城依山而建，繞圓形城堡一周逾一百七十丈，有百姓五千，帶甲八百。墨山國盛產(chǎn)鐵礦，能工巧匠眾多，以擅長鑄造利刃而聞名西域。由于承平日久，武備日漸弛懈，兵、資、糧、餉、器衰微。那時，流竄在西域的沙盜猖獗，墨山王本以為這頂多是癬疥之疾，便只是驅(qū)趕而已。時日長了，沙盜見墨山兵甲不足，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于是變本加厲，侵?jǐn)_不止。彼時的樓蘭王后還只是墨山國未出閣的公主，雖憂心國事，卻也無能為力。一次慘敗后，墨山國不得不向國富兵強(qiáng)的樓蘭國求援。

當(dāng)年，老樓蘭王與王弟正征討車師前國。該國乃西域強(qiáng)國，帶甲萬余，國人尚勇，因而久攻不下，戰(zhàn)事膠著，樓蘭精銳十損其八。老王命羽林將軍索勒圖持節(jié)調(diào)王儲安煜火速馳援。安煜聞訊，即刻準(zhǔn)備出城，恰巧此時收到墨山國送來的求援信函，蠟簽上嵌有三根鵝毛。部將皆以為樓蘭與墨山素?zé)o往來，且前方戰(zhàn)事正酣，不宜分兵馳援。若貿(mào)然出兵，勝負(fù)姑且不論，還會與沙盜結(jié)仇，于樓蘭不利。安煜思索良久，力排眾議，一面修書令索勒圖回車師前線以安軍心，一面親率鐵騎，五日蕩平沙盜，生擒匪首多圖魯?shù)龋U獲輜重五六十輛。

初戰(zhàn)告捷，安煜掉轉(zhuǎn)馬頭，率眾將士直撲車師而來。輜車百乘，馬步五千，所到之處煙塵蔽日。然輜重塞途，又遇大雨，道路泥濘，日行十余里，上下皆心急如焚。安煜連斬?cái)?shù)名壓陣官，在第十日拂曉進(jìn)抵車師城東十八里一處無名峪口。此刻樓蘭虎賁已苦戰(zhàn)得脫，且戰(zhàn)且退至此，恰與援軍會兵一處。是夜，眾皆疲極，斥候忽報車師人前來偷營劫寨。全軍大亂，輜重被劫。待戰(zhàn)至天明，收攏殘軍，尚有三千五百鐵騎。唯父王與王叔皆被創(chuàng)十余處，鮮血淋漓，滿營盡哀。安煜忙命羽林將軍索勒圖等預(yù)備安車蒲輪，間道護(hù)送老王和王叔回樓蘭醫(yī)治。自己全身披掛，登高一招，群情激憤，率軍火速進(jìn)抵車師都城下，斬車師大將圖巴倫于馬下，并一舉攻入國都交河城，奪得輜重三百乘，斬車師王以下千人，得勝而還。途中收到王叔喪報，未及王城，老王晏駕，傳位于王儲安煜，羽林將軍索勒圖已升任太侯，奉敕郊迎八十里，三軍縞素。回城當(dāng)日，安煜率三軍獻(xiàn)俘于樓蘭宗廟，血祭先王及王叔。改車師前國城東無名峪口為賓天峪。隨即昭告西域及海內(nèi)諸國：

威德宏大、偉大之樓蘭國王陛下敕諭：昔我樓蘭，馬強(qiáng)力，吏卒良，歷數(shù)無疆。煌煌功業(yè)，德澤廣布，凡百余載，傳于父王。四十年間，四方寧謐，晏駕之日，萬方嗟悼。煜惟否德，懼忝王位。率土式望，在煜一人。煜畏天明命，又懼國祚將湮于地，謹(jǐn)擇元日，與百僚登壇，受王位璽綬。修燔瘞，告類于天神，永答眾望！欽哉故敕。

敕 命

大樓蘭國新君元年一月二十一日

之 寶

數(shù)月后，朝堂穩(wěn)固，墨山王遣使送來請柬，答謝樓蘭王。不日，樓蘭王攜數(shù)名功臣，備車騎輜重，前往墨山。

宴會之上，墨山王為表誠意，佳肴極盡奢華，真可謂：八珍玉食，滿目琳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半日，樂曲聲響起，一隊(duì)舞女姍姍而至，翩翩起舞，優(yōu)雅動人。但與那帷帳后面若隱若現(xiàn)的婀娜身姿比起來，仍黯然失色。一曲舞罷，墨山王臉上洋溢著喜悅和自豪的神情，忍不住連擊三掌，笑道：“我兒，還不出來拜見貴客！”

嘩啦！只見帷帳一動，薄紗之后掩映著一個少女的身形。兩旁侍女拉開紗簾，露出半張含羞帶怯的美麗面龐。公主緩緩踱出紗帳，體態(tài)輕盈，步履裊娜。她簪星曳月，面如桃花，眉心點(diǎn)綴著紅色花鈿，襯得膚色越發(fā)雪白無瑕，發(fā)髻上簪一支玉燕釵，身著素色忍冬花紋衣裙，款步行至樓蘭王案前。就見她一抬手輕攏袍袖，細(xì)手執(zhí)壺，皓腕上戴著一串火紅的瑪瑙，紅白相襯下更顯冰肌玉骨。她為樓蘭王滿斟美酒，慢展朱唇，雙手奉上道：“樓蘭王仗義相助，實(shí)乃墨山之幸。小女心中感激，以此酒敬大王，聊表心愿。”

墨山公主一低頭、一抬眼，眸中似有萬千星辰，顧盼生姿。那一顰一笑，頷首低眉間，階下嬌羞靦腆，座上目光灼灼，四目相對，兩下無言，卻是一見鐘情。樓蘭王早就聽說墨山王有一女，國色天香，今日一見，果然芳名不虛！樓蘭王心里想著，愣愣地看著公主，一時間竟手足無措，忘了起身去接公主手中的美酒，羞得公主低下了頭……直到墨山王輕咳了一聲，樓蘭王才找回神志，連忙起身接過酒杯向公主回禮道：“公……公主客氣了。”

看著樓蘭王這番舉動，再看女兒眼中透著的羞怯與情愫，老于世故的墨山王會心一笑，緩緩站起身，大手一揮道：“小女雖不敢妄稱天人之姿，但放眼我西域諸國，也是姿儀無兩啊！本王有意將小女許配給尊王為妻，但不知英雄意下如何啊？”

公主雖心下歡喜，卻終歸是女兒家，聽父親如此一說，又是羞怯，又是忐忑，紅著臉微微抿唇，低聲道：“父王……”

樓蘭王正想滿心歡喜地答應(yīng)，不料墨山王卻話鋒一轉(zhuǎn)：“且慢！若大王有意……本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唯君圖之。”

樓蘭王忙躬身抱拳，恭敬道：“尊王但說無妨。”

墨山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離別的憂傷，他盯著樓蘭王，清了清喉嚨，一板一眼地正色道：“小女自幼嬌養(yǎng)，受不得半點(diǎn)兒委屈。無論今后發(fā)生什么變故，你都要好好待她！”

話音未落，樓蘭王馬上高舉酒杯，敬奉于墨山王面前，道：“父……墨山王在上！公主天人之姿，小王一見傾心。我愿以樓蘭王后之禮聘之、愛之、珍之，白首不離，百年好合。得妻如此，絕不另娶！”

“好！”墨山王啪地一拍桌案，即刻起身與樓蘭王歃血為盟，共同飲盡杯中美酒。座下文武百官和一眾將士山呼萬歲，慶祝此番天作之合。

樓蘭王是一位有膽識、尚義烈的漢子。他言出必行，返回樓蘭后，便籌備了盛大的婚禮，迎娶墨山國公主。婚禮持續(xù)了整整九日，樓蘭上下舉國歡騰。

這位王后沒有讓樓蘭國上下失望。自從嫁入樓蘭，她便盡心盡力輔佐夫君。她貴為王后，卻無絲毫驕矜怠惰，一直掛念民間疾苦，常常微服簡從，走村串巷，體察民情，恤老憐貧，醫(yī)護(hù)病患。看著樓蘭國日漸昌隆興旺，百姓安居樂業(yè)，她會不自覺地?fù)P起笑容，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樓蘭百姓十分愛戴這位人美心善又愛笑的王后，都親切地稱她“笑靨王后”。

樓蘭王追憶完往事，夜色已經(jīng)濃了，到了安寢時分。兩個王子也困了，就連一向警覺的來寶，此時也睡眼惺忪地趴在兩位王子的腳邊。二人起身正要回房就寢，忽聞一陣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從窗外傳來！

“鳥、鳥！”安藏王子歡快地呼喚著。

“御鳥。”安空王子一板一眼地糾正弟弟。

樓蘭王見此情景，心中暗生感慨：孤素來將空兒視為儲君，對其嚴(yán)加教誨，如今觀其言談舉止，已初顯王者風(fēng)范，嚴(yán)謹(jǐn)而有禮，甚慰我心。

御鳥靈慧異常，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打開窗戶飛進(jìn)屋內(nèi)，輕輕地落在王后肩上。燈火之下，御鳥目光炯炯，巧喙粉白，頂冠殷紅，披一身碧羽，頸上一抹橙黃，如同一道瓔珞，看上去既優(yōu)雅，又靈動，還十分俏皮。

“你還知道回來！”王后用手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御鳥的額頭，親昵地嗔怪道。

樓蘭王也道：“飛廉，你又讓王后擔(dān)心了！”

