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牛利利，1989年生，甘肅會寧人，畢業(yè)于蘭州大學，哲學碩士；現(xiàn)居蘭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長江文藝》《青年文學》《作品》《清明》《飛天》《廣州文藝》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部分作品被選載；小說集《蘭若寺》入選 “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9年卷，作家出版社）。

導(dǎo)讀

80后包村干部齊巖犯了難：去蜂農(nóng)老姚家入戶，問題沒解決，又添了新麻煩；省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檢查工作，偏又碰見林業(yè)工人生火取暖，落他一人在山溝待到半夜，還做了檢討……縣里調(diào)整干部，他想抓住這個機會離開村子，最終卻也落了空。鄉(xiāng)鎮(zhèn)工作是如老書記寫的那幅書法“如火如荼”，還是“一團亂麻”？

如火如荼

牛利利

一

四處是蜜蜂，吵得世界都漂了起來。老姚站櫟樹下，高舉竹竿。竿頭懸紗籠，無數(shù)蜂往里鉆，遠望如正在破碎的黑色旗幟。遠處有一頂舊帳篷。河灘平整的地方都擺上了蜂箱。老姚收完蜂，走到車跟前，摘下面罩：“領(lǐng)導(dǎo)，有空來村上耍？”說著，手伸進車窗，夾煙的手晃晃。齊巖猶豫下，接過煙，說：“去你家入戶，摸摸情況。”老姚“嘿嘿”笑了，說：“摸什么？月月摸，天天摸，農(nóng)民的尻蛋子都摸破了。”他也笑，下了車。

熱風撲面，帶著黃蒿的臭味。齊巖幫老姚拉開防蜂服的拉鏈，說：“你才五十出頭，頭全白了。”“活著不容易。”老姚彈飛煙頭，說。“你是太貪心。”齊巖拿話點他。老姚擦擦汗，冷冷說：“一大家子全靠我一人。明強林校畢業(yè)，嫌打工苦，一天到晚胡逛。大兒和你同歲，幾年不著家。明霞嫁到外地，去年離婚，抱著兩個娃回來了。爸媽都八十了，要我養(yǎng)活。嘿，我不老，誰老？”齊巖備好了話，到嘴邊，又講不出。老姚走到路邊，提起不銹鋼搖蜜機，扛肩上。他讓老姚把搖蜜機放他車上。老姚擺擺手，徑直上了坡。他跟在后邊，聽見河水聲漸漸遠去。

一輛桑塔納停下。車窗搖下來，馮春來探出腦袋：“小齊又入戶？你工作開展得扎實呀。沒開車？”“停河灘了，走兩步。”他笑著說，又問馮春來去干什么。“給村民體檢嘛。”馮春來又對老姚喊話，“老姚，你媽高血壓的藥不能隨便停，高壓快兩百了！”老姚“嗯”了聲，腳步不停。

齊巖和老姚上了橋，走過方神廟。廟門口龍旗獵獵作響。靠墻停著輛架子車，地上扔著空啤酒瓶。車上躺著老光棍水雄。“老水叔，閑著呢。”他打招呼。“閑不閑，關(guān)你屁事！”水雄翻起身，逼視兩人。“有人惹你了？”他壓住火，問。水雄手叉腰，油光的腦袋一揚，說：“就是惹我了。玉米前年一斤一塊四，去年跌成一塊二。玉米價格降了，你們干部的工資為什么不降？”老姚單手提著搖蜜機，一手拉住齊巖，走開了。水雄跟在后頭，高聲浪罵：“偷我東西的，遲早吐黑血死，別怪今日沒提醒！”

到了姚家，齊巖擦著額頭的汗，氣咻咻地說：“水雄嘴上不積德。”“他沒后，積德沒處用。”老姚說著，把搖蜜機放臺階上，把防蜂服疊整齊，又跑進廚房，取出搪瓷臉盆。齊巖洗了把臉，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老姚母親拄著拐杖，走出西房門，彎著腰，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問：“不搖蜜了？”“明天搖。”老姚把盆里的水澆在靠墻根的梨樹下。老太太又說：“廚房有饃，你去吃。”老姚揮揮手，說：“別管我，你回房睡去。”老太太愣了愣，自言自語：“哎，老了，聽不清，不知你說的啥。”西房傳出電視聲、小孩吵鬧聲和蒼老的咳喘聲。

