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書寫的總體脈絡和主要特色
編者按
臨近春節,回家過年正在成為中華大地上一道壯觀又溫暖的風景。在創作中讓故鄉作為一種“地標”進入文學的視野,歷來是作家們的“拿手好戲”。自2023年2月開始,本版開設《文學里念故鄉》欄目,邀請重要作家暢談自己的創作與故鄉之間的聯系,至今已經刊發22篇。今年這個欄目將繼續展現更多作家對故鄉的情感和抒懷。
在《文學里念故鄉》欄目的基礎上,本版從今日起新設《文學與故鄉關系辨析》欄目,邀請文學評論家撰文,梳理文學與故鄉之間的歷史脈絡,闡釋二者之間蘊含的內部張力,思考如何在聚焦故鄉的前提下開拓更為廣闊的書寫空間等,敬請關注。
表面上看,文學與故鄉之間似乎只是表現與被表現的關系,實則不然,它們之間的關系千絲萬縷,三言兩語恐怕難以厘定清楚。懷鄉應該是文學創作最為常見的主題之一,但常見并不意味著簡單。懷鄉書寫具有復雜的面向,與社會歷史進程密切相關,有著深厚的思想基礎、文化內涵與美學意蘊,能折射出廣闊的歷史視野與豐富的邏輯維度。情感懷鄉作為鄉村書寫最初、最基本的層面,幾乎貫穿整部中國文學史。文化懷鄉則體現出深沉的文化依戀與認同,是海外游子魂牽夢繞之所在。當下懷鄉書寫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高度,與構筑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時間意識緊密聯系在一起,體現出文學與故鄉更為高遠的書寫境界。
書寫游子的懷鄉、思鄉之情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
中國有著歷史悠久、高度發達的農業文明,這給中國人帶來較為穩定、富足的生活。安穩于家鄉田園,耕讀傳家成為中國古人理想的生活方式。同時,基于血緣關系建立起來的家族網絡,又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中國古人安土重遷的情感。正如《漢書》所言:“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然而,從軍、宦游、趕考等必不可少的離鄉出行,包括戰爭導致的滯留異地他鄉,都必然讓離鄉游子萌生懷鄉情感。于是,書寫游子的懷鄉、思鄉之情,成為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主題。
懷鄉之情的書寫在《詩經》中就出現過,《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至今都是抒發懷鄉之情的名句。《古詩十九首》中有一首是這么寫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詩歌通過刻畫一個愁思輾轉、夜不能寐的游子形象,將懷鄉的情感具象化,充分調動“月亮”這一懷鄉公共意象的審美內涵,在藝術性上把懷鄉推向一個新境界。李白的《靜夜思》國人耳熟能詳,本是極為生活化的場景,卻因抬頭即見的明月,引發游子如月光般彌漫寰宇的思鄉之情。獨特的懷鄉圖景,精巧的藝術構思,足以使之成為懷鄉文學的典范。
家國同構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特點。因此,對“家”的所懷、所思,還寄寓著對“國”的所感、所念。杜甫《春望》通過表達對家書的期盼,把對故鄉的思念和對國家命運的深沉關切結合在一起。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中似一江春水的愁思,既是出于幽囚他鄉而故土難回的傷懷,也是出于故國不堪回首的嗟嘆。
以作品守護農業文明的精髓
古代離鄉游子雖然身處異鄉,但從文化層面上來講,異鄉與故鄉基本上是同質的,無等級上的差異。因此,懷鄉之情非常純粹,都是對于家國的思念。然而,進入現代以來,懷鄉書寫所體現的文化意蘊就要復雜得多。
一批受到良好教育的現代知識分子筆下的懷鄉書寫,出現嶄新的面貌。他們大都具有海外學習與游歷的切身體驗,回國后也基本生活在大都市。然而,他們魂牽夢繞的故鄉,仍然處在傳統的農耕社會。于是,離鄉游子與故鄉之間存在著文化上的差異。同時,近代由于外敵入侵,農業文明被迫置于工業文明的對照之下,且被認為比工業文明落后。這種文化上的落差刺激了近現代之交的懷鄉書寫,使之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懷鄉之情的表象之下,其實蘊藏著中國作家對不同文明之間的思考。在這些作家看來,工業文明雖然在技術、物質層面上占據優勢,但是,在精神層面上,農業文明具有工業文明無法比擬的優越性,甚至可以療救種種工業文明帶來的病癥。因此,對仍處于農業文明的故鄉的懷念,上升為對農業文明的禮贊與守望。對故鄉的風景、人、事的懷念,上升為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眷戀。
魯迅的《故鄉》呈現出兩幅處于不同時序中的故鄉畫面:少時風景秀麗、人際關系和諧的美好圖景,“此時”荒涼凋敝、人心冷漠的灰暗畫面。在前一幅圖景之中,少年閏土天真無邪;后一幅畫面里中年閏土木訥、麻木。少年閏土是農耕文明的化身,中年閏土則是工業文明沖擊下走向破產的農民典型。兩幅畫面的對比,顯示出魯迅懷鄉書寫的背后,是對尚未受到“現代文明”沖擊的農業文明的緬懷。
與魯迅類似,廢名、沈從文都著力書寫美麗的故鄉風景與淳樸的鄉土人情。廢名的《竹林的故事》書寫故鄉恬靜的自然環境和在這片土地上認真生活的人們。作者醉心于描摹靜謐的生活環境,何嘗不是對喧囂工業文明的反思呢?廢名對人與人之間真誠、樸實的美好人性的禮贊,又何嘗不是對工業文明所帶來的功利價值觀的批判呢?沈從文在以《邊城》為代表的小說中,把懷鄉之情升華為對于美好人性的守望。《邊城》的自然環境是美麗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樸素、善良、可親。然而,這種安逸與美妙的生活氛圍受到外來工業文明的沖擊。工業的磨坊與農業的木船之間的對立,顯示出沈從文對農業文明的深切懷念與憂思。這種把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放置在對比框架中的書寫方式,使中國作家的懷鄉書寫置于宏闊的文明對照視野之中,所表達的懷鄉之情,超出個體情感范疇,指向農業文明的價值和人性之善。這些作家筆下的懷鄉書寫,實際上是知識分子對于現代工業文明的適度警惕,以及對于農業傳統文明精髓的赤誠謳歌與真切守護。
