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中,感悟傳承千年的中華文明
中國音樂之獨特,在于其蘊含著中國人的精神。中國音樂之美,在于它能觸及人們心底柔軟的部分,把人們緊緊聯系在一起。它是中華文化的瑰寶和精粹,承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和獨特的人文價值。本期特邀音樂學家田青,帶領我們重識中國古代興盛的音樂文化,看我們的祖先如何在數千年前以“樂”致“和”,書寫燦爛的中華文明。
——編 者
田 青 音樂學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專家,中央文史館館員,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名譽所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名譽會長。長期致力于中國民族民間音樂、宗教音樂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著有《中國人的音樂》《黑指頭 紅花瓣——田青談藝錄》《中國古代音樂史話》《音樂通論》《凈土天音》《撿起金葉》《禪與樂》等。
自古以來,便有“船到梁溪不唱曲”的說法。所以今日來到無錫,我心中滿是敬畏,這份敬意不僅是對當下的無錫,更是對這片土地孕育出的中國音樂界的泰斗們。在開啟今天的講座前,我想先聊聊我對音樂教育家、中國民族音樂學的奠基者楊蔭瀏先生的崇敬之情。
阿炳與楊蔭瀏:音樂知音的傳奇交匯
1973年,我考入天津藝術學院(即現天津音樂學院)作曲系,系統地接受了和聲、復調、曲式、配器等西方音樂學的專業訓練。畢業后,我留校任教。1982年,我有幸考上了楊蔭瀏先生的研究生,成了他的關門弟子。然而,命運弄人,在我跟隨先生學習僅一年后,他便離開了我們。后來,由黃翔鵬先生繼續指導我完成學業。正因如此,我成了楊先生的最后一位學生,這段求學經歷于我而言也極為珍貴。
去年是楊蔭瀏先生誕辰125周年。說起楊先生,就不得不提他和無錫民間音樂家華彥鈞(阿炳)的故事。1950年暑假,楊蔭瀏和琵琶演奏家、音樂學家曹安和(楊先生的表妹,也是他最重要的助手)從北京回到無錫,去尋訪教過他的華彥鈞。但是這個時候,華彥鈞的名字已經很少被人提起了,大家都叫他“瞎子阿炳”。阿炳中年失明之后,又把雷尊殿(阿炳的住所)丟掉了,所以生活無著,變成了一個沿街乞討的乞丐,每天去街上拉二胡。那個時候,無錫的人們無論晴天雨天,總會聽到石板路上傳來的盲人手拿竹竿“嘟嘟嘟”點地的聲音,然后就會聽到一陣悠揚的二胡聲。這就是阿炳的后半生。當楊先生找到阿炳的時候,他已經幾年不動樂器了,貧病交加,只有一個叫董彩娣的農村婦女始終陪著他,是他的伴侶,也是他的拐杖。據董彩娣講,在此前不久,阿炳發現他的二胡琴筒蒙皮被老鼠啃破了,就覺得是老天不再讓他演奏了,于是他就把琵琶、二胡通通換了衣食。
楊先生這次找他,是有一個重要任務:把這位流落民間的天才音樂家的音樂錄下來,以免湮沒無存。他從北京帶來一臺當時最新、最先進的德國產鋼絲錄音機和昂貴的錄音帶。因為阿炳已經3年不近樂器,也沒有樂器了,于是楊先生就從樂器店給他借來了琵琶和二胡。據說錄音的時候,阿炳沒有試奏,拿起來就演奏,拉的第一首曲子就是今天譽滿全球的中國民族音樂的代表性曲目《二泉映月》。演奏之后,楊先生問他這首曲子叫什么,他說沒名字,就是隨手拉的。阿炳經常拉這首曲子,雖然有一個基本固定的旋律,但每次即興演奏的時候,還是有所不同。楊先生說,沒有名字不行。因為無錫有惠山泉,被譽為“天下第二泉”,于是兩人商定就叫《二泉映月》,借鑒杭州的“三潭印月”。這首曲子是阿炳個人苦難生活的寫照,也是一直回蕩在他胸中的感情和樂思的升華,是一個偉大的民間藝術家純粹的藝術創造。他創造了這首曲子,但從沒想到有一天會被這么一臺機器錄下來,更會在他百年之后,成為中國民族音樂的代表性曲目。
今天來到無錫,看到楊蔭瀏音樂藝術館前景一片光明,我的內心滿是喜悅。如今,一個令人遺憾的現象是,許多人,無論是音樂界的專業人士,還是無錫的普通百姓,大多只知道阿炳,卻對楊蔭瀏先生知之甚少,我認為這是不合理的。在過去,像阿炳這樣才華橫溢的民間藝術家數不勝數,他們就如同田野里的草籽,在艱苦的環境中頑強生長,但卻少為人知。阿炳曾說自己肚子里裝著300首音樂,至于這一數字是否準確,我們已無從考證。但可以確定的是,中國歷代有太多像阿炳這樣的民間音樂人,他們的音樂才華和藝術成就,都隨著歲月的風飄散在了歷史的長河中。然而,正是因為有了楊蔭瀏先生,我們才得以知曉,當年在無錫的弄堂里,有這樣一位盲人音樂家,他用一把二胡,傾訴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將生活的苦難與美好融入每一個音符之中。也正是因為楊先生的努力,中國優秀的民族音樂才得以走出國門,讓全世界領略到其獨特的魅力。楊先生對中國民族音樂的貢獻,是不可磨滅的,他的功績值得我們永遠銘記。
通過音樂走近中國文化