這御鳥趕緊擺頭長鳴了幾聲，又做了一個滑稽動作，樓蘭王夫婦一下子都被逗樂了。這只御鳥將喙中銜著的紫色花被片、紅黃蕊的花放在王后手中，用喙在她如蔥尖般的手指上輕蹭，口出人言：“我去那羅布泊畔巡察了一番，歸來時在城外看到了難得的西紅花，想為您摘來最美的一朵，因此費(fèi)了一番周折，耽誤了些時辰。您看，這三根紅色的花柱有多美啊！”

“嚄！”一股奇異的芬芳撲面而來，王后驚喜，“你竟連這神花都能尋到，不愧是樓蘭神鳥啊！”

說起這御鳥，還另有一段淵源。樓蘭國崇拜太陽神鳥，每五年就要舉行一次聲勢浩大的御鳥選拔。屆時，樓蘭人便會紛紛拿出精心調(diào)教的鳥兒參賽。一時間，樓蘭城內(nèi)，鶯歌燕舞，百囀千聲，由通鳥語之人與鳥兒交流，讓它們各展技能，從中選出三甲，最后由樓蘭王欽定一只為御鳥。往年選出的御鳥只是一些尋常華美的鳥兒，略通人性，可以按照國王的指令點(diǎn)點(diǎn)頭、啄啄東西，頂多學(xué)人說兩句話。但本年入選的御鳥不僅通曉人語，還能感應(yīng)兇吉，指引王室趨利避害，甚至還能幫助王室打理一應(yīng)事務(wù)，聰慧非凡鳥可比。因此，御鳥得到了王室的青睞，樓蘭王欽定它為樓蘭國御鳥，賜名“飛廉”，尊享王室榮耀。關(guān)于它的奇聞逸事，在樓蘭的大街小巷時有流傳。百姓們相信，它的到來是樓蘭國泰民安的征兆。

飛廉與王后攀談了一陣兒，又盤旋著飛到小公主的搖籃上，一邊搖晃搖籃，一邊哼起婉轉(zhuǎn)悠揚(yáng)的小曲，小公主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夜晚，樓蘭王一家也如萬千百姓一樣，沉浸在融融的天倫之樂中。

義結(jié)金蘭

夏夜如墨，殘?jiān)赂邞摇２恢螘r，風(fēng)呼呼地刮了起來。兩道黑影一前一后，在黑燈瞎火的巷道里快速掠過。

七彎八拐，一座高墻環(huán)繞的陰森院落猛地映入高曇眼簾，前面的夏校尉消失了。

高曇剎住腳步，使勁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這里是一片洼地，風(fēng)刮到這里，發(fā)出各種怪叫聲。四周獄墻高聳，只有西面虛掩著兩扇大門，左邊門上畫一圈鐵鏈，右邊門上畫一把大刀，兩側(cè)各掛一盞鬼頭燭燈，一閃一閃青森森的，兩邊門柱上隱約可見一副抱柱瓦聯(lián)。夜風(fēng)吹過，幽幽燭光拂過瓦聯(lián)上殘破的字跡，忽明忽暗。高曇湊近一看，見上刻：獄貴得情寧結(jié)早，判防多誤每刑輕。啊？高曇倒吸了一口涼氣。

高曇低頭一看，見一獄卒從地上一個激靈爬起，喝道：“別動！什么鬼東西？大半夜跑來踩老爺。”高曇定了定神，亮出樓蘭王欽賜的都尉令牌，示意他不要聲張。守衛(wèi)借著昏暗的光湊近一看，只模糊地看到一個熊的圖案，頓時嚇了一跳，身子一下彎成一張弓，小聲道：“您請！”高曇昂著頭徑直走了進(jìn)去。

牢房里燭光昏暗，迎面撲來一陣臭不可聞的味兒。只見那大耳朵夏校尉支著頭靠在桌案上，身后還有個小個子替他捶著背，腳上還拴著鐵鏈。聽見門口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夏校尉眼一閉，故意不理。而身旁的那只大公雞則噘起尖尖的黃嘴巴，高高翹起那如同一把張開的七彩灑金扇子的尾巴，低著頭，伸長脖子，抖動著脖子上的羽毛，爪子不停刨著地上的石子，喔棗喔地叫著，一步一步向高曇迫近。高曇一笑，將酒壇往地上一蹾，一掌拍開泥封，噗的一聲，一股醇厚的酒香剎那間溢滿整個牢房。夏校尉雙目依舊緊閉，鼻子卻不由自主地抽動著，那公雞也一下子乖巧了起來。高曇暗笑，故意將酒壇遞到夏校尉頭邊，夏校尉的鼻頭聳動得更厲害了，卻還不睜眼。高曇把酒壇又拿了回來，大聲吸溜了一口，嘆道：“嘖……好酒啊！只可惜無人共飲。”

夏校尉猛一睜眼，一雙狐目瞪得溜兒圓，縱身朝高曇撲了過去。

高曇一個急轉(zhuǎn)身，揚(yáng)脖兒又喝了一口，抿著嘴道：“如此美酒，自然要我這種懂酒之人才堪獨(dú)飲。”說著，高曇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瞥了夏校尉一眼，張大嘴朝他吹了一口氣。夏校尉的口水快流地上了：“哼！你怎么能品出九酘漿的好！”他猛地伸手去奪，高曇撐手擋開夏校尉，回手護(hù)住壇口，搖頭嘆道：“這九酘漿本就是為你玄丘校尉準(zhǔn)備的，只可惜你不懂酒啊，還是不要糟蹋好了！”

夏校尉被高曇擋了一個趔趄，這才上下打量起他來，耳朵也瞬間耷拉下去：“說我不懂酒？真是天大的笑話！”他眼球一轉(zhuǎn)，臉也繃了起來，“你禮下于我，必有所求吧——說！啥事？”

高曇雙手抱著酒壇笑道：“不愧是校尉啊！沒錯，我就是有求于你，只要你能答上我?guī)讉€問題，這壇九酘漿全歸你了。”

“我只是問你何事，可沒說答應(yīng)噢。若講條件，拿走，這酒我不喝也罷。”他重新坐回原處，對那小個子喝道，“克里馬擦！給大爺捶背。”他一邊說，眼睛卻一邊不住朝酒壇瞟著，鼻子呼扇呼扇的。

高曇故意不看夏校尉，捧起酒壇就要往地上潑，口內(nèi)還嚷嚷道：“既然無人共飲，這酒喝得有啥意思，不要了！”

眼見美酒即將歸于泥土，夏校尉趕忙飛身去捧。高曇看他撲來，一個急翻腕兒，酒壇又穩(wěn)穩(wěn)地正了過來。夏校尉撲了個空，跌了個狗啃泥，抬頭又碰上高曇氣定神閑的笑臉，不禁大怒：“居然拿九酘漿逗我！”見火候差不多了，高曇這才收起笑意，賠著小心道：“玩笑而已，校尉何必當(dāng)真。這壇美酒便是我登門之禮，只請校尉指點(diǎn)一二！”

“官老爺不過丟了把笛子，就這么折騰——難道你不知道，這伊循城另有大事要管？”

“是分水？”

說到分水，高曇收起了方才大剌剌的神情，夏校尉心中的敵意不覺淡了三分。但他生就一張不饒人的嘴，一指身旁的陶碗，懶洋洋地說：“喏，都尉大人先給校尉大人我滿上。”

高曇雖聽說此人狂傲，卻未承想他狷介至此。見他這副神情，想來肚內(nèi)確有貨，便將桌案上的空碗斟滿，躬身遞到他面前：“請校尉賜教！”

夏校尉哈哈一笑，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還不盡興，干脆搶過酒壇，一揚(yáng)脖子，咕嘟咕嘟猛灌了一陣子，直到喝干。他這才心滿意足地打起了飽嗝。

“好酒呀！”說著，夏校尉用腳踢了踢一旁的小杌子，大剌剌說聲，“坐那兒！”高曇也不遲疑，蹲身落座，揚(yáng)起頭期待著。夏校尉都看在眼中，干脆箕坐于桌上，慢吞吞道：“此事在人，不在水，要——以——下——治——下！”

“以下治下？”高曇倍感疑惑，正想細(xì)問，那夏校尉卻已抱著空酒壇打起鼾來，怎么弄都不醒了。“這個酒鬼！”高曇不禁罵了一句，忽覺自己下襟一重，低頭一看，見那小個子人犯正拽他的衣襟，拖著腳鐐，眼中泛著淚光，低聲叫道：“大哥，是你嗎？”

高曇瞪大了眼睛，借著幽暗的光看去。啊——這人長著一張尖尖的三角臉，前額寬大，嘴巴凸出，一對大大的眼珠如同孩童。

“是你……”

“我，是我——石猴子、石磐陀啊！真的是你嗎，大哥？你還活著，哎喲！”

石磐陀滿臉是淚，抹成了大花臉，一只手仍緊緊拽住高曇的衣襟不放。

高曇一下子流下了淚。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大哥，您怎么當(dāng)了大官了？多大個官啊？”

這時，咯噔一聲，倒在一旁的夏校尉似乎動了一下。高曇猛地回過神來，馬上挺直身子，甩開石磐陀的手，厲聲呵斥：“哪兒的小賊，竟敢攀扯本官！”

“大哥，你……”

“夏校尉，這人所犯何罪？若重就直接砍了！”高曇見夏校尉仍閉著眼睛，便又道，“若不重……就讓他滾蛋，別留在這兒造糞！”