海外作家的懷鄉書寫具有鮮明的文化認同意識
現代作家已經把懷鄉書寫從個人情感層面上升到文化層面的高度。他們筆下的懷鄉情已經不再是個體的一己之情,而是具有文化上的獨特意義。這種文化懷鄉在客居海外的作家那里,演化為對文化原鄉的懷想、堅守。
其中,余光中的詩歌《鄉愁》頗為典型。這首詩歌之所以能大范圍傳播,得到廣泛的認可,源于它所表達出的特殊家國情懷。在余光中的筆下,家鄉不僅有新娘、母親所代表的情感和血脈之所系,更重要的是,它還能夠為漂泊者提供歷史和文化之根。這里的“懷鄉”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個體思鄉之情,而是游子對中華文化的真摯熱愛與深切眷戀。故鄉即是文化原鄉,對于故鄉的懷念自然是對于文化原鄉的懷想。
在海外華人作家眼里,鄉愁不再只是對故鄉、祖國的思念之情,還具有文化認同的重要意義。白先勇以文化懷鄉作為創作《紐約客》的思想源泉,寫出留學生群體在文化沖突中的失落與尋找。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講述一位華人在美國各地的游歷過程,在漂泊的現實和穩定的回憶之中凸顯懷鄉之情的濃與烈。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在返鄉留美博士的意識流動中,真切寫出“無根一代”的苦悶和寂寞。
通過書寫人物在面對海外文化時無所適從和疏離的心態,海外作家深深地認識到,只有文化原鄉才是自己的文化之根。因此,他們的懷鄉書寫具有鮮明的文化認同意識。
“返鄉”和“留鄉”是當下懷鄉書寫的兩個基本面向
現代以來,大部分作家對于鄉村所代表的農耕文化有著深深的眷戀,又深知鄉村的現代化是無可避免的歷史趨勢。懷鄉書寫因此體現出主體價值與歷史理性之間的矛盾。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矛盾的思想意識體現的是西方現代化模式:鄉村不以個體的情感與意志為轉移,必然要被動地匯入城市化的歷史洪流之中。不過,當下的作家開始表現鄉村的中國式現代化道路,懷鄉書寫也因此摒棄了西方現代化的思想范式而進入一個新階段。
“返鄉”和“留鄉”是當下懷鄉書寫的兩個基本面向。喬葉獲得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寶水》中的返鄉書寫,呈現出新的歷史內涵和現實意義。在城市生活的地青萍經常性失眠,感到孤獨無助,回到寶水村之后,她如魚得水。不過,療救她的不再只是鄉村風物、人情。地青萍深度參與鄉村振興事業,幫助寶水村轉變成為新型農村。隨著寶水村煥發出生機與活力,地青萍也重新找回了自己,最終完成自我療救和自我成長。由此可見,《寶水》的懷鄉敘述體現出一種新的歷史觀:鄉村不再亦步亦趨緊跟城市,而是有著自己獨特的現代化發展道路。
當下懷鄉書寫的另一個重要面向是由于對家鄉懷著真摯的熱愛,從而矢志堅守,樂于在家鄉的土地上付出汗水、奉獻智慧。關仁山的長篇小說《白洋淀上》中,王決心立志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家鄉。他的成長道路不是進城獲得知識、資本,而是在城鄉一體化的實踐中,實現和白洋淀水鄉的雙向成長。歐陽黔森的長篇小說《莫道君行早》所塑造的麻青蒿與王決心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原本是一名鄉村民辦教師,打算通過進城務工來擺脫貧困境地。但因對孩子的牽掛和對家鄉深厚的情感,他決定留在千年村,并擔任村干部。為了千年村摘掉貧困的帽子,他全身心投入脫貧攻堅的偉大進程,同時克服自身的不足,努力學習現代管理經驗,讓自己與這個時代和這片土地貼合得更為緊密。在他的帶領之下,千年村以優美的自然環境和村民淳樸的道德品格,吸引人們關注的目光,從而推動鄉村建設邁出新的步伐。
文學的懷鄉主題在中國歷史文化長河里有不同的情感、文化內蘊,以及不同的呈現方式,體現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也體現出中國文學在承擔歷史使命上的強大力量。
(作者:周新民,系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教授)
本欄目已刊發篇目
●2023年2月1日,遲子建:發現大地的星星
●2023年2月8日,徐貴祥:老街書樓
●2023年2月22日,魯敏:故鄉總在望著我
●2023年3月1日,陳彥:故鄉的烙印
●2023年3月8日,老藤:文學是故鄉映在心田的影子
●2023年3月22日,徐則臣:送流水
●2023年3月29日,張煒:西嵐子,心中的詩林
●2023年4月12日,喬葉:精神原鄉的返程
●2023年4月19日,付秀瑩:故鄉與我靈犀相通
●2023年5月24日,王躍文:筆下故鄉
●2023年6月21日,葛水平:表弟、羊和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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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2日,范小青:文學是長在故鄉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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