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蓬塔
在我們兄弟五個讀初中和小學的時候,經過母親多次勸說,父親最終下決心去淮南四姑家學習生豆芽,來供養我們讀書。
當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家的溫飽問題還沒能完全解決。
豆芽,在鄉間最普通,又最稀罕。
秋季一到,大豆收割,遺落的黃豆逢雨便發芽,它們急不可待地在地縫或土堆里探出頭來。
起初只是一個小小的骨朵,露出地面后,一經露水浸潤和陽光沐浴,就綻放開來,呈嬌嫩的鵝黃色。
此時的豆芽是最好吃的,生吃也可以,只是有些腥氣罷了。
一時半晌的功夫,鵝黃色會變成淺綠色,兩瓣葉子對稱打開,梗芽和梗葉積淀了豐沛的葉青素,肥厚的模樣惹人憐喜。
偶有過于肥美的豆芽會在芽瓣間長出更小的花,青枝綠葉,似伏著一只小小的蟲兒。
這般的美,大抵經不起隨后而來的霜降。
母親常說,豆芽是土地贈給窮人的最好蔬萊,不用操太多心就能長得飽滿多汁,像深秋的滿月之光,貼著大地生長,有心人總能聽見它們生長的聲音。
如此美味的蔬菜在鄉間雖然容易獲得,但還不是普通家庭能隨便吃的。
把“豆芽賣給有錢人”的想法是父親學習生豆芽的初衷。
而所謂的“有錢人”也不過是在區公所和供銷社任職的人或學校老師罷了。
三個月后,父親從淮南“學業”結束,購置了必要的生產器具,隨即開啟了“王明達,賣豆芽”的生活新起點。
生豆芽除了豆子質量,需要注意的事項很多。
比如水,比如生豆芽用的缸,比如環境及排水等事宜,特別注意的是不能有任何油脂混入水里,否則一缸豆芽都會爛掉。
母親用鍋蓋分揀豆子,鍋蓋是高粱稈子納的,光滑有格子,殘次的豆子經過鍋蓋時就留在格子里面了,好的豆子自然滾到簸箕里。
正常情況下生產一缸130余斤豆芽,大概需要15-18斤豆子。
篩選出來的豆子先洗凈,然后泡在大盆里,大約二天后豆子的胚芽就開始鼓出來,達到了“豆瓣初開酣未醒”的狀態時,就需要把它們輕輕放進底側有孔的大缸里。
剛放進缸里面的豆子生長很快,超乎想象,今天看起來還是黃色的,次日就呈現乳白色。
生長得快,也就積蓄了大量的熱能,如不及時退熱,豆芽會燒壞。退熱的唯一方式就是給豆芽大量澆水。
為此,父母還請人打了一口深達40米的水井,只是苦了提水的人。
“鵝黃抹頂掌中呈,秀體玲瓏玉杖輕”,寫的是豆芽初始的美,可“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父母卻也感受過“春光何日近吾生”的徹痛。
豆芽在缸里生長三天后,每天早中晚要給豆芽澆水三次,每一缸需要澆水六大桶。
記憶中,父母一年四季都是早晨4點鐘起床,母親壓水,父親提水潑水,檢查豆殼漂出來多少,還要一遍一遍地把還沒有完全長大的豆芽輕翻。
昏暗的煤油燈下,上世紀六十年代就高中畢業且寫得一筆好文章的父親身影顯得模糊,影子投在泥墻上,凸凹著消瘦。
“瓊芽悄展態猶萌,凈水縈身永夜清?!卑咽锥寡繚惨槐樗蠹s二個小時,然后探試水溫,等到缸里的水溫下降了,還需要一缸缸放水。
天氣暖和還好,到了冬天和初春,整個生豆芽的過程屋內還需要加熱。
潁淮大地的冬天,即便是屋里也會結冰。
即便冷,也不能影響給豆芽澆水,井水溫熱,對豆芽生長大有促進。
在父母精心伺候下,豆芽們總能一心一意地成長,好像它們也懂得父母的心情,從來不會讓這個貧窮的家庭失望。
