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1期|鄞珊:腌制廠
沒有人不認識腌制廠,若說你不認識,那會被笑話。這個鎮上響當當的工廠,總是有一股源遠流長的味道如魂靈,成為鎮上的氣味,若一個地方有標志性的氣味,那腌制廠便是我們庵埠鎮的氣味。有豆瓣醬、沙茶醬和醬油等多種氣味混合,久遠而彌,豈止一個“香”字能表達?豈止一個“臭”字可張貼?
它總是矛盾的,既香而臭,但沒人敢說它臭。誰能跟自己的生活過不去,柴米油鹽醬醋茶,鎮上的人還真愛它。路過廠的門口,都要往里瞧瞧。
我們可不像別人那樣稀罕,我家可是天天把這味道當作自家的。因為它就在我家一墻之隔,腌制廠也天天接受著我家的炊煙,雖然它也不稀罕。腌制廠也有兩三百號人,汗巾和沾著鹽灰的衣服,那些工人太多了,我們可不稀罕,我們稀罕的是廠里的廠長,他就是不一樣。
我們只能用“不一樣”來表示我們的敬仰,就像吃米飯與吃番薯,自然不一樣。能管這么多人的廠長,自然不一樣。
1
廠長戴著眼鏡,穿著卡機布中山裝外套,四個口袋的那種,有紐扣,上面一排左邊的口袋里還別著一支鋼筆。更重要的是他戴著眼鏡,黑色的框,其實在這個時代也就這種款式,別無選擇。還想有選擇?我們連想都沒想到。
黑色眼鏡配在他那方方正正的頭上,嚴肅感一下就提到臺面上。
夏天的他卻是一身白色的確涼襯衣。白襯衫,更像一盞燈閃亮在黑皴皴的工廠里。
我們鎮上能這樣穿扮的應該不超過兩三個。
廠長這一身派頭就是與眾不同的,他那身衣服總是筆直整齊、干干凈凈的,白襯衫也好,中山裝也好,都像不食人間煙火。這樣如入無人之境,兀自行走在廠里,是的,旁若無人,怕跟臟兮兮的工人打下招呼都會弄臟了衣服似的。
這我相信。
我見到他,會一溜煙地躲回墻角邊,不用管大門的阿雄伯驅趕。
其實廠長從不趕我們,他壓根兒就不瞧我們。他一到廠里,來自工人的招呼他都不一定搭理,沒有人表示不服,想想,兩三百個工人,他一個廠長怎么搭理得來呢?何況廠長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看他一進廠,就面無表情進入辦公室那嚴肅的神態便知道了。某次他在大門口,跟坐在隔壁的我外婆打了聲招呼,寒暄了幾句“您今年高壽”“吃飯了沒”之類的客套話,讓我外婆很是得意了一陣子,她逢人就夸,廠長這個人很好的,知識分子就是不一樣,很尊重老人家的。
被大腌制廠的廠長尊重的我外婆,感覺在鄰居面前也挺拔了些。
廠長矮墩墩的,若不是矮,他長得可謂是相貌堂堂。可是,換了別人矮會成為取笑的缺陷,廠長就不同了,好像他的矮才配得上他,配得上脖子上的四方臉,和臉上的黑眼鏡。
廠長抓的都是大事情,一般不容易看到他的。就像阿雄伯的事情就是他管的,他批評的人很多,不僅僅是阿雄伯,還有楊副廠長等,每天廠里的會很多,奇怪的是那些臺上批人的副廠長主任們后來都一一不見了,就他還一直在。
當我看到楊副廠長后來也在臺下,跟工人們坐在一塊時,很是驚訝了一陣,因為他那些振奮人心的話還在我耳邊,突然他也成為臺下那些跟醬缸打交道的工人中的一個。
四目廠長就是不一樣——突然“四目”這稱謂落在尊敬的廠長身上。四目(四眼)這名詞一聽就知道是綽號,鎮上帶眼鏡的人極少,本來這個名詞安上去是很自然的,誰叫他跟普通人不一樣呢?但綽號安在尊敬的廠長身上,讓人一時半會立場無法站穩。我四下張望,確定我們身邊沒有廠里的人。
“是他們說的——”臭弟指著廠里頭那幫忙碌的身影靠近我耳邊,悄悄說。臭弟第一次把這個信息傳給我的時候,我瞪大了眼睛,話都說不出來。
“騙你是小狗!”我相信的——諒臭弟也沒這個膽量給廠長起這個綽號。
當我們還為這個綽號忐忑糾結的時候,發覺早已經在廠里如發酵的豆豉釀開了。那幫咬舌頭的工人悄然叫開了:“四目來了——”
嘰嘰喳喳的聲音馬上安靜了,大伙回過頭,卻發現原來是搗蛋鬼騙大家的“狼來了”。
“四目都說他老婆文化不高,思想也不高——”四目廠長是阿英的大哥,阿英的家跟我們家可沒什么兩樣,奇怪的是怎么她家里就出來了這樣的大干部呢?
