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期|薄暮:我們(組詩)
薄暮,河南商城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作見于《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新華文摘》等報刊和若干選本,出版詩集《我熱愛的人間》《冶工記》。
橋上
站在橋上。有人劃船經過
那是夏天,大地滾燙
遠方一定陰涼
那條船要去的地方
沒有水車、稻田,也沒有
一到午后就打蔫的菜園
只見清澈見底的天空和云彩上
自由而驕傲的寬鰭鱲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靠岸
那時,想象不出碼頭的樣子
很多年,每次上橋
還會朝兩邊張望
那劃向遠方的船再也沒有來過
好像我就是遠方
登斯樓也
登斯樓也,大江依然橫流
幾只白鷺在沙洲尋找自己
落日為遠山加冕
感到它正微微顫抖
身后城市有神秘溝壑
涌流著古老人群
沒有面孔,風漸次取走幢幢背影
繞行頂樓回廊
四面燈火突然亮起
不可能更上一層樓了
最遠處,高鐵像一枚明亮的銀針
別在大地蒼茫的胸襟
為何周遭如此輝煌,仍不能稀釋
一個人的黃昏?此刻
誰在天盡頭登樓
遙望一豆微光于地平線上跳動
不會看到我徘徊其中
作為夜色的一部分,總是拼命
摩擦心底容易結冰的背面
不會發光,有一點偏安般的溫暖
虛空是一種媚俗
剖開一顆石榴
與上周相比,籽粒紅得更多
何時起,關心如此細碎之物
它們終會熟透,像秋天本身
由白轉紅的速度
并不比芒草突然紛飛更讓人安靜
戴勝、青鴝、灰喜鵲一天比一天
往返頻繁。我和它們
區別于對季節領會不同
鳥類取走果實直白而干脆
我解構歲月漸漸流于虛空
何時起,這種媚俗
正銷蝕經年修枝澆水除蟲的抗拒
仿佛為著更像孤獨才走在人群中
石榴籽無論多么密實
都將散落一地,從不掙扎
鳥只取悅時間的香甜。當我
走近,敷衍地跳躍或扇動雙翅
人到中年 自由得無路可走
我知道很多秋天
并不在秋天,就像我
常常在深夜
足不出戶,遠走高飛
卻藏頭露尾。這世上
沒有幾人分得清矯情與自由
我的翅膀如同無數把雁翎刀
在切碎月色的同時
也劃破皮膚下的冷
尋找的不是溫暖,不是清靜
不是高于所有樓頂的頌詞
沒有波瀾,不需要河堤
沒有船,也不需要碼頭
人到中年,自由得無路可走
一駕馬車跑過來
一輛公交車停下來
一列運煤車爬上來
都矯情得悄無聲息
我們
我們也不談論美學、品位、格調
把書一摞摞擺放在樓梯一角
拾級而上,或從天而降
淡綠墻壁,像憂郁癥的藥方
一把灰色和一把紅色沙發
還有楸木搖椅
地毯有些破損,我們變得輕盈
如同對于歲月的傳承和珍愛
每個房間都有書桌
狹小,鋪滿天光,深不可測
每張桌上都有潔白稿紙和圓珠筆
不是要順手寫下風雨,而是
整棟房子似乎從未停止思想
土陶盆里,花毛茛照亮
大平原的沉默
一切沉默都與衰老無關
我們有理由繼續相信星空與內心
至于光,從不臨摹,只是模仿
小小的空曠
早晨經過那棵蠟梅
花蕾仍在努力擠壓寒風
黃昏,已錯過最初的綻開
無法描述它的香氣
站在樹前,就感到安靜,祥和
過往無論有多少沉默
又一年,已然怒放
總想折下一枝。每次
都用力說服自己
讓它在那里舉著小小的空曠吧
三十年來,只有這個入口
讓我回到天上
藍
今早,天空從東往西
由鴿羽白到石膏白
從豆青到湛藍
從幽藍到心顫
西北方,天空向更高處超拔
藍不斷融化,朝東南流溢
大平原上,玉米剛剛高過腳背
我是影子投得最遠的古老生物
藍正在淹沒它
但不會漫過仰望
我隨著藍的恣肆而汪洋
騰清懷抱中所有鳥鳴和羽毛
讓天空回到出發的地方
今早 在花園
突然有儲存春光的沖動
為此,花費了整個早晨
當我正打理櫻桃樹下土層的時候
當我像剛剛睡醒似的
短齒耙翻開日記一樣的地皮
兩月無雨,土質依舊疏松
尚未腐爛的葉子仍有果核的表情
多么熟悉。一片一片,都熟悉
澆水,讓樹枝跑得更快
我需要用力開花,雖然
每次盛開之際
總在不遠不近的外地
時間不都是借口。多少次看到
滿樹咀嚼晨光的葉片,想象著
無盡的花朵
似乎愿意錯過落花
但今早,土層中始終沒有看到
花瓣的記憶,如同所有美麗的事物
速朽,虛空,從來無關真相。而我
突然想盡辦法要儲存它們
人間寄
時至今日
在世上并未雪滿頭
滄海之水,巫山之云
釘馬掌的手藝早已失傳
古道在冊頁中附庸西風
經過的都已過去。沒過去的
讓它們來大平原上找我吧