房間亂極了。里墻擺著張木桌，紅漆斑駁，上邊堆著瓶瓶罐罐。白色大塑料桶共六個，排兩列，里頭是蜂蜜。幾只蜂正繞著桶飛。靠墻高摞著十幾袋一百斤裝的大袋白糖。火塘滅著，墻熏得漆黑。老姚取了小凳子，放火塘前，又倒了茶，遞給齊巖。老姚端著搪瓷缸，先喝了一氣。齊巖擰頭看向院落。院子掃得干凈，水泥地面反著光，像一汪水。老姚說：“我惹了水雄。”“那他跟我抬杠？”齊巖接著說，“自打我當了這個村的包村干部，夠照顧他了吧？去年我從縣上給他要了衛(wèi)生廁所的指標，他是一分錢沒花。前年，他種了豬苓，賣不出去，跑來向我倒苦水。我跑到文峰的藥材市場，幫他聯(lián)系了收藥材的老板。”“你還年輕。”老姚嘲弄地說。

門外傳來“篤篤”聲，老姚母親拄著拐走進房門。她動作緩慢，在明暗交界處，如皮影一般。枯瘦的、滿是瘢痕的手伸到齊巖鼻子前。“小伙子，拿上。這是好煙。我知道你是領(lǐng)導(dǎo)。”她討好地說。他忙推辭。“說什么？我耳背，聽不清。”她說著，轉(zhuǎn)出房門。

老姚取出一瓶酒。齊巖忙擺手。老姚拆開酒盒，作勢要打開。他說：“我要開車的。”“找人送你回去。”“今天上班，我一身酒氣回去，領(lǐng)導(dǎo)怎么看？”他有責怪的意思。老姚放下酒瓶。他此行的目的是收拾老姚，可不知如何起頭。最近村民對老姚反映不少：有說老姚砍了旁人的杜仲樹的，兒子霸道橫行的，還有說他偷挖河沙的。前天，鄉(xiāng)上黃書記領(lǐng)著人大的領(lǐng)導(dǎo)去參觀羊肚菌養(yǎng)殖合作社。一行領(lǐng)導(dǎo)剛出大棚，一個村民正騎摩托路過，見有領(lǐng)導(dǎo)在，便告了老姚一狀。事后，黃書記喊他去辦公室，黑著臉，說：小齊，你是包村干部，要多下村走訪入戶，了解老百姓急難愁盼的實際問題；如今村民跑我跟前告狀，是不是意味著你的失職？這幾天你去跟姓姚的好好談?wù)劊才鲇玻荒阋欢ㄗ屗諗浚瑒e惦記著當村霸，不然沒好果子吃。他說，好的，書記。他不想和老姚硬碰硬，希望最好能像高手過招那樣，點到為止。

老姚的外孫女從西房跑出。小女孩三四歲的樣子，扎著馬尾，站在院子里，望著齊巖，笑了。齊巖向小女孩招手。姚明霞抱著小兒子出來，喊：“梅梅，別跑，外邊有狗。”女兒回頭看了媽媽一眼，咯咯笑著，跑出了大門。姚明霞向齊巖打了招呼，出門尋女兒去了。老姚坐火塘前，慢悠悠地說：“有大人物去鄉(xiāng)上。”“你怎么啥都知道。”齊巖有點意外。老姚說：“今早我去給我媽買藥，路過鄉(xiāng)政府，見黃書記帶頭掃路。嘿，堂堂書記，衣上全是土。如今，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是不值錢了。話說回來，你怎么不去迎接？”“我躲都來不及，嫌煩。”“活著就是個煩。”老姚給齊巖添茶。姚明強走了進來。姚明強瘦高個兒，穿著綴滿閃光片的T恤，腳踩涼鞋，見了齊巖，也不打招呼。姚明強提起地上的酒瓶。“干啥去？”老姚喝問。“找老鷹去耍。”姚明強攥著酒瓶脖子，跑出大門。