但四目跟阿英家里所有的人分開,自己一家住在另外的地方。這在老家庭式的小鎮上算是異類,因為大伙即使娶媳婦生孩子,還是跟父母不分家的。
現在聽工人們“四目”長“四目”短的,越來越肆無忌憚,他們干脆省略了“廠長”這個詞,也難怪,這樣叫起來輕松自如,何況腌制廠就他一個戴眼鏡,要是換了個人,早被人家叫“四目”了。
阿英卻是半點自豪都沒有,有點可憐兮兮說:“我阿媽說大哥每個月給的生活費都要她去要好幾回呢!”我緊張地往廠里張望,生怕四目廠長這個時候突然走出來。
我外婆趕緊接話:“怎么會呢?你大哥不是最有錢的嗎?”
阿英不再說話了,想來她也找不出什么話來。好幾次見她到廠里找她大哥,我很是高興,高興的是我跟阿英是好伙伴,這足以讓我自豪。可阿英一點都不買賬,每次都匆匆忙忙,進了廠長的辦公室,說不了幾句,就見四目不耐煩地把她趕走。
好幾次阿英都是噙著淚水從里面出來。不明白阿英有這么一個氣派的大哥,為什么還會噙著淚水?
廠里有很多女工,年輕的、年長的,她們分一波一波,每一波人負責一道工序,那裝人的地方叫車間,其實沒車,不像我媽廠里機器轟鳴,她們就是在圍著醬缸忙碌,每個車間的工人都很忙的,能進鎮上這樣的大工廠工作、拿工資,是很令人羨慕的。年輕的姑娘們工作之歇不像那些老女工豪放,她們羞羞澀澀,大嗓門是輪不到她們的。一聽水龍頭邊的大嗓門肯定是負責鍋爐的幾位老女工,特別高亢,尖銳。
“我哪敢跟你斗啊?!跟官斗,窮;跟鬼斗,死——”這個“死”字拖得很長,是矮矮瘦瘦的米錢嫂那把破嗓門,別看她瘦小,聲音倒很大,可以媲美廠里的喇叭。當然喇叭是很刺耳的,活兒多,工人們忙碌時,喇叭就很少用。不外乎“請注意請注意,今天下午四點半開會”這些大同小異的通知了。
女人老了那聲音也像金鳳樹上結得熟透的果實,鐮刀般的莢果一搖就“嘩啦啦”響。還是那些扎著長長麻花辮的姐姐們聲音好聽,她們笑起來也是像牛肉丸般圓滾滾的,彈跳力十足,滾出老遠。
女工們三五成群,上下班是必定要手拉手在一塊的,她們會趁休息的時間到街頭買繞著各種顏色毛線的橡皮筋,扎她們黑油油的辮子,紅色的毛線最多,很是顯眼。兩分錢可以買一小把,見我眼巴巴看著她們,走進廠門時嘻嘻笑地丟給我一圈。那個圓臉的姐姐還轉過身說:扎辮子才給你噢!不扎不給你的。
后來她們不買毛線橡皮筋了,不知誰發明了自己用毛線纏橡皮筋。廠里的舊輪胎到處都有,翻開黑色的外輪,露出里面紅色的軟輪胎,這些就是做橡皮筋絕好的料了。她們用大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圈圈,每一圈都比買的橡皮筋耐用。然后用紅的、橙的、黃的、棕的羊毛線——織毛衣剩下的線頭很多,零碎的羊毛線便可以纏橡皮筋,買的橡皮筋很容易斷,自己纏的橡皮筋很經用,圈子要多粗有多粗,不容易斷。扎她們濃濃密密的頭發非常結實,干活時甚至都往頭頂上捆。
她們請男工友剪輪胎的時候,我們小孩子都會湊上去,跟他們也要幾圈,回來自己纏著。這樣的日子有顏色有彈性,母親也不會反對我留長頭發扎辮子了,因為每次都說是費橡皮筋的錢。
四目廠長出來斥責她們:
“看看拖過多少時間了?”他指著墻上的鐘,墻上的鐘不僅是廠里的,也是我們街上的,我們家里雖然都有鬧鐘,可外婆還是會支使我去廠里瞧瞧:“看現在幾點了。”幾點她可以洗米下鍋,幾點她就知道需要干什么活。
阿英也經常跑來看廠里的那面大鐘,反正哪家跟哪家的鐘若是時間有差別了,我們都會說:廠里的鐘是幾點幾分了,我們剛看過的。
四目廠長若說扣工錢,那事情就嚴重了。每個姑娘都會舍不得的,不僅舍不得,還覺得面子被剝了一層皮。
四目還是扣了誰誰的工資了,那邊有幾個姑娘在哭。
“跟官斗——窮!”米錢嫂那把銅鑼聲在下班之后又響起了,也是工人們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倚老賣老,邊用布擦手擦汗,邊自個兒說話。
四目早已下班了,所以搭訕的話語也多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們沒聽過啊?”