夏校尉猛地睜開眼睛，暗自奇怪：真是半天下雨，不知來頭了。這新來的都尉怎么還和這蟊賊有瓜葛？難道都尉也……

“嘖嘖，他雖罪不當(dāng)死，可也是慣偷，怎能輕易放了呢？我這里雖比不上都尉衙門，倒也不缺他一口。”

“牢子，牢子大人，還有都尉大人，我早就改好了。這不，還給您干了這么多雜活兒呢。”高曇趁夏校尉轉(zhuǎn)頭，趕忙以目示之，石磐陀當(dāng)下會意，悲戚道。

“就算不缺吃穿，也不該讓他在這占地兒。你夏校尉若是需要一個捶背端水的，我明日便送你一個。”高曇不耐煩了，張口打斷了石磐陀的央告。

夏校尉斜著眼睛，鼻中哼出兩道冷氣。他這時像吃了螢火蟲一般肚里明。

見夏校尉不吭聲了，高曇轉(zhuǎn)頭面向跑來的胖子牢頭，問道：“這蟊賊白吃幾日官糧了？”

牢頭忙答：“二旬有余。”

“二旬！”高曇的臉色一沉。牢頭眼睛滴溜亂轉(zhuǎn)，躬身賠笑道：“是太長了，早該放了！這就請他走。”說著，他連忙上前親自給石磐陀解開了腳鐐。石磐陀轉(zhuǎn)身朝夏校尉和牢頭做了個鬼臉，飛也似的跑了。夏校尉剛追了幾步，又頓住了腳，轉(zhuǎn)頭看著地上那壇酒，嘬嘬牙花子，松開了緊握的拳頭。

高曇笑嘻嘻地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夏校尉，你還沒告訴我，何為‘以下治下’？”

“自己想去！”夏校尉別過頭，甩下一句便回身躺下，從兜里掏出一把南瓜子，一邊嗑著，一邊呸呸地往地上吐殼子，再也不理會高曇了。

這時，公雞打起鳴來，高曇望向窗外，天空早已泛起魚肚白，便聳聳肩，緩步走出了監(jiān)牢。牢頭一臉賠笑地送走他。

高曇剛一出門，夏校尉一個翻身跳了起來，抱起地上的那個酒壇，揚(yáng)起頭，大張嘴，卻怎么也倒不出一滴酒了，氣得他把酒壇子扔到一旁。牢頭跑回來，趕忙上前捧起酒壇子，拍打著，脖子揚(yáng)起好久，然后挾著空酒壇子溜了。夏校尉斜眼一瞄，擦了擦嘴，朝牢頭擠了擠眼，倒頭就睡了。

這真是：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不多時，石磐陀已在都尉府門房候著了。

故人相見，分外眼青。他倆劫后重逢，先是抱頭痛哭，繼而開懷暢飲，訴說別后遭逢。

石磐陀眼睛早哭腫了，哽咽道：“那天您跳崖之后，官兵就再沒有為難我們。只是沒了山寨，兄弟們也只好散伙了。我?guī)追氜D(zhuǎn)，跑過堂兒、耍過戲法、洗過皮子。西域的大邦，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游歷過七八個，往返過十來遭，最后才落腳到這伊循城。這里人雜、機(jī)會多，我就在這兒靠順些東西糊口。”

高曇一擰他的耳朵：“還干這事！別說虛的，咋吃上牢飯的？”石磐陀被他揪得生疼，央求道：“大哥，不怨我！我這人啊，一向講究個理兒，就算順東西，也只順惡人的，從不順好人的，這一帶靠這行吃飯的人都尊我的號令。如今小弟在這路頭上的面子呀，也不亞于大哥您當(dāng)年在山……”

石磐陀自覺失言，趕緊捂住了嘴。

高曇敲了敲他的小腦門兒：“今時不同往日，謹(jǐn)言慎行才是。說點(diǎn)兒正經(jīng)的，你是怎么被抓的？”

“這放屁都砸到后腳跟了。還不是前段時間，我順一戶大宅時失了手，才被那個夏校尉捕了個正著。嗐，真倒霉！”

高曇一聽，這玄丘校尉能捉住這滑不溜兒的石磐陀，看來還真有幾分本事，便自顧自地念叨起“以下治下”。

“喂——大哥，我得提醒您，您還沒來，就有人花大價錢打聽新都尉的底細(xì)。說這新上任的都尉是個草包，全靠阿諛奉承爬上來的，讓我們給他點(diǎn)兒顏色瞧瞧。歷任伊循城都尉都是在破麻袋上繡花，哪知道這新都尉是您哪！您可得小心呢！”

“難怪呢，昨天一來，我的笛子就丟了。”

石磐陀兩眼一瞪，切齒罵道：“尕子，你給額定定等給！”又對高曇狂拍胸脯道，“大哥您放心，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知道是誰干的，晌午就給您送回來，一個笛孔都不會少您的。”

高曇聽罷，面色更陰沉了。石磐陀忙寬慰道：“大哥，別愁，以您的能耐，不用怕這些人。更何況，還有我呢！對了，您還有寶貝傍身哩。”

“寶貝？”

石磐陀神神秘秘地撩開外套，解下系在腰間的繩子，晃了三晃：“大哥，您看。”

“啊！”高曇緊緊握住失而復(fù)得的神繩，驚喜萬分，“……神繩！老弟，真有你的！”

石磐陀撓了撓頭，美滋滋道：“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您的寶貝，我撿到后，一直系在腰上，現(xiàn)在總算物歸原主了。”他稍停了一下，又笑嘻嘻道，“這伊循城還沒我搞不定的事兒哩！大哥，您吩咐就是了！”

高曇來了興致，問道：“你可知無常鬼？”

“無常鬼……阿囊死給！”石磐陀憤憤道。

“老弟，快說。”高曇追問道。

石磐陀這才仔細(xì)講起：“都說那無常鬼白衣長舌，專抓小孩，這些年不知道丟了多少孩子。有孩子的人家一提起它，都怕得很哩。”

高曇又問：“你可見過？”

“誰也沒見過。可這些孩子，就是接二連三地沒了。”

高曇略一沉吟，湊近石磐陀耳語了幾句，石磐陀連連點(diǎn)頭，大步流星去也。

月光灑下，滿院凄清。

高曇獨(dú)自坐在窗下，面色凝重。他手里不住地捻動著神繩，反復(fù)念叨著那句“以下治下”。啪啪兩下叩門聲響起。高曇一推門，是干娘。

仙婆自從在都尉府衙內(nèi)宅安頓下來后，還不曾出門，也謝絕了一切拜訪，只怕給高曇惹來麻煩。這日仙婆起夜，瞥見高曇房中仍有燈火，便來叩門。高曇忙扶干娘坐下，并將夏校尉點(diǎn)撥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仙婆沉默半晌，方道：“要說這以下治下的‘下’，說的應(yīng)是百姓！”

“百姓？”

“沒錯。這老話說，人本無上下，世生其尊卑。在老百姓眼中，當(dāng)官的自然為上，而百姓則為下。這‘以下治下’，不就是讓百姓自己管好自己嗎？”

仙婆看了看高曇，接過高曇遞來的衣服，笑道：“吾兒，當(dāng)年我給你系的香囊還在吧？”

“在，當(dāng)然！”高曇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香囊。

仙婆接口道：“這香囊是我用青木香、白芷、桃皮、柏葉和零陵香做的‘五香囊’。香氣養(yǎng)性，神鬼畏服。你初來乍到，心性要平和，大火開鍋，小火燜飯，辦事更要注意火候，才能應(yīng)事。”仙婆一邊說著，一邊坐在桌前，給高曇沏起茶來，高曇細(xì)細(xì)品著，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仙婆看著餅茶，緩緩道：“這不，做事要像做餅茶，經(jīng)過采、蒸、搗、拍、焙、穿、封幾道工序。這每步都要講究火候。只有磨煉心性，打熬筋骨，做出的茶才能湯色純正，香氣襲人。”

母子二人閑話間，咪子疾躥而過，并不在意他二人，自顧自舔著爪子。母子相視，都笑了。

翌日，高曇便帶人四處察訪。如此數(shù)日，漸漸理出了些頭緒。

伊循城四周的湖泊多，夜晚總是比王城要冷清些。入夜，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漸次散去。都尉府衙中，高曇一如既往地在書房，翻看著周邊水渠輿圖、文書。入夜無風(fēng)，不時傳來打更的聲音，劃破了夜的寂靜。窗前張牙舞爪不知多少年的老榆樹，枯干遒枝，榆錢累累，偶爾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喚起附近一兩聲貓叫。

一陣風(fēng)，吹折了窗外榆樹纖細(xì)的春枝，散落的榆錢飄落在高曇的桌案上。一道黑影越過樹枝，往庫房方向去了。高曇霍地站起身，追了上去，一路追到庫房，卻空無一人。

高曇暗道不好，只覺腦后生風(fēng)，他本能地一貓腰，就聽呼的一聲，一記悶棍打來。好險！高曇順勢回身一個掃堂腿，狠狠踢向身后的黑影。此人也是身手敏捷，一個旱地拔蔥躲過。高曇趁機(jī)起身，這才看清面前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蒙面人，手持短棍盯著自己，黑暗中彼此看不清相貌。

見來者不善，高曇也不再留情，大吼一聲，與其纏斗起來。蒙面人雖然功夫不錯，奈何高曇有神繩助力，身法便多了幾分機(jī)巧。不出片刻，高曇便將蒙面人打倒在地，一腳踩在他身上，伸手扯去那人的面罩。

“啊！”

“阿——來！”