“那個老鷹也是怪人，”齊巖決定從姚明強入手，切入主題，“一院老宅不住，躲林子里，鬼一樣。他在林子里的住處我去過。一間彩鋼房，不通電，靠太陽能板給手機、臺燈充電。明強年齡小，貪玩，辨不了是非。你讓他少和老鷹混。”老姚仍笑，眼神卻冷硬，皺著眉，半天才說：“他愛跟誰混就跟誰混，當老子的也管不了。”

兩人都沉默著。天忽然陰了，起了風。老姚抽出根煙，大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又放鼻子下聞，說：“我清楚你為啥來。有條死狗去找黃書記，你就來了。”“有人說你砍了旁人的杜仲樹，還說……”“放他娘的屁！”老姚火了，從灰燼中抽出火筷子，敲著地面，高聲說，“他說是他的杜仲，你們就信？人人都有一張嘴，偏他有理？今年杜仲價高，一斤四塊。有錢大家一起賺，各憑本事。我勤勞，賣得多，有人眼紅。笑人無、恨人有的東西！就連老光棍水雄都眼紅，說我賣的是他家的杜仲，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黃書記不了解。小齊，你當包村干部多少年，也信這些？”

兩人對視著。老姚拄著火筷子，眼露兇光。不過一個回合，齊巖便覺落了下風。他肚里有火躥起，太陽穴上的血管跳躍著。他想，硬碰硬又如何？得讓老姚收斂，這是主要目的。“你先不急著生氣。一件件一樁樁，我們還得接著說。”他說。“來來來，一件件說，看夠給我判幾年？去他媽的！反正我壓力大，不如坐牢，起碼還管三頓飯。”老姚扔下火筷子，雙臂張開，像一只黑色的大鳥。他“哈”了一聲，扭過頭，看向院子。老姚母親站在檐下，弓著腰，望向上房。西房里靜悄悄的，電視聲、小孩吵鬧聲都不見了。墻根跑過一只花鼠。花鼠爬上墻頭，坐在一株搖晃的瓦楞草下。

他正要同老姚死磕，電話響了。他長呼出一口氣，起身出門。院子里，老姚母親說：“廚房里有饃，你是客人，吃上一口。”他大聲說：“姨，我吃過午飯了。”

出了院門，齊巖回過去電話。電話里霍燕燕告訴他，她媽明天到縣城，她媽來一趟不容易，他最好能作陪。他口上應(yīng)承，說，正在忙，完了細說。他心情不好，怕霍燕燕聽出來，誤以為不樂意接待她媽。事實上，他的確不喜歡她媽媽。

齊巖走進村民廣場旁的涼亭里。黑色的鳥落在枯死的樹上，凄涼地叫著。涼風吹來，他感到煩悶。水雄拉著空架子車正路過。水雄酒醒了，有點不好意思，低頭快步走過。很快，白雨落下，雨幕橫絕四周。

雨中出現(xiàn)一個人影，是皮老師。皮老師五十多了，當過幾年村小的民辦教師，后來一直務(wù)農(nóng)。皮老師走進涼亭，拍拍褲腿上的泥點子，說：“你真是好興致，一人在這看雨。”“皮老師忙啥去了？”他問。皮老師取過背簍，讓他瞧：“上山挖藥去了。收獲不大，挖了幾根黃芪、兩塊天麻。”皮老師的腳伸到臺階上，蹭掉鞋底的泥，點上煙，仰頭看雨云，感嘆：“不曉得蘭州下雨沒？”他知道皮老師又要講他兄弟。“上個月，兄弟給我買了剃須刀，快遞到的縣城。西門子的剃須刀，有三個頭，兩千多塊錢呢。我是老農(nóng)民，用那么貴的東西干什么喲！”皮老師笑起來。他回想起剛當包村干部，第一次下村，在皮老師家吃飯。皮老師吸溜著面條，講自己兄弟多么優(yōu)秀：獲過國家獎勵，被主管科教文衛(wèi)的副省長接見，論文發(fā)表到了國外去……聽了幾年，他耳朵生了繭，一度見了皮老師就繞著走。今天，他不覺得煩。他想，一個人愛自己的兄弟，為兄弟驕傲，這是應(yīng)當被尊重的。“皮老師，下次我去蘭州提前跟你說，帶你去見兄弟。”“兄弟滿世界跑，有一年過年他還在比利時講學。見面不容易。”皮老師掐滅煙頭，嘆氣，又講起他為了兄弟上大學，到此地當上門女婿的舊事來。