米錢嫂的話越說越玄,現在人都走光了,她就靠著我們后院的窗口,跟我外婆聊起來,那把破銅鑼聲變成了蚊子聲,低得幾乎聽不清。
“罪孽吶!這個老頭——”
“也是女孩子容易哄,嘴饞,就那些零食就把她——”一聽零食我去湊過去。
“去去去,小孩就是不可饞嘴,知道么?!”米錢嫂的聲音又恢復到銅鑼的響亮。
“他的女兒都比她大!貪什么呢?”聽不出哪門子事情,可我相信我是能把零碎的話像野梨串成“刺鳥梨”(冰糖葫蘆)的。大人們往往忽略了我們的存在和無所不在的觸覺,我晃蕩在廠里面,腌制廠的蜜餞桔子雖然不會掉下一個,但零碎話語和故事可不會少半個。
纏了羊毛線的橡皮筋毛茸茸的,這個方法真好,線纏到一半不夠用,很簡單,繼續拿其他線纏著,只需要在接口時多搓幾下,使線緊緊地繞有可伸縮的橡皮筋里就行。
年輕的女工并不是集中在一塊工作的,很多車間都有,叫作車間的地方是兩排不是很規整的平房,每個車間里有十幾個工人,一兩個年輕的,年輕的臉龐在車間里是一根一眼能瞧得見的橡皮筋。
每個人都埋頭做手里的活,也有偶爾說話聊幾句家常的,我要找的那些姐姐都忙著,忙得都沒有抬頭的縫隙,路過一個車間,我在門口站得久了,終于,對角有個扎鞭子的姐姐從她面前那些黑糊糊的活計中抬起頭,看到我,沖我一笑。
我也笑了,飛也似的跑掉了。我已經忘了去廠里晃蕩的目的。
女孩子,女孩子,是哪個饞嘴的女孩子?我難道能從“饞嘴”這個詞就對應出哪個女孩子的模樣?
2
下班了,大家都是松弛的,洗手換衣服,工人們陸陸續續走光了。工廠漸入安靜。
四目來了,他提著一個袋子,紙的,雖然包得嚴實,但某些香味卻不爭氣地跑了出來。四目不是去他的辦公室,而徑自往后面的車間里去了。
辦公室就在大門位置,這是兩層的大樓,四目他們一般都在辦公區里面。
我想跟著四目,看他把那袋東西拿去車間干嘛。工人都往外走,何況工人們也不配吃四目的東西啊,跟了幾步,還是作罷。車間么?我都熟悉啊,現在哪個碰到我都會趕我的:“人家快關門了,你鉆里頭干啥?”“趕緊走,去去——”
我實在想不起來他拿給誰。越來越空曠的廠,誰都巴不得早點回家吃飯。看看我們家,炊煙已起,也是晚餐的忙碌時分。
米錢嫂洗完手,邊用那張從不疲倦的抹布擦手,邊嘮嗑開了:“吃飽穿好,溪邊不要去——”
我笑了,她用潮汕話說得很滑稽,她可能餓壞了,才突然說吃飽穿好。“笑,還笑?過幾天送去讀書了,讀書識字,多好。”
“讀書就變成四眼啦!”我說,這我知道的。
米錢嫂哈哈大笑:“這孩子——”
幾個女工過來,也跟著洗手,有的已經在穿衣服了,米錢嫂瞧車間那邊努努嘴,幾位年長的女工意味深長地笑了,有的捂著嘴。繼續在水槽頭邊,洗刷完畢,有誰喊了一聲“走——”隨即幾個人都轉過身,緊湊一塊,加快了腳步往門外走去。
米錢嫂努嘴的那個方向是四目進去的車間。所有的燈都已經熄滅了,那間還亮著,亮著燈的還有阿雄伯的房間。單身的阿雄伯在開始自己的生活了,這生活是屬于他的,與剛才的熱鬧無關。大門關后,腌制廠就是屬于他的了。
大門已經關了。我還惦記著里面的四目,他可是沒出來呢!