兩人皆是一臉錯愕。

這時仙婆和護(hù)衛(wèi)們聞聲趕來。仙婆手持紗燈，看清是阿來后，一迭聲兒道：“哎喲！孩子，你這這這……”

燈下看去，阿來滿臉胡楂，眼窩凹陷，憔悴不堪。他乍逢故人，一時不知所措，好久才哽咽道：“阿婆、兄弟，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

高曇趕緊扶起阿來：“快起來，慢慢說。”

“真是！險些傷了我兄弟！”阿來悔道。

高曇笑著拉起阿來，趕緊將他安頓在隔壁一間寬敞的房里，吩咐下人服侍阿來盥洗，仙婆又端來飯菜。阿來一邊往嘴里大口地扒拉飯菜，一邊講起別后情由——

“那日匆匆一別，我便被派到這伊循城戍守，我娘隨后也跟來了。本來都挺好的，但在一次巡防中，我見有歹人偷孩子，媽的，一打眼，讓那賊人逃了，我將此人樣貌詳細(xì)記了下來，報告了上司。哎，真是腳大掃露水，嘴長惹是非。非但沒有得到嘉獎，反倒被關(guān)了兩個月，說我無事生非，騷擾百姓。我娘為我抱屈，前去找上司評理，卻被推搡倒地，摔斷了腿。我也被一頓好打后攆出了兵營。后來，我?guī)状蜗蛞裂嘉就稜铠Q冤，每次都只換來新的一頓毒打……”

阿來恨極了頂頭上司，連帶著也恨上了包庇上司的都尉，這才有了今夜之舉。像他這樣被趕出兵營的將士，許多人一怒之下落草為寇。阿來有志氣，不愿如此。為了照顧母親，他只好在伊循城打些零工討生活。可哪好掙錢呢！這一來二去，母親骨折未愈，又心疼兒子無辜受屈，一時病上加病。阿來本想帶母親去看病，奈何掙的錢只夠糊口，哪還有余錢瞧病。

這日，阿來找過去一起在羊角水壘當(dāng)卒的胖子牢頭，想讓他幫忙找點(diǎn)兒活兒干干。他無意中聽到牢頭和牢子們酒后閑聊，得知新都尉故意放了伊循慣偷，不禁怒火中燒。他想，這新都尉官賊勾結(jié)，比過去那些都尉還壞。阿來仗著自己腿腳利索，能飛檐走壁，索性夜闖都尉府，取些錢財(cái)，既收拾了狗官，也好為母親治病。

高曇聽后，咬著牙，默默不語。

次日一早，阿來原來戍所的上司便受到了嚴(yán)懲。仙婆也接來阿來的母親，為她延醫(yī)請藥。可憐阿來娘年事已高，本就身體衰弱，加之遷延日久，不幾日便離世了。臨終前，她把阿來托付給了高曇……阿來娘的葬禮有伊循都尉親自過問，自然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高曇感念阿來母子曾經(jīng)對自己的幫扶，就將阿來留在身邊，做了自己的親隨校衛(wèi)。

不幾日，阿來見高曇為分水之事日夜勞心，便對他講起了當(dāng)兵時候的見聞：“我以前就在這兩個屯子之間駐防，最怕鬧事。這管水里面的門道多了去了。上頭有‘渠正’，中間有‘平頭’，其實(shí)都是下面的‘渠頭’在做事。哪個屯子沒有自己的小算盤？真到打起來，渠頭也只管和稀泥，不然還能怎樣呢？渠頭自己家也要吃水，也怕本屯人罵他吃里爬外。實(shí)在鬧得大了，打壞了人，平頭老爺問下來，也都是你推我、我推你，推著推著，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那渠正呢？”

“他呀，呵！伊循有一句順口溜——他腳踩西瓜皮，手抓兩把泥，能滑就滑，能抹就抹。再說了，渠正大老爺哪會管這等小事！真鬧到了他那里，最后還不是再發(fā)回平頭處置。到那時，吃虧的還不是告狀的人。這里壞人不臭、好人不香啊！”

一番思慮，高曇決定讓阿來負(fù)責(zé)籌建新的衙門“渠人社”。把每條水渠邊的百姓召集起來，讓他們選出得人心、會治水的人，然后由伊循都尉衙門統(tǒng)一調(diào)配，分配到各個地方，任命他們?yōu)楦鞯厍松缟玳L，全權(quán)掌管用水、納稅等事。除此之外，各屯子中占水多的賦稅就重，占水少的則賦稅輕，每年還要預(yù)留一部分稅款由渠人社自行支配。每到春耕時節(jié)，社長們會被召到伊循都尉衙門，商議制定好本年的分水方案，社長們悉數(shù)簽字畫押，當(dāng)堂簽發(fā)，再各自帶著額度回本屯處理水務(wù)。夏、秋時節(jié)，按照分水額度，繳納錢糧稅賦。

此令一出，伊循百姓交口稱贊。那些平日把持水源的渠頭卻紛紛托病，拒絕交權(quán)。高曇不得不四處奔走，但接連碰壁。仙婆索性帶著阿來走屯串巷，遍訪那些稱病的渠頭。仙婆不收診金，還贈予他們許多緊缺的藥物。一來二去，伊循上下都愿意相信仙婆，都說她是從樓蘭來的神醫(yī)。新任都尉高曇的威望也跟著樹立了起來。許多村民開始轉(zhuǎn)變想法，也有那頑固的人，架不住鄰里又磨又勸，就將信將疑地加入了渠人社。阿來他們忙碌了一春，緊張的用水矛盾逐漸緩解。

夏收剛畢，就到了每年“平安燈會”的日子。這兒的燈會有“湫池取水”“水神踩街”“燈場轉(zhuǎn)燈”“唱戲娛神”等節(jié)目，以表達(dá)他們對豐收的喜悅之情。人們歡唱：

寒暑催遷，名利縈牽，得閑時平地神仙，忙中光影，醉里長年，也由人，也由地，也由天。

春風(fēng)紅杏，秋水香蓮，衙門前楊柳拂臺，一筇床畔，百卷窗前，有時行，有時坐，有時眠。

……

是夜，高曇在府中設(shè)宴，款待已過花甲之年的伊循長者，商陸這樣的顯貴賢達(dá)自然也在受邀之列。阿來叫上往日的好兄弟胖子牢頭，一起張羅著迎來送往，忙上忙下，好不熱鬧。

宴席之上，賓主盡歡。觥籌交錯間，坐在門首的黃須老叟打眼瞥見從外面晃悠悠轉(zhuǎn)進(jìn)一個人來。

“喲，酒蒙子也來蹭酒啦？”

“都尉大人，今天是喜慶日子，快把這廝轟走。他一喝醉就撒酒瘋，別掃了大家的興！”

“是啊，丟給他半壇子酒，讓他也沾點(diǎn)兒喜氣，蹲到廊下喝去吧……”

“胡咧咧個熊！頗煩！”夏校尉噘起嘴巴嘟噥著，耳朵卻像塞了雞毛一樣，大搖大擺走過去，見高曇身邊有一個空位，就一屁股坐了下來。而旁邊的人一下子像彈簧一樣蹦了起來。

阿來和牢頭在一旁忍不住捂嘴偷樂。

高曇站起身，示意眾人安靜，朗聲宣言道：“此次爭水事宜能夠平息，夏校尉功不可沒。今天起，調(diào)他任都尉衙門頭役。”

“扯什么……”周圍的人一下子驚得差點(diǎn)兒摔了手中的酒杯。法莫力等人更是大驚失色。

“都尉慧眼識才啊！”法莫力神色一變，起身拱手，剛要說些什么，高曇抬手制止了他。

“先聽夏校尉講講。”

夏校尉像沒聽見似的，依舊端起桌上的酒，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他斜眼瞥向高曇，漫不經(jīng)心道：“都尉，多大滴闊闊子啥！”

高曇也不惱，笑著又給他斟滿酒。

夏校尉見高曇不僅不惱，還笑吟吟地給他倒酒，頓生幾分敬佩。他咂了咂嘴：“這不過是區(qū)區(qū)小事，真正的大案子你連邊兒都還沒摸著呢！”

“哦？”高曇瞪大了眼睛，忽閃忽閃。

夏校尉的頭一歪，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那什么樣的案子才稱得上大案子？”高曇一挑眉，一字一頓地問，“是無常鬼嗎？”

“還算你聰明，那當(dāng)然了。不過，這案子可不是……實(shí)話告訴你都尉大人，我今天可不光是來蹭酒的……”說著，他湊到高曇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我是……來捉鬼的！”

“啊？當(dāng)真！”高曇驚出一身冷汗，一把揪住夏校尉的胳膊，貼耳問道，“莫非那鬼今日也在？誰？”夏校尉瞇著的兩眼透著藍(lán)光，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剛抬起一只手比畫著，便一頭栽倒在桌案上。

“啊！胡話，無常鬼怎么可能在這兒呢！”

“就這，三腳貓的功夫，還想抓無常鬼啊！真是指屁吹燈。”

“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給點(diǎn)兒顏色就想開染坊，他算老幾，還當(dāng)什么頭役！”眾人議論紛紛，好好的宴席就這樣被他給攪了。

次日，伊循衙門便貼出安民告示，大意是夏校尉帶隊(duì)，一月內(nèi)偵破無常鬼案。

傍晌午時分，都尉府衙的客房中，夏校尉才漸漸酒醒。聽一小嘍啰說了門口貼的告示，他爬起身，沖進(jìn)了衙門大堂。

高曇抿了口茶，用余光打量著驚慌失措的夏校尉，頭也不抬道：“你來得正好，看過告示了？”