麥子轉眼收完,玉米將會瘋長
如果分不清哪種蟲豸是我
化肥除草劑撒過兩遍之后
氣生根上悶熱嘶吼
一次也別放過
更不要放過那只青蛙
潮濕的皮膚夸大伏旱的焦慮
水泵一停,立刻把天空翻過來
嫻熟地反復揉搓
夏夜慢慢褪色。別著急
頭發一根一根發白
出伏書
北中原三十年,從未見過江楓漁火
沒有什么可以遮蔽一個人
向內心擺渡的客船吧
但我看過太多三棱草高于芝麻
大片紅薯地寸草不生
谷穗與狗尾巴草在風雨交加處相擁
它們都將成熟,在寒冬兢兢守候
有的在頂棚上,有的在荒野中
我在它們之間徘徊。深夜
大江流淌,水聲稀薄
所謂浩蕩,只因站在黃鶴樓上
如果緊貼水面,像我這樣
頭枕黃河故道月色般的沙粒
一顆一顆孤獨得無邊無際的沙粒
平復沉默指認的坎坷和顛沛的沙粒
只聽到烏啼之聲,盤旋不去
寬恕
如果我的名字是一張車票
我搭乘過哪趟車
好像從沒正點到達
特別是昨晚那列綠皮火車
整夜開過來,開過去
沒有被拒載,沒有搭錯車
沒有哪次穩穩當當停住
上上下下踉蹌
這些車,都是我自己
所有司機都是一只漂流瓶
我們就這樣坐著
河水曲折,比昨天流得更慢
我們坐在山坡。周圍狗尾草枯黃
不遠處,松林倔強地綠著
披著鐵銹色暮光
還會有人回來嗎?瓦松搖了一個下午
斑鳩聲越來越遠
像一封信寄了出去。而有一句話
應當修改
最后的蘋果滾落,竟比石子清脆
我知道,它到不了河里
會在一叢葛針中停留,等蟲子找到它
寒風如此沉著,連螞蟻都已回家
究竟在等待什么?青山老得那么快
沒有故鄉的人永遠年輕。我們就這樣
坐著,等歲月打馬歸來
蘋果樹開滿白色花朵。星空正在滑落
冬又至
一到冬天,我們就降臨人間
前有大雪,后有雨水
草木干凈且有寒鴉
有枯葉可以畫符,有霜花可以相贈
不必懷遠。沒有什么比冬天
更接近肝膽,北風在每一個角落
尋找溫情。沒有什么比我們
更像一片屋頂
只需端坐。種子在地下萌動
豬獾從另一個洞口探頭張望
麥穗魚于冰下吮食陽光。聲音細得
像我們在天上用白云打磨玉琮
用星光鏤刻銅鏡。像一切無用之物
像我們在人間逡巡
一只麋鹿自山谷中一閃而過
再看見時,我們已在一棵梨樹上
不能以色彩來形容花朵
要用告別
入海口
老之將至,一切變得清晰
穿過樹葉的鳥鳴與蟲洞
赤狐盤臥的石碑,陽光斑駁
高鐵經過麥地,越來越慢
留下藍色毛衫的味道
心中充滿感念
是什么讓一個人活著
允許春風年復一年吹拂
從不結果,享有偏袒之愛
似乎繼續浪費也是一種救贖
愈發吝嗇。每天
貪婪地回憶,一言不發
早已不再寫信。偶爾給自己
貼一張便條,惜墨如金
這是最好的年華
天空像一頂草帽戴在頭上
凡有影子的事物正慢慢聚攏
在青石上刻下蒼山和花朵
細雨中,每個人都似曾相識
想起的人,總是中途轉身
這算不算一件好事
畢竟,我終于變得
像一個擁有入海口的人
時間到底長什么樣子
如果沒有鐘表,會不會有時間
白露的早晨,突然問自己
湖邊,合歡搖響莢果
最后幾朵絨花掉在草叢里
陽光蹲在那里盥洗
一個半生為時間所驅趕的人
至今也沒有什么可以報復時間
不能以此解釋兩手空空
畢竟雙肩早已習慣
向前傾斜,再傾斜
總想看清時間到底長什么樣子
每當它將要轉身
就不由得驚悚地奔跑
似乎慢一步,就會被一把笤帚
將我像落葉一樣清掃
不可抵達
常常想,住在江邊會怎樣
明明知道,早已沒有白帆
從對岸過來
不用斟酌時間的形狀
垂釣方式很多,沒有一種
可以復制。這時候
必須等一條石板路,從身后
長滿青草
房子有寬大屋檐
馬蹄比風雨稠得多
用杉樹枝引火,一口鐵鍋
有金戈之聲。木桶里
還有最后一條鱸魚
必須是黃酒,水流才可無聲
近岸處總徘徊一些莫名的泡沫
像難懂的方言
蹄聲到江邊為止。對岸與彼岸
都很近,不可抵達
忙針
每次走進國際機場,都在
一排石英鐘前躊躇
找到要去的時區,算一算
與此刻相差幾個小時
忍不住朝兩邊看,仿佛在岔路口
每個盡頭都有一種黃昏
未來就是時針,久久未來
手持登機牌,不管時間多么寬裕
攆著自己匆匆出關
我是那一排鐘表中
所沒有的忙針
馬燈:致新年
為什么喜歡馬燈
它不像火把,必須
一路疾走,不然下一腳就會踩疼黑暗
也不用擔心驚起兩邊的枯草、松針
邊走邊側身踩滅火星
為什么懷念馬燈
一個經常趕夜路的人,不是所有光明
都能照進內心
必須有火柴那樣可以感知溫度的啟示
像關節扭曲的手
才能扒開荊棘,為一條路引路
為什么一直提著馬燈
它一直掛在門框上,掛在
晃動細雨的山谷中。無論多么遙遠
一直在這人世間日益渾濁的眼睛里
招領忽明忽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