齊巖再次走進老姚家。“呀，小齊，你跑哪兒去了？我正要去尋你。”老姚站在檐下，做出副驚訝的表情。“路上走了走。”他說著，走進上房。火塘里生了火，碗口粗的木頭燒得正旺。他向火而坐，不一會兒就感到衣服上飄起水汽。老姚走進來，將木棍架在火上烤一會兒，又到門口，對著天光，端詳起來。“昨天砍了根木頭，計劃做搟面杖。你看下，這棍子怎樣？”說著，轉(zhuǎn)身把木棍遞給他。“壓手，長度也適合。”他說。老姚重新倒茶，坐下，說：“等搟面杖做出來，送給你。”“我吃食堂，又不做飯。”“等你結(jié)婚了用。今年該結(jié)了吧，嗯？”老姚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想，老姚是個硬茬子，之前像是要殺人放火，可這會兒又和風細雨。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人不好打交道。”老姚扯起鄰里長短，言外之意是他也有委屈，不過為人老實，不告刁狀。房內(nèi)越來越暗，塘中的火焰騰躍。人與物的影子都在晃，如風掠過瘋長的荒草。齊巖一陣恍惚。涼風卷進明亮的雨絲。

齊巖不說話，掏出手機。工作群里發(fā)了視頻：黃書記穿著雨衣，站橫幅前，指揮干部們清理渠里的垃圾，原本尖細的喊聲在風雨中更顯孱弱；鄉(xiāng)農(nóng)機中心的趙文斌主任提著兩大袋垃圾，奔向垃圾車；副鄉(xiāng)長章月濤叼著煙，拿著鐵锨，偷瞄書記，不鏟牛糞，一個勁兒鏟著牛糞旁的積水。看到這兒，齊巖忍不住笑了。老姚又換了話題：“聽人說，最近鄉(xiāng)上要提拔干部。”“不說這。”他擺擺手。老姚又說：“現(xiàn)在干什么都靠關(guān)系……”

齊巖幾次想把話題拉回，又被老姚扯遠。老姚取出袋核桃，埋進灰里，煨上幾分鐘，用火筷子夾出，一一砸開、剝好。老姚將核桃仁放在碗中，又澆上蜜。老姚遞過來筷子，說：“好東西，滋陰補陽。”他吃了兩口，說：“自我包村以來，同你打交道最多。村民都說我倆關(guān)系好，你別讓我為難。”“人抬人高，土抬墻高。這道理我懂。”老姚說。

齊巖看了看時間，起身，說：“今天遲了，我要回去加班，完了和你細說。”“留下吃飯吧。”“不了，回食堂吃。”他站在門口說。“我挖了株小紅豆杉，得空給你送去。”老姚貼過來說。“那是國家保護植物！”他身子一側(cè)，躲開老姚，生氣地說，“最近警車來回跑，你以為森林公安吃閑飯的？”老姚訕訕地笑了，說：“領(lǐng)導(dǎo)今天很嚴肅。哦，我還有事要麻煩。”“別叫領(lǐng)導(dǎo)，就說啥事？”“你知道我一大家子人，老的、小的都靠我。我手頭緊張。今年中蜂養(yǎng)殖補貼漲了，有一萬塊錢。你把我報上。”老姚說。他想了想，說：“文件要求，規(guī)模要在百箱以上。”“啥都按文件來，地球還轉(zhuǎn)不轉(zhuǎn)了？這還不是動動筆尖的事。”老姚說著，給他撐開傘，又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這會兒推辭不算數(shù)。”