“捉鬼我應(yīng)下了，可……”

高曇這才慢慢抬起頭，伸出食指，在夏校尉面前晃了晃：“一個月！一天也不能多。”

“那哪成啊！”

高曇啪的一聲將茶杯重重地?cái)S到桌面上，起身離開。

在都尉府的連廊中，夏校尉像個跟屁蟲一樣跟著高曇。“我都來伊循三年多了，也沒破無常鬼案，這回……”他露出一絲狐疑，“你是因?yàn)槲易蛲碜屇銇G了丑，才故意刁難我吧！”

高曇立住腳，側(cè)身正色道：“什么話！堂上無戲言！都說你腳桿子上綁大鑼——走到哪兒都當(dāng)當(dāng)響。昨日席間，你告訴我已有線索，想來一個月應(yīng)當(dāng)綽綽有余吧！”

“我說什么來著？”夏校尉急得直撓腮，面露難色。

“看來還有玄丘校尉難辦的事，莫非只是名頭吹得響罷了？唉，看來此案還真得本官親自來辦。”

夏校尉氣得七竅生煙，剛想伸手抓高都尉的衣袖，無奈又縮了回來，然后叉著腰，跳著腳，叫道：“這案子，我若不出手，你別想辦了，哼！”

高曇眨眨眼，嘴角一揚(yáng)：“哦？既然這樣，咱們不妨比試比試。若我在一個月內(nèi)先破了此案，你就拜在我門下，任由差遣。如何？”

夏校尉哪受得了這個，即刻回嘴：“好！但有一樣，你得先找只公雞和我這蘆花魁比試比試，再談其他。若我先破了案，你要奉上城內(nèi)最好的佳釀，還要讓咱玄丘校尉大人在你這都尉府住上幾日，你來給我當(dāng)頭役。咋樣？嘿嘿，怕了吧？”

“那好，一言為定！”

過不大一會兒，高曇命人在附近一家雞舍里隨便抓來了一只公雞。夏校尉見這只雞其貌不揚(yáng)，不免捂著嘴樂。高曇也不怵，一本正經(jīng)地走到雞跟前，雙手先比畫了幾個奇怪的動作，又在雞翅上拍打了幾下，就推著公雞下場。起初，蘆花魁明顯占上風(fēng)，但雙方戰(zhàn)不下三五個回合，兩只公雞就雙雙敗逃。夏校尉大失所望，丟下蘆花魁，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都尉衙門。這么多年了，還是頭一次有人敢在探案上挑戰(zhàn)他。

高曇故意激將夏校尉，緊鑼密鼓暗地調(diào)查開了。他率差役們晝夜蹲守在無常鬼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一聽到孩子的叫聲，便立刻撲過去。幾次撲空，那無常鬼當(dāng)真如鬼魅一般，再無蛛絲馬跡。就這樣，無常鬼足有半月沒再出現(xiàn)了，案子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石磐陀生怕大哥賭輸，急得在府中上躥下跳。到時候真把都尉府讓給夏校尉，該有多丟人啊！

這幾日，高曇還是像往常一樣獨(dú)坐衙門大殿上，徐徐品茶。見石磐陀和阿來垂頭喪氣地進(jìn)來，猛地起身，大叫一聲：“好！”

他喚他倆到近前，悄聲吩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二人笑著去了。

半月來，夏校尉表面上優(yōu)哉游哉，還像往常一樣抱著蘆花魁四處斗雞，暗地里卻加緊尋查。真是應(yīng)了那句：“白天游門走四方，黑夜點(diǎn)燈補(bǔ)褲襠。”

一日，商陸在街上偶遇夏校尉，見他神情疲乏，就在家中備好酒菜，犒勞犒勞他。酒酣之際，兩人不由聊起伊循城當(dāng)下的局勢，商陸好奇：“這新來的都尉可真怪，最近無常鬼都沒動靜了，聾子都治成啞巴了，他怎么還在那兒鉚著勁兒查呢？”

夏校尉咂巴著嘴，擺了擺手道：“嗐，他那是跟我賭氣呢！依我看啊，一兩個孩子丟了，或許是賊人作祟，這么多孩子接連沒了，可就是邪門兒了。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哪那么容易查得清楚！我看這新都尉不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非說要一個月抓住無常鬼。雖說白了尾巴梢的老狼不好打，但這無常鬼啊，恐怕也嚇得在窩里尿褲子呢！”

“一個月？就不怕被西北風(fēng)吹了舌頭！”商陸瞪大眼睛，“我想這新都尉可能手中有貨。”這時，一個下人過來斟酒，手微微一顫，酒灑了一桌子。

“哎呀，你看你，這么好的麥酒啊！”夏校尉劈手奪過酒壺，又趴在桌上，吮吸著桌面上的殘酒。

商陸抿嘴一笑道：“這無常鬼在伊循鬧了很多年，都尉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都毫無辦法，剛才乍聽一月之約，我都為你擔(dān)心。這高都尉還真敢打腫臉充胖子啊。你堂堂玄丘校尉都頭疼的案子，他竟敢輕易立下賭約，還一個月？恕在下多嘴，賣石灰的見不得賣面的，這不是兒戲嗎？我倒要看看，一個月后哪個點(diǎn)兒背的會被抓去頂罪咯！”

“不怕外來盜，就怕地面賊。”夏校尉聳聳肩，嘆著氣道，“這羅鍋賬房算讓我背上了。”然后仰頭對著酒壺嘴兒嘬出最后一滴酒，迷迷糊糊地叫了聲：“阿……來，怎么都……”一語未了，倒頭便睡。

次日午后，夏蟬叫遍了伊循城。石磐陀和阿來滿頭大汗，帶著牢頭興沖沖闖進(jìn)了都尉府后堂。石磐陀隔著門廊就連聲嚷道：“大哥，大哥，有線索了！”高曇依舊悶頭吃著蒸餅，桌上一碟紅咸菜、一碗薏米紅棗粥。

“喲，大哥，咋這會兒才吃呀？”

“噢，我聽了一上午的堂，早飯還沒吃呢。快坐，有什么線索？”石磐陀神神秘秘地從兜里摸出一塊木牌，推到小飯桌上。

高曇趕緊扒拉完兩口湯餅，放下碗筷，拿起木牌，仔細(xì)端詳起來。

“大哥，前些日子西岸河屯丟了個孩子，這是他娘在孩子丟的地方撿的。牢頭的小弟晌午剛得手，我沒吃午飯就給您拿來了。”

高曇聽了，命人給他們?nèi)嗣咳讼乱煌胝麸灦松蟻恚约盒睦飬s嘀咕起來。

蒸餅上齊，三人狼吞虎咽。

高曇反復(fù)端詳著這木牌——確非凡物，燦如金絲，叩之甕聲，上刻有精細(xì)的花紋。臉一湊近，一股奇異的氣息撲面而來，高曇深吸了一口氣，瞬間覺得渾身輕松，飄飄欲仙。

“快別聞！”仙婆不知何時來到了房內(nèi)，見高曇神色渙散，登時奪過木牌。

高曇猛地一驚，回過神來，揉了揉眼道：“干娘，您？”

“這木牌從何得來？這上面怎么混雜著曼陀羅和鬧羊花的味道？這兩味藥雖能緩解痛楚，卻很容易讓人致幻迷暈過去。怕是我再晚來一會兒，你就……”

“什么？快！阿來，你馬上派人把城里所有藥鋪都查個遍，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在購買這兩味藥。”高曇站起身，揮手道。

不過半日工夫，阿來和牢頭回來稟告，城內(nèi)幾家藥鋪近個把月竟無一家賣過這兩味藥。

高曇看著他倆，眉頭緊鎖，不停地在中庭踱著步子。這時屋外傳來歡笑聲，他猛一抬眼，透過窗欞望向院外，不覺笑了起來。

伊循城往城東邊走，距都尉府有個幾里地，地勢越來越陡，當(dāng)?shù)厝硕脊苓@里叫“大土坡”。名字是土了點(diǎn)兒，但這地方可一點(diǎn)兒都不土，能在大土坡置辦一處宅院的，都是伊循城有頭有臉的人。

卻說有戶人家，住在這大土坡最靠東的宅子里，主人自稱是魚國人，名喚虞康。虞康十幾歲便隨父母到伊循做生意。一開始，倒騰些大秦國、貴霜國來的稀罕物件，攢下來不少錢。年歲大了，虞老爹不想再過顛沛流離、舟車勞頓的日子，便用積攢的錢買下了一處葡萄園，精心培育，不出三五年已掛果累累，只是苦于沒有釀酒之法。

這城中的葡萄酒，就數(shù)塔塔冪對門的蘇克酒坊賣得最好，店主羅沒索蹉經(jīng)營葡萄酒莊園已有二十多年。蘇克酒坊最上等的酒，都是用瑪瑙壺盛了進(jìn)上的，余下的，逢年過節(jié)也常出現(xiàn)在伊循仕宦人家的餐桌上。這年，羅沒索蹉家的葡萄園遭了蟲災(zāi)，幾乎絕收。虞老爹看到機(jī)會，用滿園的上等葡萄解了蘇克酒坊的燃眉之急，成了羅家的座上賓。虞康身長八尺，白面微須，眉目俊朗，一來二去，被羅沒索蹉相中，剛剛及冠，便娶了羅家的獨(dú)生女兒，做了蘇克酒坊的少東家。不上十年，虞老爹夫婦、羅老爹先后染疫沒了，只留虞康夫妻兩個奉養(yǎng)羅老夫人過活。虞康夫婦和順，十三年間，連生五子六女。家下丫鬟仆從，不下二三十口。虞康守著偌大家業(yè)，跟伊循各處路頭都很熟絡(luò)，人送外號虞大官人。