我們常常說中華文明五千年,藝術當然是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在人類的眾多藝術形式中,除了音樂,其他藝術大多源于對大自然的模仿。大自然不僅是被模仿、表現的對象,還慷慨地為藝術創作提供了原材料。例如,人們繪畫與雕塑時描摹的對象是大自然中的萬事萬物,赤橙黃綠等各種顏色以及形形色色的形體都源自自然。但音樂有所不同,雖然自然界存在風聲、雨聲、瀑布聲、鳥鳴聲等聲音,可這些并非音樂意義上的音聲。中國人早在先秦時期就極具智慧地將人耳所聽到的聲音分為三個層次——“聲”“音”“樂”。中國最早的一部音樂理論著作《禮記?樂記》中提到:“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意思是,禽獸只能聽懂同類之間傳達簡單信息的“聲”,普通人只能理解由“音”構成的語言,而只有掌握文明內涵的人——君子,才能夠真正懂得音樂。
和構成繪畫的顏色、形狀不同,和構成雕塑的材料如土石、金屬不同,和構成文學的語言、文字也不同,構成音樂的材料是音階——do、re、mi、fa、sol、la、si,就是古人所說的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這7個音階在自然當中不存在,完全是人類的發明創造。古人說“情動于中,故形于聲”,音樂是人類為表達內心深處的情感而創造的。當人類創造出音階,并用它構建出無限豐富的音樂時,或許那便是文明的開端。因為創造這些看似“無中生有”的音階,比基于“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方式創造文字更為不易。也正如《呂氏春秋》中所說:“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這象征著宇宙萬物本源的“太一”,遠超人類所能看到、感受到的大自然,更不是自然中所存在的物。《詩經》所謂“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其實也點出了這樣一個道理:和“太一”一樣神圣的“天”,給人類打開了一扇文明的窗牖,這就是通過塤、篪等樂器所發出的音樂。僅僅憑借自然界本不存在、完全由人類創造出的7個音符,在千百年間,人們用它們抒發著無盡的情感,創作出無窮無盡且千變萬化的音樂,滿足了人類不可替代的精神需求,這難道還不能稱之為文明嗎?
1987年,在我國河南省舞陽縣賈湖遺址出土了賈湖骨笛(現藏于河南博物院)。骨笛有7孔,由仙鶴的尺骨制成,能吹奏出七聲音階的現代樂曲,音色十分優美。一同出土的還有30多支骨笛,經考古學家運用碳十四同位素斷代法測定,它們距今已有7800年至9000年的歷史。這表明,早在8000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已創造發明出一種較為完備的管樂器。賈湖骨笛是當今世界上發現的最早的管樂器之一。如果將賈湖骨笛的出現視作中華文明的第一線曙光,那么我們的文明史就不止五千年,而是八九千年。
中國的音樂文化不但開始得早,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處于世界前列。中國人非常重視音樂,以“孔孟老莊”為代表的中國古代哲學家,對音樂都有著非常清晰且深刻的見解。孔子不僅認為人格養成遵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路徑,將音樂修養視作至高境界,他自身還擅長彈琴、唱歌。在當時,“士無故不撤琴瑟”,意思是士大夫在沒有特殊變故的情況下,琴瑟這類樂器不會從生活中撤去,這表明音樂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孔子一生致力于“復興周禮”,而“禮樂”堪稱中國人對世界文明的一項偉大貢獻。我們的祖先發現,將“禮”與“樂”相結合,能夠讓社會既安定有序,又充滿活力。正如荀子所說:“樂和同,禮別異。”“禮”明確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區分了尊卑,構建起社會秩序;“樂”則借助音樂這一人類皆能理解并共同欣賞的藝術形式,找尋到人們之間的共通之處,使人們相互關愛、飽含親情,進而達成“和”的理想狀態。
在《呂氏春秋·古樂篇》里有這樣一個傳說:黃帝命令臣子伶倫制定樂律,伶倫來到昆侖山,聽到鳳凰的鳴叫——鳳(雄)叫了6聲,凰(雌)叫了6聲。于是,伶倫就在山下的“嶰溪之谷”用竹子做了12根律管(確定音高標準的竹管),模仿鳳凰的鳴叫。這12根長短不同的竹管依次發出的各差半音的聲音,就是十二律:黃鐘、大呂、太簇、夾鐘、姑洗、中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其中,“黃鐘”成為中國音樂的標準音,十二律則成為中國音樂千百年來的基礎和規制。