齊巖走到河邊，褲腿全濕了。他坐在車上，打開空調(diào)和雨刮器。他木然看著前方。雨中崖壁蒼然，蒿草青翠。他想：今天去老姚家入戶，問題沒解決，又添了新麻煩；以老姚的為人，拿不上補貼肯定鬧事。他覺得煩躁，回憶起剛到鄉(xiāng)上，老書記找他入職談話的場景：

老書記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草書。他看了一會兒，覺得最后一字像“茶”。小齊懂書法？老書記笑吟吟地問。他趕忙搖頭，又低下頭，包里掏出筆記本。老書記講起來：鄉(xiāng)鎮(zhèn)工作壓力大，你別想象得太美好；往上全是管我們的領(lǐng)導(dǎo)，因此說，上面千條線，下邊一根針。他點點頭。老書記繼續(xù)講：我們開展工作又要直面群眾，群眾很單純，群眾工作很復(fù)雜……談話結(jié)束，老書記起身，望向那幅書法，笑了笑，說：字是我寫的，涂鴉而已，不成章法；有時我想，把“如火如荼”換成“一團亂麻”，或許更貼切。

手機又響了，是書記黃楊。“你人在哪兒？我們都快忙死了，一天不見你人！”黃楊氣呼呼地。“書記，我在村上，剛?cè)ト霊袅恕！饼R巖趕緊解釋。黃書記“嗯”了聲，態(tài)度好轉(zhuǎn)：“小齊，你現(xiàn)在哪兒都別去，就待村上。省上的領(lǐng)導(dǎo)換路線了，去你們村。我這陣在路上，再有半小時到村上。”他一句“好的”還沒出口，黃楊就掛了電話。

齊巖掉轉(zhuǎn)車頭，又進了村。村口立著一塊巨大的玄武巖，上寫著：“銀水灣村歡迎您！”

二

黃昏時分，天空放了晴。考斯特停在村口。路旁是歡迎的隊伍。打頭的是縣鄉(xiāng)村振興局的張局長、鄉(xiāng)上的書記黃楊、鄉(xiāng)長楊健強，后邊依次是鄉(xiāng)村振興局丁副局長、副鄉(xiāng)長章月濤、鄉(xiāng)農(nóng)機中心主任趙文斌，最后是村上的支書、副主任、文書。村民們吃罷晚飯，都來圍觀。他們自覺拉開距離，在金黃的光中，抻著脖子，望向車門。齊巖和村民站在一起。車門開了，率先下車的是縣委書記茍勝雄。他雙手端著保溫杯，挪了兩步，讓開車門。茍書記笑著對下車的人說：“下午雨大，領(lǐng)導(dǎo)們一光臨，天就晴了！”

省上的何副部長最后下車，同干部們一一握手。縣委書記茍勝雄在旁介紹。“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很年輕嘛。”何副部長指著黃楊，轉(zhuǎn)身對茍書記說。茍書記點頭稱是。“部長，我是‘80后’，也不小了。”黃楊笑著說。何副部長已同后邊一人握手。握手結(jié)束，何副部長揮手致意，村民們誤以為是讓路的意思，趕忙四散開。

茍書記回頭給黃楊使眼色。黃楊上前，同茍書記說了兩句，又向齊巖招手。黃楊臉上掛著笑，壓低嗓門，對齊巖說：“躲后頭干啥？這么重要的場合，我看你就不在狀態(tài)。部長問起村情，你就上前匯報。你給我打起精神！”