“阿囡,吃飯啦!”外婆的聲音穿過來。我始覺肚子餓得咕咕叫。我無不擔心地對外婆說:“四目被關在廠里面呢?”
外婆愣了一下,揮手就打我:“整天瘋!別到處亂跑,管人家那么多事!”
這一掌有點疼,疼得有點不明就里。我還在想著腌制廠,四目是廠長,他讓阿雄伯開門他就得開,他是不用誰管的,何況,他手里那包東西,香噴噴的,餓不死的。
我本來還要告訴外婆,四目還拿了好吃的什么東西去車間,就沖外婆剛才一巴掌,我偏不告訴她了。
我趕緊爬上飯桌吃飯。那紙包的東西究竟是花生米還是豬腳嚳,那么香,簡直混合了所有好吃的東西。
我的晚飯在夜幕降臨前已經扒進肚子里,往門口一站,鄰里的門窗飄出各種菜香,阿春她們還沒吃完,每個吃完晚飯的孩子都會往外跑的,家里烏七八黑,燈都省著。拿著碗站在門口扒飯的阿磬又鉆進家里,估計飯還沒吃完。
奇怪的是隔壁廠大鐵門雖然關緊了,可邊上那個小門是虛掩著,我一推就開了。我鉆了進去,也不見阿雄伯,沒人的廠空空蕩蕩的,辦公室的燈卻敞亮著。后面的廠房、車間黑糊糊地跟金鳳樹迷糊成一片,我斗著膽,悄悄走近辦公室。
門是關著的,不知道有沒有上拴,我是不敢推的,我知道里面不會是阿雄伯,阿雄伯不是干部,不可能在里面待的。我把耳朵貼在門縫,里面有聲音,很低,我想聽出說什么,可是這木門太厚實了,低低沉沉的,就是不知道說啥,有笑聲,是女人的笑聲,咯咯地笑,笑得很青綠,就像金鳳春天的碎葉,不一會有低沉的男聲,然后所有的聲音都被寂靜壓下去了。
我從來沒這么耐心過,就為了要聽出聲音,從安靜里拎出聲音來。有嗑瓜子的聲音陸續,很脆,估摸還吃的其他東西。剛才低低的男聲漸漸恢復,那是四目的聲音。四目的聲音誰沒聽過?最多的是在廣播里,按米錢嬸的話,是“都聽得我耳朵生繭了”,平時四眼一批評工人,我看著都有些顫抖。
“好,你先走,這些帶回去。”這話語一下子清清楚楚了,聲音挪到了門口,我倒吸一口氣,趕緊轉身,一溜煙往大門口跑。小鐵門依然開著,我比猴子還利索,一下鉆了出來。
站在街上,終于舒展了一口氣。天上星星已經布滿整條街的上空,鱗次櫛比的家匯街,錯落的門窗亮起了橘黃色的燈光。
3
工廠的女工們又在繞毛線。廠里最近的活少,輪班上,輪不到班的有些也自動過來,反正在家里也是干這些女人的活,她們干脆把家里的活計帶來,勾花的,織毛線的,這些能賺些零錢,還有自己的閑活,比如纏毛線,纏了扎辮子用,臭美。紅毛線、綠毛線、棕色毛線就落在竹籃里。
看到她們繞著漂亮的毛線,米錢嬸很是不屑:
“姿娘仔(女孩子)也不能太愛靚。”
這些女工其實穿的大都跟米錢嬸差不多,除了那頭上的辮子,辮子上扎的紅絨線,一下就點亮了青春的燈光,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更好的衣裳了,但就是一點碎花的布料,清清爽爽的,青春便在闃寂的老墻中明亮起來。
米錢嬸雖然也湊過來幫手,把線纏成一團,這需要兩人的配合,一個用兩個手肘撐著,一個從線頭開始團,慢慢團成一個圓圓的線球。米錢嬸雙手舉著,紗線一大捆就繞著她的手肘,整個人像電影里投降的特務。
她瑣碎的話語也繞著她們,一圈一圈的:
“女孩子更不能貪(吃),貪吃的女孩子就被偷(騙)走的。”
配合著從她手里團線的那個女工接過話:“她這幾天沒來,不知道怎么啦。”
“是不是生病了?”