“今天不到鋪面上去瞅瞅？”虞康的妻子拿著一匹疊放的紅色絞絲絹，跐在門上，笑問丈夫。

“哈哈，夫人，昨夜得了一個夢，說我的子孫以后要做魚國的領(lǐng)民酋長。”

“啥？可別多想啊！你我一家人安生過日子便好了。”

“哎，你說，等我們老了，要不回魚國去？”

“舍下這么大一份家業(yè)，去你們那小地方，能做什么？酸豆泥、炸豆胙，醬了吧唧的，直糊嘴，還咸得很。哪吃得慣啊！”

虞康從老婆嘴里聽出了嫌棄，默不作聲，低頭揀選起新曬的干杏兒。他雖是富商，但仍親自拾掇場院，教子課女。

“哎，我說的你別不愛聽。現(xiàn)在啊，外面可不太平。前兒個，我在西街那邊裁布料時還聽人說，有駝隊(duì)在捐毒國不僅被搶了，人也全給殺了。”

“哦？還有這怪事。回魚國又不路過捐毒。”

“別以為我是個婦道人家，就啥也不知道！焉耆國也出了這碼子事。說是賊人干的，騙誰呢，還不是官家縱容的！”

“夫人，你這是從哪兒聽來的？”

“人都這樣說，現(xiàn)在年景不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官家能不……”

“天氣熱嘛，你看咱們園子里的葡萄，長得可好咧。唉！也怕再熱下去、干下去，葡萄也不好長了。”

正說著，門外一陣喧嘩，叫罵聲、狗吠聲響起，亂作一團(tuán)。

“出去看看，大清早的，嚷嚷個啥？”

下人還未走到院中銀杏樹下，高曇一行人早已破門沖入，用兵刃抵住了虞康夫婦及一家老小。

為首的兵丁牽著一條通體黝黑的獵犬。此犬嘴如劍削，腰若柳條，長腿如竿，煞是矯健，喚作“魅影”。不出一刻鐘，便在后院庫房里叼出了兩袋木牌。酒莊里上好的陳釀，都放在院中庫房內(nèi)。庫房的酒桶碼得跟墻一樣高，被折騰得翻了天似的砸下來，灑了滿地，殷紅流離。

“這小子，虧他想得出在這地方藏東西！”

“好個魅影！換作別個，斷聞不出來！”

院內(nèi)，虞家老小和仆役早被綁了。虞康瞪大眼睛，直直喊冤，妻子哭得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院外，看熱鬧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指指點(diǎn)點(diǎn)，不乏幸災(zāi)樂禍之人。高曇命人把院子給封了，親自帶走了虞家?guī)资谌恕?/p>

這一鬧事非小。虞家上上下下被搜了個遍，家里老小和仆役都被關(guān)在牢里，有生意往來的也都傳來問了個遍。

都尉衙門后堂，日影斜穿過圓形窗欞，照在高曇手中攥著的一封木簡上。牛皮穿口處已被攥出了汗?jié)n。三日來，從虞康家抄出的東西堆成了小山，高曇率書吏一一查看。虞康行商多年，抄沒的物件里，除了金銀財(cái)寶、古玩字畫，就是海量的書簡和賬簿。這些書簡和賬簿，高曇命書吏分門別類地碼好，想從中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五日，收祗啰黃絲綢兩匹，二百穆立。”

“九日，收商陸水澆田七十畝，四百六十穆立。”

……

看了半日，都是些買賣往來的函件，并無特別之處。高曇隨手又打開一個精致的匣子，從中取出一封信札，上寫：“羌女白：取別之后，便爾西邁。相見無緣，書問疏簡。每念茲對，不舍心懷，情用勞結(jié)。倉忙復(fù)致消息，不能別有書，裁因數(shù)字，值信復(fù)表。馬羌。”

“馬羌，馬羌？”

高曇皺起眉，牙縫兒里擠出兩個字，重復(fù)了一遍。

“正是那虞康之妻。”為首的胥吏彎腰回道。

“哦，還挺浪漫的。”高曇丟下書簡，再次皺起了眉頭。

“不對勁，不對勁！”校尉夏得海直著脖子從外面闖了進(jìn)來。

“怎么說？”高曇淡淡一瞥。

“頭兒，有什么不對的，這可是人贓俱獲！”身后兩個胥吏接口道。

“人是抓住了，贓物也有了，可是孩子呢？查出了什么？我還要去提審……”

“你又鉆牛角尖啦！他偷了孩子，難道還圈在家里供起來不成？”高曇有些不耐煩道。

“他的下線是誰？在哪兒？”

“你別忘了，他可是個買賣人，他爹就跟著駝隊(duì)去過大秦！沿途那些關(guān)卡，熟著呢！”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不能就這么結(jié)了案！”

夏得海不搭理幾名胥吏，劈手就要奪過高曇手中的書簡。

“不結(jié)案？”高曇盯著醉醺醺的夏得海，目光冷峻得有些嚇人。

“外面民怨沸天！”

“對，得給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一個交代！”幾名胥吏瞅著高都尉的臉色，忙不迭地附和著。

“都聽見了吧？就這么辦。出了婁子，我填！”高曇扔下一句，徑直去了。

“啊？都尉……我看錯你了！”

不出一日，伊循城已經(jīng)一片沸騰。

在城中最熱鬧的塔塔冪酒肆，人們議論紛紛：“聽說了城東大土坡那檔子事兒了吧？”

“咋不知道呢！哎喲喂，我還親眼看見了，那個魚國來的虞大官人，把咱們那些小孩子擄了去，割了舌頭，砍斷手腳，泡在酒桶里，賣到捐毒國當(dāng)畸人哪。”

“啊，當(dāng)真？”

“騙你是小狗兒。我兄弟媳婦兒前兒早上還在虞家當(dāng)奶媽子呢，看見后院滿地淌血，可嚇人嘞！”

“我的天神哪！要不說呢，不能信……”

“可不！”

一時間，伊循城百姓群情激憤，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把都尉府圍了個水泄不通，聯(lián)名寫了血書，要求立斬虞康。高曇一面命眾胥吏錄得口供，一面命石磐陀親押請斬公函，火速前往樓蘭城，求取王命。

七月晦日，高都尉親持王命旗牌，首犯虞康身長八尺，白面微須，驗(yàn)明正身，開刀問斬。法場就設(shè)在這伊循都尉府門前廣場。這日，伊循人都走到街上看熱鬧，圍觀者如潮。斬首畢，血漬呼啦灑了一地，高都尉特命不許親屬收尸，以慰民憤。經(jīng)查，虞康妻小與本案無關(guān)，悉數(shù)釋放歸家。

無常鬼伏法，此事暫告段落。

可夏校尉一直不信那虞康是案犯，還張羅著繼續(xù)查案，并當(dāng)眾頂撞了高曇?guī)状危瞬粴g而散。夏校尉還執(zhí)意要繼續(xù)追查，高曇吩咐底下的人不必理他，由著他去。

這日，一個胥吏跑來稟告：“稟報都尉大人，那個馬羌死了。”

“誰呀？”高都尉頭也不抬，應(yīng)了一聲。

“虞康之妻。”

“怎么回事？細(xì)細(xì)稟來。”

“是。她拿了些金銀細(xì)軟，要去王城告御狀，半道上被歹人給劫了。昨天夜里剛發(fā)現(xiàn)的，趕到時，人已經(jīng)涼了。”

“誰殺的？”

“還沒有查出來。”

“嗯，下去吧。”胥吏剛退出，木門后便閃出石磐陀。

“雖說……唉，可她和孩子是無辜的。你從府里拿一袋穆立，親自送去虞家，記得，親自。”高曇嘆道，望著石磐陀應(yīng)著去了。

“應(yīng)該讓她……唉！”高都尉聽到幾聲犬吠，望向窗外，念著道。

安頓好了后續(xù)事宜，一切都回歸了正軌。

七日后，又開始有孩子沒了。

第一個孩子名叫元寶，六歲，男童，失蹤地距都尉府衙只隔了兩條巷子。老兩口戌時三刻報的案，亥時初刻便滿城皆知。更駭人的是，一連三日，城中又接連丟失了六名孩童，三男三女，有謠傳說無常鬼要湊成七星連珠，用童男童女的血肉和藥，趕在八月初十給天山老怪獻(xiàn)上壽禮。一時間城中百姓閉門塞戶，比先前更惶恐了。

“聽說了吧，無常鬼沒死！”一個魚國發(fā)飾的老商人腆著大肚子說。

“哼！看好孩子，別信那都尉。”茶棚掌柜的揮著蠅拍道。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可苦了我們這些外國商人。”

“可不是嘛！你看那虞大官人，死得多冤！聽說沒？他快滾蛋了。”一個看熱鬧的指了指都尉府的方向。

“為啥子？”一個黃眼珠子黃頭發(fā)的小伙子問。

“嗐，說是國王震怒，要檻送京師哩。”

“哇……”

初十夜半，都尉府后堂，急促的鐘鼓聲喚醒了才歇下的高曇。他起身看了看沙漏，剛過亥時六刻。

“何人鳴鼓？”

侍從來報：“法莫力大人等一眾高官早已在堂上恭候了。”