現代人可能很難理解,為什么中國古代的統治者相信,只要制定了本朝的音樂制度,尤其是制定了“黃鐘”這個音高標準,便可以“天下大定”?但這的確是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中“最中國”的一件事。周公建立了西周的禮樂制度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新的政權建立之后要做的第一件國之大事,便是“制禮作樂”。先要制定“黃鐘”的音高標準。不僅如此,這個吹出“黃鐘”音的竹管(玉管)還是制定國家“度量衡”的標準——以黃鐘律管長“九寸”來定“尺”的長度,這是“度”。“量”指的是容積,在農業社會里,量器是最常用的計量工具。漢朝的量器分為龠、合、升、斗、斛。“衡”指的是重量,漢朝權衡分為銖、兩、斤、鈞、石。將黃鐘律管里裝滿“黍”(小米),倒出來后稱,其體積和重量,就是量器和衡器的標準:其容積為1龠;1龠中黍的重量為12銖,即半兩。將黃鐘律管作為“度量衡”的標準器,可見古代的中國人多么重視音樂。
千百年來,音樂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無處不在,且發揮著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桑間濮上,人們借歌聲尋覓愛情;在隊伍行進時,人們用歌聲統一步伐;共同勞作之際,“吭唷”之聲此起彼伏;沖鋒陷陣之時,金鼓之聲震耳欲聾。在中國歷史上,流傳著無數關于人和音樂的動人傳說:伯牙與子期因音樂共鳴而結為知音,情誼深厚;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以音樂為媒介,喜結良緣。智慧的張良巧用一支洞簫,吹奏出“四面楚歌”,成功瓦解了項羽的親兵;大膽的孔明憑借一張古琴、兩扇敞開的城門,施“空城計”,嚇退了司馬懿的大軍。
樂由心生,《禮記·樂記》中說:“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今天的中國人,不僅應當銘記我們祖先這些偉大的創造,將其賡續傳承、發揚光大,還應當多欣賞音樂。若有條件,不妨唱唱歌、學習一件樂器。以此來陶冶情操,讓音樂滋養我們的心靈,提升精神境界。
古琴:承載天地人文的雅樂之器
說到此,我想再談一談古琴。古琴原來只叫“琴”,因為琴在中國文化中無出其右的重要性,在漢語里,“琴”字逐漸成為所有樂器的統稱。為了有所區別,人們才在“琴”字前加了一個“古”字,是名古琴。古琴是中國文人的樂器,因此,它也像中國文人一樣,還有一些雅號,比如瑤琴、玉琴等,也有一種更直接的稱呼:七弦琴。在中國乃至世界上,人們發明和使用著許許多多的樂器,所有的樂器都各具特色,其中很多樂器有著豐富的表現力和文化積累。但是,像古琴這樣負載著如此眾多文化內涵的樂器卻絕無僅有。因為古琴不但有著3000多年悠久的歷史,留下了3000多首古老的樂曲,擁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從公元7世紀一直使用到現在的樂譜系統,涌現過許許多多著名的琴家,最重要的是古琴自誕生之日起,就與中國的傳統文人與傳統文化聯系在了一起,因為孔子以琴歌“教化人生”,所以古琴被稱為“圣人之器”,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享有崇高的地位。2003年,中國古琴藝術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名錄”,成為全人類共同的驕傲與共同保護、傳承的文化遺產。
古琴雖是一件樂器,但其基本結構卻反映了中國古典哲學的一些認識,反映了中國人基本的自然觀和天地觀。古琴由兩塊木板合在一起,上面是面板,有弧度,下面是底板,是平直的,象征“天圓地方”。一張典型的古琴的長度是舊尺三尺六寸五分(約為1.22米),暗合一年的365天。琴表面有13個徽,是取音的標志,暗合12個月加一個閏月。琴弦據說原來只有5根,即宮、商、角、徵、羽,代表五行中的君、臣、民、事、物。后來,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了一根弦,遂成七弦。琴有琴額、琴項、琴肩、琴身、琴尾,象征人身,于是天、地、人三才具足。琴額附近架弦的叫“岳山”,琴首有“鳳舌”,琴尾有“龍齦”,琴底支撐的兩只腳叫“雁足”,兩個發音孔一個叫“龍池”,一個叫“鳳沼”,都是祖先所看到或想象的大自然中最美好的事物。
中國傳統文人歷來強調古琴有兩個功能,其一是“琴者,禁也”(古琴,是約束),彈琴是為了約束自己,是修身養性的禮器。其二,才是李贄所說的“琴者,心也”(古琴,是心聲)。古人彈琴不是為了娛人,首先是為了和自己的心靈對話,和自然、天地交流;其次,是為友,為三五知己,為極少數可稱為“知音”的朋友互相欣賞。
最后,我想說,音樂,是人創造的,是人聆聽的,是人的情感與思想的凝聚與升華。因樂可知心,因樂可知人,你懂得了中國人的音樂,也就懂得了中國人,懂得了中國。
(本文系楊茹涵根據田青在楊蔭瀏音樂藝術館揭牌儀式后的講座以及田青著《中國人的音樂》書中內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