“什么病啊?很重吧?要不然,不會好幾天沒來的。”
旁邊幾個七嘴八舌地響起回應,說:“等會要不要去她家看她?
“她現在又不跟我們一塊了,你們去看她不是有點——”
“傻啊?她躲著咱們,咱們還自討沒趣找上門去?”
我一直不知那個“她”是誰,每張年輕的臉龐我都見過,缺了哪一張卻不知道了。我看著她們,有熱氣往下,一張圓圓的臉蛋看著我,撲哧一笑:“這孩子!聽這么認真,知道我們講啥?”
我突然就無師自通,說了出來:“你們說四目嘛!”
線團不小心掉了地,滾得好遠。她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嚇——你也知道了?”餅子臉的姐姐“噓——”了一下,虛張聲勢,她們的臉故意繃緊了一下,卻又松了下來。
米錢嬸可不理會我,也不趕我回家去,自顧自說:“唉!一個女孩子就這樣啦,也是命,自己作孽自己受。”
4
辦公室吵吵鬧鬧,跟以往工人的吵鬧不同,沒有圍堵得那么嚴密,干活的工人又好奇又膽怯,便假裝干活,其實心神一直關注著,豎起耳朵,眼睛總往那邊張望。
四目的老婆——阿英的嫂子,在辦公室大吵大鬧,她指著四眼破口大罵:“你個老不死!還有臉坐這里!”
四目卻是輕聲細語,不停地說“回家去吧”。一向說話赑屃有力的他原來也是和風細雨的。
他老婆繼續吵鬧,也沒人敢勸說,幾個辦公室的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尷尬得很。
幸虧阿英急急忙忙趕來了,沖進人群里,推搡著她嫂子,有人順勢幫忙,終于把她連推帶搡,拉出了腌制廠大門。
廠里安靜了下來,工人們各就各位,不敢隨便離開車間,也沒人咬舌頭,今天的活大家悶聲干著,即使眼睛往辦公室瞥,也一下就收回。
四眼不再像從前那般威嚴,他下班后依然坐在辦公室。就那么坐著,一直坐,辦公室的燈一直亮著。
那個年輕女工生孩子了,就在四目家里生的,叫了接生婆去的。四目的老婆和三個孩子住樓下,他和女工住樓上,還有剛出生的孩子。
阿英說,嫂子和三個兒子跟大哥絕交,兒子不認他。四目大兒子也有二三十歲了,本來該娶媳婦的是他,家里早應該給他張羅。
腌制廠沒有波瀾,繼續出貨卸貨,大卡車就停在我家門口,只有搭了汗巾的工人上上下下,帶著一身臭味和醬油味。
四目上班時順路買了菜。
在我家門口,我外婆跟他寒暄著:“當家的啊,還自己買菜!”四目和藹可親地說:“是啊是啊,阿婆要吃帶魚呢!”
回頭進了屋子,外婆有點納悶,喃喃說:“為啥還說是阿婆(他老婆)要吃呢!”
米錢嬸左手拎右手提的,跨過我家門檻,進了我們家,她把買好的菜先放在門后面,這樣下班后她就好拿回家去。
外婆跟她說起四目買菜的事。
米錢嬸壓低了聲:“還那么要面子?我買菜時也碰到他阿婆,她也去買‘一家子’的菜呢!”
“他跟年輕的兩個人過,買這點東西都嫌少了,要是跟樓下那家子過,怎么夠吃?!”米錢嬸狠狠地白了外婆一眼,這狠狠的一眼又朝門口丟去。
現在,四目每天都買菜,他手里的菜不比米錢嬸張揚,那么一丁點東西在他胖墩墩的身量下顯得畏畏縮縮。
他提著了菜會馬上閃進辦公室。走腌制廠大門都有點局促。
大家心照不宣。每當大家“好意”問起,他都會趕緊打哈哈說,阿婆今天要買什么什么。他已經越來越平易近人了。
四目的衣服沒有先前那么亮,還是一貫的衣服,那套老衣服,穿舊了。但依然筆挺,四目是“很愛打扮”的——這話多次從米錢嬸嘴里蹦出來,他的白襯衫是燙過的,即使很舊穿了很久,那也是燙得整整齊齊的。
四目很少站在廠里監督工人干活,本來每次裝箱上大貨車時他必定跟著,裝訂箱子時叮囑、上車時指揮……
現在,四目走路的威嚴沒了,我想是他手里拎的菜造成的,一旦拎著菜,那還不如米錢嬸和我外婆呢!