接下來是賣豆芽。那時的鄉村都是泥路,晴天揚灰,下雨泥水,冬天硌腳。
賣豆芽自然就是異常繁重的活。
清晨,父親把豆芽從缸里挖出來(豆芽長得密實),放在另外一個大水盆里漂洗后裝在竹筐里,一擔豆芽大約百十斤。
父親瘦小且有疾病,挑到集鎮上需要歇息多次。
那時我在艾亭初中讀書,開始覺得父親賣豆芽丟人,后來懂事了,認為父親賣豆芽和教書工作一樣,都是為他人服務,也是高尚的。
彼時,父親的中學語文老師趙俊仁先生也在艾亭中學教書,父親時不時送給他幾斤豆芽,并請求他對我嚴格管理。
趙先生對我要求嚴格,在他的督促下,初中三年的文言文我都會背,對我日后寫作大有裨益。
初中一年級,我就在臨泉文聯主辦的《泉河文藝》上發表了文章。
生好的豆芽必須賣掉,而且一刻也不能拖延。
因為只有把缸清空,已經泡好的豆子才能投入缸里,不然就會“禍不單行”——豆芽發綠,豆子狂長。
1988年冬天,潁淮大地一度冷到-17℃。
大雪紛揚,朔氣沁骨。
母親為了讓父親休息好,自己凌晨4點多就起來準備。
天不亮,父親推著自行車去集鎮售賣。
天冷、雪大、路滑,世界冰封了一般。寒冷如同鐵桶把大地箍緊。兩籃子豆芽在車后架上比往日更顯沉重。
要命的是,大雪狂卷,睜不開眼。平日熟悉的路橋溝渠全是白茫茫一片。父親只能憑著感覺行進。
小心、吃力、緊張和焦灼包圍著父親,很難辨清哪是路哪是河溝。
父親只能低頭躬身推車,一陣大風過來,父親和車子一下子滑進深溝。
齊腰深的雪頓時就埋住了父親和車子。
其實,這個深溝離我們家還不到一公里。
父親艱難地從溝里爬上來,可自行車和兩籃豆芽還埋在深雪里,只露出車把。
父親想盡了辦法,仍無可奈何,只得在寒風里搓手跺腳驅寒,等待路人幫忙。
不知過了多久,風雪中傳來說話聲,那是去中學讀書的孩子們。
父親大喜,忙請幫助,孩子們紛紛動手,推、抬、提、舉,一會兒就把車子和豆芽筐從雪窩里推了出來。
知道父親是到中學賣豆芽,孩子們熱心地幫父親推車,很快就到了學校。
彼時,教室才燒亮汽燈,老師們也剛起床生了煤爐子。
大約一個時辰,兩筐豆芽賣完了——清貧的老師們被我父親的精神所感動,一些平時不買豆芽的民辦教師也加入購買行列。
在冬天,我特別喜愛吃豆芽馓子湯,馓子飄在湯上,泛油花,彌散香氣,煞是熱烈;豆芽沉在碗底,被熱湯浸潤,不驚不奇,沉默喂養食者。
在冬天,豆芽所迸發的暖為常人不知,但我能體悟和感知,無論多難多苦的日子,豆芽都能把疼痛揉合在生存的細節深處,感受到委屈的同時也提供樸素的溫暖。
適宜環境給了豆芽們蓬勃力量,它們汲取營養盡情地舒展生命的燦爛,在有限空間相互依存,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局部氣候。
我的父母是大地上的草根,他們只能從貧瘠的泥土中獲取非常微弱的精神力量,在經過超乎常人想象的磨難后迸發念想。
他們回饋土地和自然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最恰如其分的方式呵護和澆灌每一株生命的胚芽,在盡可能大的空間展示自由生命所能呈現出來的姿勢和風采。
每想到此,不禁感喟萬千。
我的父母抽繹出豆芽的一生,被艱辛歲月侵蝕年華——這大大的愛和付出,令我想起自己寫過的一句詩:“他們捐獻鮮血,用淚水澆灌,在每一寸時間的柔弱處沉默如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