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廣波:我與《胡適年譜長編》二十五年
我涉足胡適研究,始于1997年,得緣于擬投考耿云志先生博士生之一念。這年5月,我第一次來北京東廠胡同一號拜謁耿先生,先生同意我報考,并允我抄走其論著目錄。在其后讀胡適、讀耿著的過程中立定了學術路向:胡適研究。考博失敗后,我即謀食于京華某軍事學院,但“胡適”依然是研究主業。2002年,拙編《胡適紅學年譜》殺青,向耿先生求序,再度與先生建立聯系。2004年4月17日,我又來耿府求教,耿先生突然問我:想不想來近代史所工作?我說:太想了。想當初甚至不敢來這最高近代史研究機構求職,今得此機緣,回去后即著手辦理“轉業”事宜。
2005年8月31日,我入職近代史所。這十九年從耿先生受教之多,絕不亞于諸“嫡門”弟子。我受教的方式,不是在課堂上,而是在餐桌上,旅途中,以及一些文件的起草、定稿過程中。當然,耿先生也會幫我改文章。常常,先生閑聊中的一句話,我即受啟發,有所感悟。記得多年前去金華開會,先生在閑聊時特別贊佩梁漱溟評價胡適的“淺而明”三字,說梁氏抓住了胡適著作的特點。在某次教師節聚宴中,耿師說研究歷史人物,一定要特別關注該人物的追求。每聽到這些論斷,總是興奮的。2005年后的十多年,胡適研究會的日常事務(舉辦研討會、座談會,以及編印《胡適研究通訊》這項常規工作),都是在耿師指導下我來落實具體工作。這些工作一般是這樣進行的:耿師提出設想后我起草有關文件,然后請先生審定。對我的初稿,先生略改幾個字,或將順序稍作調整,文件的高度就上去了。因此,我會仔細揣摩這些“初稿”、“改定稿”的異同。2019年夏,我陪先生去青島,高鐵上談到正做最后定稿的《胡適年譜長編》,先生說:無關之材料,可不入;書前不要有《胡適傳論》。我到酒店后的第一事,就是將這兩條記在筆記本上,并記道:“第一條,予之啟發是,材料一定要精練,亦即耿師一再強調之‘剪裁’,譜主本人的材料要精練,相關史料更要精練。第二條,擬置《胡適傳論》于書首的想法,系受來新夏先生影響,但耿師認為,《傳論》、年譜放在一起不協調,決舍《傳論》。”
《胡適年譜長編》“1891年”筆記之一頁,1999年開始做此筆記時尚無個人電腦
2005年,耿云志先生(前排右三)創辦中國近代思想研究中心,任理事長,這是創立會合影
我最早起意為胡適作年譜,是在1999年。所以在涉足這一領域剛兩年就準備做此事,主要是我當時就堅定地認為:如同研究歷史事件要先從編長編開始一樣,研究歷史人物,必須從撰該人年譜開始。近代第一流學者,不乏從編撰年譜入門者。如,錢穆之被學界認可,系基于其成名作《劉向歆父子年譜》;吳晗涉足明史研究,始于其作《胡應麟年譜》;鄧廣銘研究宋史,始于其作《辛棄疾年譜》。此外,我還認為,凡是對人類歷史產生過影響,尤其是產生重大影響的人物,都應有翔實的年譜。總之,從那時起,我即認定:現代年譜于史學極端重要。
我撰此譜,力圖對能見到的胡適材料做一結賬式整理,同時擴張新材料。在博采窮搜的基礎上,材料確實大大擴充了。而排比、考證這些材料,需要對新舊材料反復咀嚼、咂摸,故對胡適和他周圍的人與事的理解亦日見深刻。這些理解,需要另有專文、專書從事。此外,對年譜撰著,亦有新想法。前作《對年譜、年譜編撰的新思考》一文,即是編撰此譜時所思、所想之結晶。
收獲是令人欣喜的,但其中一些“花絮”也頗值得一記。