跟我差不多呢!米錢嬸這么一想,她手里那些菜更加鮮亮起來。
于是米錢嬸買菜買得更加勤奮了。每每買菜歸來,菜的價、菜的斤兩必須在廠門口給大伙張羅幾遍,她展示買來的魚肉菜,每每都能在大家的關注和回應中得到莫大的滿足。
廠里的鈴聲響過,她買菜兜一個圈后才回到廠。不用太著急了,大伙也都松松垮垮。
5
腌制廠經常關門,工人輪班,沒有那么多的活可以做。
很多人懶洋洋的,喝茶聊天。就在廠里、門口,甚至辦公室,辦公室也輪值了。
輪值的辦公室沒有像那么回事了,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們走棋子。發覺主任他們其實也是會臭棋會開玩笑的,阿雄伯是可以跟他們大聲爭吵的。
“這棋剛才明明是你先走一步的。”阿雄伯站起來指著棋盤罵罵咧咧。
我開始對阿雄伯另眼相看了,他也敢在辦公室這樣,以前可是噤若寒蟬。可惜我要上學,已經顧不上看他們走棋了。
工廠一打烊,阿雄伯好像也不用吃飯,爐灶也很冷。廠里很多工人可以去鎮上找另外的工做,他就不能——他看著廠的。我覺得他離不開這個廠,別人做工后就回家,他做完工還是待廠里,吃飯睡覺,他的人生不外是躺在腌制廠里,或者說被腌成了墻上的記事本。
那些女工姐姐好久都不見了,米錢嬸還會過來嘮叨幾句,完全是為了手里的菜籃子。
“我是個沒用的人咯,賺錢的事讓年輕人去了,干了大半輩子,也該歇歇。”
米錢嬸一見到我外婆,就像溪里飄下來的布纏到了碼頭的木樁,可以在門口站上大半天,現在的她一直笑吟吟,嘴里多半是孩子們。
“說歇歇,更忙了,這不?一早買這么多菜,回去還一大堆衣服、被褥要洗,媳婦么?她每天也要忙著上班啊!”
外婆不停地點頭作答,年輕人上班是家里最大的事情,我爸媽不也是每天上班?
米錢嬸試著推開廠里的小鐵門,推不開,發現被鎖了。米錢嬸又退回腳步,嘆了口氣:
“半個人影都沒!不知什么時候來工做(有活做)。”
外婆說:“反正你孩子都當家了。”說到這個,又點撥到米錢嬸心里那根弦,她仰起頭說:“我是不指望再靠它吃飯了。你看,走的走,都往私人作坊去了,年輕的還得活啊!阿華、阿秀她們早就找到工了,比這里賺得還多。年輕人,靠雙手,不會餓死的。”
說這些名字,我還記得那些年輕的臉龐,只是名字套不上臉部五官。
外婆念起那個四目廠長:“老廠長很少見他啊!”外婆覺得他人很謙遜,不外乎他曾問外婆“您高壽”之類。
說到四目,米錢嬸把頭湊過來,神秘起來:“小的還住樓上,奇怪!生了兩三個孩子,從沒下樓來。”
“從沒下樓來?”
“是的,鄰里從沒見她下樓來。”
外婆也納悶。
“他阿婆有次看到他的衣服皺巴巴的,還讓他脫下幫他熨……這女的整年都躲樓上,不知道怎么活……”米錢嬸講述的細節已經朝另外的方向鋪展去,我卻努力朝她來時的地方追尋。
我瞪大著眼睛,搜遍記憶的每個角落,就是捕捉不到某張確切的臉龐。
米錢嬸又念起那些女孩子來:“嫁的嫁,走得都七七八八了。”
回頭,眼睛抓住了我:“女孩子,總歸要嫁人。”
我趕緊一溜煙跑回屋里寫作業了。
想來我已經寫了好多好多的作業了,一摞本子疊得高高,把好多的人和事情都疊到下面去了,再翻翻,本子已經陳舊,或是再也找不著,就如腌制廠那些人。
【鄞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作品》雜志社編輯。從事散文非虛構寫作,作品發表于《散文》 《青年文學》 《青年作家》等,被《讀者》 《作家文摘》 《散文選刊》 《海外文摘》等轉載,出版《刀耕墨旅》 《草根紙上的流年》等8部,曾獲三毛散文獎大獎、大地文學獎等。散文集《草根紙上的流年》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