村子依山而建，一路緩坡向上。村口只有兩院人家，幾年前都搬遷進城。有一家大門上貼著幾年前的春聯(lián)，日曬雨淋，紅色褪盡，近于白紙黑字。屋頂有小樹，枝葉間傳出“咯咯”聲。是幾只雞立在枝頭，打量眾人。何副部長問起這兩家的情況，齊巖忙上前回答。“幾年前，我們單位幫扶過這個村。這次，我來市上考察，順道看望鄉(xiāng)親們。”何副部長語氣忽然嚴厲，“陪同的同志有點多，不應(yīng)該，以后不準了！”茍書記說：“部里的幫扶十分重要、意義深遠。鄉(xiāng)親們常說，部里的幫扶不是輸血，關(guān)鍵之處是增強了內(nèi)生動力。”“這不是老百姓的話，是縣委辦公室的話。老百姓不說這個，只說你這個人是好人，這個領(lǐng)導(dǎo)是好官。”何副部長淡淡說。

又行了百米左右，人家多起來。一行人到皮老師家門前，見月季比院墻還高，枝葉繁盛，各枝花色不同。大家都感慨稱贊。何副部長問：“這么高大，是轉(zhuǎn)基因品種吧？”后邊的有人附和說：“極有可能。我在農(nóng)業(yè)部的博物館里見過只鯉魚，轉(zhuǎn)的大馬哈魚的基因，腦袋比書包還大！”茍書記看了眼黃楊，黃楊又回頭尋齊巖。齊巖上前說：“何部長，這是嫁接的月季。嫁接的砧木是倒勾牛，是種灌木，學名七里香。現(xiàn)在村上發(fā)展苗木產(chǎn)業(yè)，成立了合作社，效益很不錯。月季是我們的明星產(chǎn)品。”

皮老師聽見人聲，走出院門，問：“你們是蘭州來的領(lǐng)導(dǎo)？”何副部長笑說：“是啊，老鄉(xiāng)。”“我兄弟也在蘭州。他是科學家，獲過國家獎勵，論文發(fā)表到外國，副省長都接見過。”皮老師本想給大家發(fā)煙，見來人眾多，又將煙盒裝回口袋。皮老師搓搓手，忽然文縐縐地說：“敢問領(lǐng)導(dǎo)仙鄉(xiāng)何處？”何副部長愣了愣，回答：“老家河南信陽。”“人杰地靈！敢問領(lǐng)導(dǎo)年庚幾何？”“五十有六。”“年富力強！”皮老師豎了個大拇指。何副部長哈哈笑起來，大家也都笑。

老姚叼著煙，站在櫟樹下，向齊巖招手。齊巖搖搖頭。老姚伸腳蹍滅煙頭，走了。何副部長和皮老師拉起家常，問起子女就業(yè)、身體情況，又穿插著問起住房安全、糧食直補、醫(yī)保等政策的落實。后邊女領(lǐng)導(dǎo)“啊”地叫了一聲：“蜜蜂！”張局長讓女領(lǐng)導(dǎo)別動，走過去，作勢要拍打。皮老師說：“別招惹，它自己就飛了，不蜇人的。”“老哥，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去別的農(nóng)戶家。”何副部長說。“理解，領(lǐng)導(dǎo)日理萬機。”皮老師笑嘻嘻地說。

水雄家沒有院子，只有兩間房。電視聲音很大，不時傳出槍炮聲和“八格牙路”。一行人到了門前。黃楊小聲責備齊巖：“你沒給通知嗎？”“通知了。”齊巖說著，喊了聲，“老水叔，來客人了！”水雄趿著布鞋，出門迎接。兩個年輕人跑到人群前，提著米、面、油。何副部長提過一桶油，遞到水雄手里。水雄接過油，滿臉堆笑，說：“呀，感謝，十分感謝！來來來，進屋喝茶。”一群人擁進水雄家。齊巖沒擠進去，干脆立門口。縣鄉(xiāng)村振興局的丁副局長走過來，同齊巖握手，問：“小齊，怎么皺眉頭？”“丁局，壓力大呀。”他撓頭說。“啥壓力？”“歐債危機，德國壓力大！”他開玩笑說。

姚明強走來，遠遠拋出一根煙。齊巖接住。姚明強手插褲兜，腰間別著彈弓，腦袋一揚，用命令的口氣說：“我爸叫你過去，有事跟你講。”“你家的事比天大呀，也不挑個時間，沒見我在忙？”他火了。閑聊的領(lǐng)導(dǎo)們望過來。姚明強滿臉通紅，冷笑一聲，走開。