在立意作《胡適年譜長編》之初,我即立下決心:不申報課題。因課題均有時限,不能如期完成的話,將會很辣手——就不緊不慢地從容做吧。到了2017年上半年,此書初稿規模粗具,乃開始謀劃出版。當時卻頗犯愁:四、五百萬字的篇幅,如果沒有出版資助,會有出版社接納嗎?這年6月,我到浙江大學開一個研討會,會間與幾位出版界的朋友商酌此事。吳超先生建議:可以申報國家出版基金。申報這種資助,需要至少百分之六十的成稿量,這本不是問題,但既是申報,無論《申報書》還是書稿,都應仔細準備,像個樣子才好。于是,我向吳先生表示:今年太匆促了,明年(2018年)再申報。國家出版基金主要是通過出版社申報,因此還是要先聯系出版社。在這一過程中,有一事頗令我意外:不少出版社對這個大部頭表示了濃厚的興趣。北京某龍頭出版社甚至表示:即便沒有出版資助,也會給予頗為豐厚的版稅;上海的某出版社也頻頻來電話商洽(后來,我對這些朋友是心懷歉疚的)。而最后確定與湖北人民出版社合作,基于三個理由。除吳超先生鼎力推薦和出版社態度積極外,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是該社2007年出版過拙著《丁文江圖傳》,印象頗佳。《丁文江圖傳》是鄒桂芬女士等策劃的一套叢書的一種,責任編輯是易簡先生。鄒、易二人充分尊重作者的良好印象,一直留在我心間,于是當友人推薦時,就準備與該社“第二次握手”,懷著滿滿的熱情。
申報國家出版基金的材料于2018年六、七月間完成并提交。半年后的2019年1月30日,我回鄉省視雙親,出了高鐵站剛坐上汽車,即得到兩三個電話:國家出版基金通過并公示了。這令我深感欣幸。
出版合同簽訂于2019年6月,我隨即發出第一卷書稿。當時雙方約定:以第一卷為例,商定一個整套書的“則例”,統合全部書稿,以便作者、編輯共同遵循。社方組織了一個由幾位編輯室主任和資深編輯組成的小組,兩周后發回一個關于體例方面的“反饋”。對此,我頗認同。于是,就照此意見對整個書稿(包括早前已發出的幾卷)做一個修訂,每改好一卷就發出一卷。如2019年9月10日,社方項目負責人給我的收到條說:“9月10日收到書稿第四部分,1930-1936,字數406599。”但因篇幅過大,修訂起來頗為費時。到2020年1月中旬,全書只剩最后兩卷待修訂。我打算春節假期完成這兩卷,在庚子年正月初八“開工”時發出。這期間,我在2019年8月27-29日曾到訪出版社,名義是參加“國家出版基金項目《胡適年譜長編》開題”儀式,實際更是為下一步的編校工作而來。8月20日我致函社方項目負責人說:
我此次到貴處,除參加那個重要會議申說拙書的特點、優點之外,有幾點還是極重要的:
一,和各卷編輯碰頭,就編校工作深入、廣泛溝通。
二,和負責搜集底本的助理編輯溝通。
三,和英文編輯溝通。
四,更要與您當面溝通具體事宜。
這些工作均系迫在眉睫之事,因我們的書已經進入編校的關鍵階段。您說,負責第一卷的資深編輯希望看完校樣后再和我面談,這正是內行話,因為只有就問題談問題才有意義。
不過,即將成行時,卻發生了一點小意外。本來出版社幫我訂的是8月27日的東航MU2452航班,但前一晚卻接到航空公司通知:航班取消了。于是,又立即改買高鐵票。但我不主張大肆宣揚此次活動(包括之前的獲國家出版基金資助,2021年被納入國家十四五重點規劃圖書),只由出版社在官網發布一個簡訊,這簡訊和社方在2019年1月獲批國家出版基金資助發布后的簡訊大同小異,核心內容都出自我的申報材料,都提到:
《胡適年譜長編》力圖全面反映胡適的生平、思想、學問、事業、交游及影響等方方面面,以期知胡適其人,兼論胡適之世。項目引用胡適先生各學術領域的代表性著述和個人材料,包括著作、書信、日記等,公私檔案、私人記述、報刊雜志的有關材料。對胡適文獻中不能確定寫作年份的篇目做了扎實的考證工作,以保證權威性;對已刊胡適傳記、著作中的錯訛,亦一一修訂之。力圖體現當下海內外胡適研究水平,并進而發揮未來胡適研究必備參考書之功能,在年譜撰著體例上亦力求有所創新。
