桫欏:在樸素中“藏鋒”
與文友桫欏相識十幾年了,初見面感覺他就像年畫里略帶些羞怯、可愛極了的善財童子,也是我以為那種可以坦誠交心且可以長期經常交往的朋友。
我2013年退休前與他在文壇的各種場合相見的機會不少,尤其是那次新疆之行,除了晚上各自睡覺,開會討論、吃飯喝酒、旅游勝地幾乎形影不離。或許因為虛長他一些年歲,他總是在旅途中給我一份細致的特別照顧。怕我腿腳不利索,有些危險的山地就會攙扶一下;怕我錯過一些緊要的上下車和開會時間節點,他會事前到我房間來等我,或者就直接在車旁等著我,我上車后他才上車。當年的我,其實年歲還遠沒到需要年輕人特別照顧,更也不算同行中什么德高望重之輩。于是只能“寵辱不驚”地暗暗把他的特別照顧,銘刻在自己內心深處。退休后,我出席文壇的活動自然少了,與桫欏見面的機會也相應少了,但電話或微信反而多了起來。除了互相探討一些文學作品的閱讀體會以及訴說一些各自面臨的文學現場問題和現象之外,他也總是相當關心我的身體健康狀態和有什么日常生活所需。上海疫情封控期間,他不斷打來電話問寒問暖。桫欏不僅是我的文友,文友一般用不著講究什么長幼之序,桫欏更是我的朋友,且是那種十分謙虛、遵守長幼之禮的好人。
這樣謙虛懂禮貌的好人以我數十年在文壇的江湖游歷中當屬稀缺少見者。
桫欏的為人特點,似乎也深深浸染在他的文學寫作和學術研究的文風中。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在《芳草》文學雜志上主持對話欄目,對桫欏投來的作家對話文章也算是熟讀在心。初以為是由于桫欏與他對話的作家處在同一年齡上,所以才收斂起批評的鋒芒,變得格外樸素和謙虛。讀他的文章多了才真正體會出不是他假謙虛,而是他故意放低那種文學批評家習慣了依據時髦的宏大理論高地,凌駕于作家作品之上的自說自話態勢;而是他采取了與作家面對面的開展平等的彼此對話,深入探究文學每一部具體作品的個別性和更多可能性的問題。這樣對話批評,難度是必然增大了許多。首先是必須對作家的每一部作品作深入地細致研讀,認真比較作家創作前后的各種變化,全面了解作家的創作路徑。除了這種縱向的對作家作品的研究之外,還必須對作家作品做橫向的作品發表年代、文壇熱點反應以及評論家當時的定評、作家自己的創作談等一系列的相關研究。如果沒有大量文學閱讀,以及由此帶出深厚寬闊的文學理論視野;如果不是勤勉之人,且缺少一貫的樸素和謙虛并持之以恒的精神,僅憑才氣,顯然無法做到。
對話批評,就我個人的理解,不同于一般性的記者訪談。對話批評,這里面最重要的難度和高度就在于要時刻警惕和避免批評家的“自說自話”,而是要能夠處心積慮地想方設法地引誘對方進入有趣、有意思的文學創作話題。彼此對話的難度還在于能夠讓“彼”充分的言說,高度則在于能夠將“此”言說的“鋒芒”隱藏在看似樸素和謙虛的三言兩語中。
縱觀桫欏這本《把最好的部分給這個世界——“70后”文學對話錄》,“彼此對話”的“彼”作家們個個文學理論水平都很高,且個個都著作豐盛多產。比如,魯敏到長篇小說《奔月》出版,已經是第二十本書,僅長篇小說就八部。桫欏不僅僅是要把這些作品全部通讀一遍,還必須細讀一遍魯敏不算少數的創作談,以及文壇上與魯敏作品相關的眾多批評文章。桫欏必須要能理清楚魯敏作品前后的代表性特點和整個創作路徑變化,不然對話就不能充分開展,也很難對話出什么新意來,桫欏在這些方面都做得很好。尤其是桫欏能夠首先抓住《奔月》的完全不同文壇“霸權主流”的寫實主義特點,一下子就引出了魯敏對自己當下為何創作這部反悖文壇“霸權主流”的寫實主義小說的充分言說,和她對當下文學作品意義性的認真而嚴肅的再思考。從這樣的角度出發的相互對話,其話題就不僅僅局限在作家的個人性而上升到了對當下文壇的整個創作思潮的考量。因為從文學理論上來說,文學的個人性雖然具有倫理的天然合法性,然而,文學的個人性表達卻未能超越公共觀點,其文學的正當性就容易會遭到一些質疑。其次,桫欏才自然而然回溯到了魯敏寫作初期的一些作品和生活經歷關系的文學個人性探討,巧妙地避開了一般女性作家特別忌諱和特別討厭的所謂個人“隱私”探究嫌疑。
又如,桫欏在與張楚的對話中,前面兩人談了大半天的張楚小說的“小城鎮”“小人物”以及“忌憚而不是消解故事”特點。接著突然冒出這樣一段:“桫欏:當然人物一定是小說里站著的那個東西,而不是別的。但是這有個問題,你的小說總是體現出復雜的人物關系,尤其是在開頭,關系的復雜性會導致閱讀進入時一頭霧水,比如《憶秦娥》,里面的講故事者、敘述者、 被敘述的人物之間以及他們橫向的倫理關系,我琢磨了好久才明白。你可以強調滯澀的能夠加深對主題的表現,但是好像太繞了也未必有利吧?張楚:你這個建議特別好,以后我會留意改正這一點。”
仔細品味這番對話,不難看出其中桫欏的既肯定又否定的批評“鋒芒”,相當深厚地隱藏在了“此”一貫的樸素和謙虛的學術姿態中。而正是這一深厚地隱藏著的批評“鋒芒”,才讓我們深深領會到批評家和作家對話方的“彼此”之間的真正平等、真正的“旗鼓相當”。因為“旗鼓相當”對話才能格外精彩紛呈。
文學是人學,所以一個人如何為人和他如何做學問有緊密的關聯。以我十幾年的觀察,文友桫欏始終帶著樸素而謙虛的文學寫作和學術研究平常心,如今他轉而投入到對熱點頻發、越走越紅的網絡文學的研究之中,自然也是順理順章。此前他讓我給他一本網絡文學著作寫篇評論文章,我因為對網絡文學幾乎一無所知,所以沒寫。這次他的“對話錄”要出版了,邀我寫序,我當然不敢拒絕,也理應奉命提筆,不多說別的,就想說說自己打心底里感覺到的桫欏的好。
(此文系《把最好的部分給這個世界——“70后”文學對話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