“啊。”高曇強(qiáng)打精神披衣來到正堂，坐上議事寶座。

“高都尉，下官等若不是十萬火急，也不會此刻叨擾。”法莫力也不寒暄，略一拱手。

“剛剛又丟了一名男童，都尉大人可知否？怕不是給天山老怪當(dāng)壽禮去了吧？”法莫力哂笑道。

“短短三日，已七星連珠了，看你做的好事噢！”水正一進(jìn)門來，便板著三角眼，瞪著高曇。

“怎么說？”

“這不明擺著呢，那個虞康是個替死鬼。”人群中走出一個黃眼珠黃頭發(fā)的小伙子，正是那日茶棚中串閑話的人，就聽他又道，“虞康白死了嘛！聽說你們樓蘭向來是公道的，怎么欺負(fù)起我們外國人來了？”

“是啊，看來，都尉大人殺錯人了！無常鬼還在呀！”

“是啊！是啊！”

都尉府門外人擠擠挨挨的，聚滿了外國客商，嚷嚷著要討個說法。

“都尉大人，看看！你草菅人命，欺君虐民，如今鬧出民變來了，又該如何收場？在我們大王治下，何時出過這樣大的亂子？”營田吼道。

“伊循是邊防重鎮(zhèn)，如果放任這樣鬧下去，高都尉，你怕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眾人七嘴八舌，聲量漸大。

“你本來就是個下流貨色，討食吃的賤民，來了伊循，自不量力，反倒人模狗樣地充起老爺來了。我呸！你也配！”水正看外面群情激奮，忍不住破口大罵。法莫力給了個眼色，他這才縮了回去。

“這案子本就有蹊蹺，夏校尉也多次勸過你的，可你一意孤行，以致釀成大禍。”就連高曇親自提拔的渠正也忍不住責(zé)問了。看樣子，高曇這把懸了。

高曇一言不發(fā)，靜靜地聽著。末了，他問了句：“夏校尉同我說的話，你如何得知？”

“高大人，人做事，得擔(dān)得起問心無愧！”渠正接口道。

“高曇！你這昏官，不要再拖延了！還不認(rèn)罪？”水正再次大罵。

這時門外一陣騷動，來人正是夏校尉。他身后押著的，正是商陸和塔塔冪店主。

“什么名堂？”

法莫力半晌才明白了一切，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堆滿褶子的面龐看起來十分滑稽，忙道：“神探回來了！看來，這事確實(shí)有蹊蹺啊。”

“哼！”石磐陀輕哼一聲，斜瞪了他一眼，法莫力欠了欠身子。

眾人嘰嘰喳喳，議論開了。

“好！諸位都說完了吧，那該我來講講我的名堂了。”高曇霍地站起身，走下臺階。

人群一下子肅靜了。

“夏校尉，請——”

“無常鬼，就是這個商陸！”

“啊？”話音未落，一片嘩然。

原來，這天傍晚阿來他們走后，高曇把在門外東張西望的石磐陀扯進(jìn)了后宅，不由分說就給他套上了一身孩兒衣裳——嫩芽綠的襖子，秋香色的褲子，兩只毛氈小靴，每個靴頭上還綴了個小鈴鐺，又給他罩上一頂圓滾滾的大紅虎頭帽。

“沒誰了，穿在你身上正好！”

石磐陀瞪圓了眼，鼓囊著嘴：“大哥，組撒起捏？”

高曇大笑：“這衣裳可有大用哩。一會兒，你就穿這身衣服，到街上浪起尼。”

石磐陀這才明白，齜牙一笑：“噢，有我這個香餌呀，就不愁金鰲不上鉤嘍！”

石磐陀這回倒真有了孩童的樣兒了，他蹦蹦跳跳，一刻也不安生，一會兒買布偶，一會兒買糖畫，一會兒又吃上了駱駝奶酥和杏皮茶。從牢里放出來后，他還沒這么自在耍過呢。反正要什么，都有人付錢。只苦了那個在身邊扮成長輩的衙役，在后面追著付錢，還得到處道歉，氣得直嚷嚷：“尕娃，再皮，你試試！”

轉(zhuǎn)眼日暮將近，無常鬼仍不見蹤影。

石磐陀生怕計(jì)劃落空，心急地搔了搔頭。這時，他忽覺有人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魚兒上鉤了！

他扭頭對衙役道：“阿爹，糖畫呢？我的糖畫呢？忘在玩具攤上了！”話音未落，他轉(zhuǎn)身就跑。

二人很快就在人群中走散了。

“各位阿伯大娘，我與阿爹走散了，有誰知道烏勒屯該怎么走？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嗚嗚嗚——”石磐陀拖著鼻涕，嗲聲嗲氣，逢人便嚷嚷。

戌時四刻，街巷里吆喝聲漸稀了，只有一處鐵匠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魪牟贿h(yuǎn)處傳來，石磐陀好奇地走過去。這是一間不大的鋪?zhàn)樱T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用佉盧文寫著：商匠坊。屋內(nèi)一個矮個子一手握鉗夾鐵，一手執(zhí)小錘，另一個高個子雙手舉著大錘，上下?lián)]舞。靠近門旁還有一人坐在土墩上，足抵風(fēng)扇，兩手各握一扇門拉手，一推一拉，風(fēng)吹爐火，燒得正旺。

石磐陀正看得起勁，屋里那個高個子放下大錘道：“天黑了，咋還不回家呢？家大人呢？”

“和俺爹走散了，你知道烏勒屯咋走嗎？”

這人上下打量著他，伸手一指：“你順著這條道向右走到頭，再向左走到第一個街口，向右轉(zhuǎn)再一直走就到了。”

石磐陀剛想轉(zhuǎn)身，另一個矮個子連忙阻攔：“娃娃，你還是別自己走了，就在這里等你爹來找你吧。那造孽的無常鬼保不齊啥時候又來了，當(dāng)心被勾了去啊！”

石磐陀裝作一時沒了主意，在鋪內(nèi)急得直哭。

戌時六刻，那個高個子道：“咋還不走呢？你不走，這門也關(guān)不上。”沒辦法，石磐陀只得朝他剛才指的方向慢慢挪去。走了一會兒，聽到身后有人喊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正是剛才那個勸他別走的矮個子。他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尕娃，你一個人我不放心，還是我領(lǐng)你去吧。”說著，拽起石磐陀衣襟就往一條僻靜巷子走去。

石磐陀用帽子把臉遮得嚴(yán)嚴(yán)的，只露出一雙滴溜溜轉(zhuǎn)的大眼睛，口中喃喃道：“阿伯，還有多遠(yuǎn)？”

矮個子道了句：“不遠(yuǎn)，就到了。”他們七拐八拐，走了半里多路，矮個子才停下腳步道：“你先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走了兩步，又回頭補(bǔ)了一句，“別走啊。”

石磐陀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抬頭，見矮個子把他領(lǐng)到了一個門口。

啊！是伊循城最大的酒肆——塔塔冪——的后門！

石磐陀猴也似的轉(zhuǎn)著頭朝四處觀望，見矮個子進(jìn)去不一會兒，便揣著一只沉甸甸的腰囊，鬼鬼祟祟地從側(cè)面的廚房門溜走了。隨后，一個頭裹包頭的人踱步出后門，見到石磐陀，笑吟吟地遞給他一根糖葫蘆：“尕娃，等急了吧。剛才你伯伯有事先走了，我?guī)闳フ夷惆⒌撸　笔屯右惑@，聽聲音怎么這么熟悉？他不敢抬頭，忙低頭嗍著糖葫蘆，跟著男子進(jìn)了酒肆。

經(jīng)過大堂，又拐進(jìn)了一個雅間。石磐陀故意試著掙脫那人的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被緊緊鉗住，動彈不得。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尕娃，你阿爹就在里頭喝酒呢。”說完，用力把石磐陀往一屋內(nèi)推去。

石磐陀假裝昏厥，口內(nèi)嚷嚷道：“阿……阿伯……我頭暈，我怎么沒……”話音未落，便一頭栽倒在地。隱約就聽那人一聲冷笑，拿著什么東西塞住了石磐陀的嘴，用一麻布將他一裹，裝入一大背簍中，再把衣裳里外一翻，換了頂帽子，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堂而皇之地背起石磐陀走出了塔塔冪的側(cè)門。石磐陀偷偷扒開包袱，掏出早已備好的豆子沿路撒下……

亥時七刻，公堂上，夏校尉揪住商陸的衣襟，將他扯倒在地，呵斥道：“商陸！你該當(dāng)何罪？”

商陸平靜如水，反問道：“我？何罪之有？”

塔塔冪店主兩腿一軟，徑直跪倒，連連告饒：“校尉大人饒命，饒命啊！小的，小的只是聽差辦事！”他轉(zhuǎn)頭指著商陸道，“是他，都是他指使我干的！他看上了虞大官人的買賣，想要借刀殺人，奪了他的酒莊。我要是不答應(yīng)，商大人，不，是商陸，他就要?dú)⒘宋胰遥　?/p>

“血口噴人！”商陸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

黃毛商人喊道：“別扯這沒用的！不能總拿一個替死鬼來取代另一個替死鬼吧？我們外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夏校尉走到大堂中央，整了整衣襟，一臉莊重道：“那虞康并非無常鬼，也沒冤枉，被斬的是石磐陀假扮的。”