我所以不愿意大肆宣揚,主要是基于特別地服膺傅斯年先生所說的“學術事業,不尚宣傳,持未完之工作眩之于眾……(非)當務之急”這一為學原則。因此,這一工作從事快二十年的時候,并未向外人道及。我最早向友人談及此事,是2016年。這年的1-2月,我到臺北的一所大學做為時兩個月的“訪問學人”。1月15日晚,陳宏正先生約我在敦化南路誠品書店茶敘,我談到自己正做《胡適年譜長編》。我反復叮囑陳先生:此事雖從事多年,但尚未最后定稿,千萬不要傳出去。陳先生聽到此訊,甚興奮,也很鼓勵我。但他忘記了我的叮囑,很快將這一信息告訴了兩岸的“胡圈”朋友。于是,就收到很多來自臺北、北京的電話問詢。一位認識了二十年的北京熟人還在2017年4月提出和我合作此書。
話題再重新回到2020年1月。1月16日,我致電出版社的項目負責人,聲明這是春節前最后一個電話了,不談工作,只祝賀新年。無奈,“天有不測風云”……這之后的兩三個月,和社方聯系,主要是問候、鼓勁,也不談工作。3月23日,我致函社方項目負責人,第一次談及書稿:
眼見武漢的感染病例,連續幾日都是零,甚為欣慰。……(這里)慰問、問候之外,還要給那邊的朋友,給您打打氣,更加珍愛生命,珍惜生活!
不知道您那邊開工了嗎?如果開工了,就請告知我。因為最后二部分稿件,早已弄好,我當發上。
湖北人民出版社似乎是6月份才復工的。這時,大量的工作積壓要趕工,再加上新的急迫的出版任務,就影響到了本書的進度。對此,我是理解并接受的,因為既是合作,就是一個“共同體”,要充分體諒對方難處,遇坎時共同應對,不能凡事都以“自己”為出發點,而絲毫不顧及對方。不過,我心里也明白:無論如何,《胡適年譜長編》在2020年是出版不了的。
本書的“三審三校”完成于2021年8月上旬。下旬,出版社開始履行出版中的必要申報流程。2022年1月起,又對書稿做最后一次統合性大修繕。這一工作本擬兩個月內完成,但實際是整整持續三個月。這期間,工作緊湊而無任何耽擱——實在是作者和編輯都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字。這之前的幾個校次亦如是。整部書稿一般是同時工作,我首先要保證每卷編輯都能及時得到需要的資料,所提疑問也能及時得到回復。比如,提供底本階段(年譜之引文供核對的底本均由作者提供),我首先將每卷最前半年的底本提供出去,然后再漸次補充后續的。這樣,就能保證每卷都可同時工作了。而每次收到校樣,也必及時處理、反饋。這五年來的校樣,摞在一起,已超過兩米。在最緊張之時,常常起床后即泡上咖啡,趴在校樣上工作。我有時想,這套書,是用咖啡和茶“泡”出來的!
2019-2024年終日與校樣相伴
本書所歷曲折、艱辛實在太多,由此而產生的苦悶、焦憂也實在太多,這絕非這支禿筆所能盡述。盡管如此,卻也無悔無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實在是一種幸福。人生,不如意才是常態。不如意,太多的不如意,才更會讓人產生刻骨銘心,回腸蕩氣的體驗!這樣的體驗增多了,人生態度也會隨之得以升華。因此,當這套生命之書付梓之際,我沒有狂喜,更多的卻是平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多么高遠的人生境界!對自己而言,這永遠是個目標,但是,創作和出版此書的過程,卻是朝著這個目標在修煉。這是《胡適年譜長編》賜給我的另一種人生收獲。
《后記》似乎還有一個不能少的內容,就是“致謝”。但這里,我不想一一列出名字,因為二十五年來應該感謝的師友、親人實在太多了。對給我鼓勵、幫助、關注的各位友人,我將永銘在心。
最后,誠摯寄望親愛的讀者:請給以批評和指正。
2024年4月29日
宋廣波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