話音未落，一片嘩然。

這時，高曇抬了抬手，從屏風(fēng)后面轉(zhuǎn)出一人來。

通明的燭火下，眾人看處，那人白面微須，身長八尺，正是虞康。

“高曇！你這可是欺君之罪！”法莫力欠了欠身子，高聲叫道。

高曇沒有理會，示意夏校尉繼續(xù)說下去——

“虞康并非無常鬼，這事我一早就猜到了，必是有人栽贓于他。為了揪出幕后之人，我與都尉大人設(shè)下這個苦肉計(jì)，委屈了虞大官人。虞康一死，無常鬼必然松懈。我本想著過個一年半載他必然露出破綻，再以計(jì)擒之，萬沒想到他竟如此喪心病狂，不出十天就敢再下毒手。看來，他抓小孩是小，整高大人是真啊。商陸，你今晚被我抓了現(xiàn)行，還有什么話說！”

商陸別過臉去，不再言語。

高曇上前一步，喝道：“說！你把這些孩子都賣到哪兒了？”

商陸閉上眼，死活都不肯張嘴。

“買主是誰？”高曇與夏得海異口同聲喝問。

店主早已嚇軟了，哆哆嗦嗦，跪地求饒，上句不接下句道：“我……我只知道，是墨……墨山那邊，有人出高價。別的就只有商大……哦，商陸知道了。”

“高大人，你贏了，但你無須多問，我絕不會說一個字。你只需將我解送京師，面見大王，我自會講。否則，死也別想讓我開口。”商陸梗著脖子，又閉上了眼睛。

法莫力滿臉堆笑，起身勸道：“都尉大人，您的良苦用心，下屬們皆已知曉。商陸既已顯形，虞康自然無罪還家，誰還敢追究您欺君不欺君？不過，您主政一場，數(shù)月有余，即擅殺先王親封的伊循首富，一來有傷天和，二來也寒了眾子民的心。不如權(quán)且監(jiān)押，待稟告我王，再做區(qū)處，也算在下與這合署官吏求您高抬貴手了。”

“既如此，阿來，將商陸帶下去，好生看守，待申明王命，再斷不遲。”高曇揮揮手，阿來、牢頭和兩個兵丁將商陸拖了下去。

“子時初刻，小心火燭。”遙遙的打更聲由遠(yuǎn)及近，聽得愈發(fā)真切。

伊循城的大財(cái)主、大善人，竟是一個如此臟心爛肺之徒，夏校尉心里頗不是滋味。他何嘗不知商陸早有嫌疑，否則也不會故意在商陸面前提起“一月之約”，試圖讓他漏出破綻。只是夏校尉始終不愿相信，自己多年的好酒友竟如此惡毒，這才一拖再拖。當(dāng)日，高曇諷刺他罔顧真相，刺痛了他，這才下決心與高曇聯(lián)手破案。

五日后，清晨，天剛蒙蒙亮。伊循城西十里外，磧沙古道長亭。

那個身長八尺的男子一夜之間胡須長了不少，他左手拎著骨灰壇，面容哀凄。高曇執(zhí)定那人的右手，身后跟著夏得海與石磐陀。

“尊夫人……是我的錯。我是有機(jī)會告訴她的，可我擔(dān)心，怕她心里沒個成算……”

“哎，高兄，你別說了。賤內(nèi)就這么個脾氣。她若是知道我還活著，戲肯定做不下去……”

“她，漢文寫得很好的。”

高曇默然。兩個人就這樣坐了一刻鐘光景。

“有什么打算？”

“高大人，您瞧，萬貫家財(cái)換來的性命，我得好好珍惜。我要回魚國了。我們魚國人只會做生意，可你們樓蘭的生意，我不敢再做了。等孩子長大了，讓他們到大漢去吧。”虞康苦笑道，“對了，賤內(nèi)那封信，能還我嗎？”

高曇支支吾吾了半晌，道：“呃，我說，虞兄，恐怕不太行了。這件案子驚動了大王，一應(yīng)卷宗，都封存起來送到樓蘭城了。”

虞康點(diǎn)點(diǎn)頭，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韁繩，沒有再說話，牽著駱駝，帶著孩子們，跟著石磐陀，朝西去了。

如今，無常鬼一案雖未徹底告破，但作惡之人都已被擒拿歸案，恰滿一月之期。夏校尉輸?shù)眯膼傉\服，對高曇深施一禮：“我夏校尉以后任由都尉大人差遣！”

兩人相視而笑。

……

“報，商陸被……被人劫了！阿來護(hù)衛(wèi)正帶人追趕。”押解的牢頭跌跌撞撞地跑回報信。

“什么？”高曇和夏校尉神色大變。

等高曇和夏校尉再率人追趕時，還是慢了一步，讓商陸逃了。高曇心中大驚：之前查案時，他只是靈機(jī)一動，想到用獵犬循著香味追蹤兇手，便毫不費(fèi)力地在虞康家中發(fā)現(xiàn)木牌，如今這兇犯甫一歸案，卻能輕易逃脫，莫非是……想至此處，高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所幸，此后伊循城中再無孩童被盜案件發(fā)生。日子久了，此案也就此塵封了，大家逐漸遺忘了曾經(jīng)的首富商陸。

阿來自覺失職，請求調(diào)去偏遠(yuǎn)渠口治理水務(wù)。高曇看阿來去意已決，為了堵住悠悠之口，也只得隨他去了。

經(jīng)此一事，高曇與夏校尉成了好友。兩人越聊越投機(jī)，時常徹夜長談。高曇處理政事之余，常會與夏校尉相伴查案。他們總能發(fā)現(xiàn)對方遺漏的線索，或是幫對方理清頭緒，或是一拍即合想出妙計(jì)，再加上一個消息靈通、身手敏捷的石磐陀，三人久而久之熟得就像炒面一樣，成了莫逆之交。

夏日炎炎，又一起殺人越貨大案告破，罪囚授首，沉冤得雪。三人夜晚聚在都尉衙門慶功。酒過三巡，石磐陀趁著醉意提議與他倆結(jié)拜，夏校尉做慣了獨(dú)行俠，并未當(dāng)真。石磐陀見夏校尉面露猶豫，猴急道：“你不是常說好酒好兄弟嗎？咱們喝了這么多頓好酒，難道還不是好兄弟？”夏校尉被石磐陀這么一說，噘起嘴：“還說呢！高都尉，上次你那公雞斗平我的蘆花魁，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你把芥子粉撒在了你那雞的翅膀上。兩雞相斗時，芥粉飛揚(yáng)，所以才僥幸殺退了我的蘆花魁，哼！”高曇被他這話給逗笑了。他起身拍了拍夏校尉的肩膀，道：“這確是我的不對了！”說著就要躬身施禮。夏校尉見狀，忙納頭便拜：“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石磐陀忙叫道：“不妥、不妥，我才是小弟。”說著也拜倒在地，“我石磐陀，此生只有高都尉一個大哥，只要大哥不嫌棄，我就死活追隨高大哥！至于老夏，就算是二哥好了！”夏校尉笑道：“那我就占你便宜了！”

有史官載：甲子日，高曇、夏得海、石磐陀，三位于伊循都尉府中歃血為盟，結(jié)為異姓兄弟。再有阿來在外負(fù)責(zé)水務(wù)，高曇這個都尉開始做得順風(fēng)順?biāo)恕?/p>

有道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在眾人的合力之下，伊循的陳年舊案一一告破，伊循城蕩滌污泥濁水，煥發(fā)出生機(jī)。只是，大案雖了，小案卻依舊不斷，城中小偷小摸之事還是屢禁不止。高曇向夏校尉討主意，夏校尉不假思索地扔出那句：“以下治下。”

高曇笑了：“又是‘以下治下’，你還會說點(diǎn)兒別的嗎？”

夏校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道：“大哥，你咋知道我還要說這個？”高曇微微一笑。“老二你糊涂啊！難不成要讓強(qiáng)盜管小偷？”石磐陀隨口道。

“二弟莫非是說……‘以惡治惡’？”

夏校尉瞇起眼，得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哥，惡人自有惡人磨。依我看，可以先釋放一批罪行輕微又誠心悔改的犯人，而對于那些十惡不赦之徒，則處以斬刑，如此恩威并施、殺一儆百。您還可以從被釋放的人中招募悍勇之士來維持伊循治安。當(dāng)然，也得給釋放出來的身體羸弱之人留個出路，幫助他們或做些小生意，或?qū)W些手藝，免得他們因窮困潦倒而再操舊業(yè)。如此，伊循便可一勞永逸，從根本上安寧起來。”

高曇頻頻點(diǎn)頭：“甚好！二弟，不想你還有安邦之策！我必奏明大王，委你重任。”

夏校尉笑道：“再好的主意也得有人賞識啊！大哥，多虧你來了，有你這樣的好官，是咱伊循百姓的福分！我敬你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石磐陀也不甘示弱，趕忙接著舉起酒杯：“跟賊人打交道，那必須找我，能派上大用場！”

高曇舉杯回敬道：“那就有勞二位賢弟了。”

夏校尉接口道：“雖說此計(jì)甚難，但大哥放心，有我和三弟，此事必成！”

“沒錯！大哥，有我們呢，您就放一百個心吧！”石磐陀也連聲附和。

三人相視而笑，豪氣干云。

卻說自無常鬼消失、新政施行，城中百姓不再終日惶惶，街巷中也有了孩童嬉戲打鬧的身影。人們沒有忘記那些遇害的孩子，高曇請畫師將他們畫成帶翅膀的童子，保佑他們飛升極樂。后人在伊循遺址考察和發(fā)掘時，發(fā)現(xiàn)十余幅人首雙翼像壁畫，定名為“有翼天使”。

至此，高曇賢名遠(yuǎn)播，他的事跡被編成歌謠，口口相傳，直到傳入樓蘭王耳中。

…… ……

（本文為節(jié)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xué)》202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