天暗了，笑語聲被暮色稀釋。山影寂寥。太陽能路燈亮起，引來無數(shù)飛蟲。水雄送領(lǐng)導(dǎo)們出門，重復(fù)著感謝的話。考斯特開到了水雄家門口。領(lǐng)導(dǎo)依次上車。黃楊把齊巖叫到一邊：“我和小趙坐你的車。我的車底盤太低，怕路上有落石，蹭著油箱。我來開車，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路。”一部分村民站在路邊，揮手告別。車啟動的同時，人群散開。熱鬧也散了，一切又被寂靜包圍。

車行山中，連轉(zhuǎn)幾個大彎，遠光燈照亮崖壁，收割著路邊的野草和灌木。遠山凝成黑鐵。車經(jīng)過漫水路，開進瓦石溝。黃楊的焦慮才有所緩解。“嗯，領(lǐng)導(dǎo)對我們的工作應(yīng)該是滿意的。雖然有幾個細節(jié)，我們做得不完美，但茍書記還算高興。”黃楊慢吞吞的，有些不自信。“滿意！那會兒在五保戶家，茍書記給我們送了八個字：物質(zhì)保障，政治關(guān)懷！”趙文斌探著身子，說。“真的？我咋沒聽到？哦，對了，我出去了一陣，接了個電話。”黃楊如釋重負，接著說，“鄉(xiāng)鎮(zhèn)干部工作太辛苦了，家里也照顧得少。可是鄉(xiāng)鎮(zhèn)比起縣上的各個局，得到的關(guān)注太少。我這會兒餓得胃疼。到城里我們吃火鍋吧，我請客。”

齊巖趁黃楊心情好，說女朋友媽媽來縣上，他打算請一天假。黃楊爽快地同意了，打開車載多媒體，切了幾首歌，又關(guān)掉音樂，說：“小齊，你這歌單太老了，現(xiàn)在誰還聽徐小鳳、林子祥？我爸都不聽。女朋友是‘90后’吧？”“九三的。”黃楊瞄了眼后視鏡，笑著說：“你把歌單換成蔡什么坤，華什么宇。年輕女生喜歡。靠，開快了，省上領(lǐng)導(dǎo)被我們鄉(xiāng)鎮(zhèn)干部甩得老遠。”

車猛地停住。黃楊“咦”了一聲，問：“怎么有火？”“最近林場搞經(jīng)濟林改造，大概是工人生火取暖。”齊巖也朝著溝口望去。黃楊皺眉，拍了下方向盤，說：“把火滅了！”齊巖下車，走向火光。黃楊腦袋伸出車窗，喊：“你跑呀！別走，跑呀！”他跑了起來。

有工人往火里扔松果，惹得旁人罵：“難聞死了，別扔了。”工人們捧著飯盒，圍火而坐。火光照著他們臟污的、疲倦的臉。工人們坐在木樁上，腳下放著鐵鍬、砍刀、镢頭和兩箱啤酒。“喂！”齊巖遠遠喊了聲，氣喘吁吁地走過去。他一腳踩進漂滿枯葉的積水里，鞋襪全濕了。工人們扭過頭，望向他。“你們是干什么的？”他問。“我們在改造經(jīng)濟林，把原來種的落葉松砍掉，換成橡樹。橡樹經(jīng)濟價值高。我們還種豬苓。我們沒有亂砍亂伐。”中年男人穿著迷彩服，坐在木樁上，端著方便面，解釋說。“把火滅了！”他又說了遍。“我們有林場的野外用火許可。”男人喝了口方便面湯，說。“你們別為難我，把火滅了。領(lǐng)導(dǎo)給我安排了。”“哎呀，年輕人，你怎么聽不懂？我們生火是合規(guī)定的。”男人說著，將方便面里的酸菜包撕開，夾在饅頭里。

這時，吉利開了回來，停下。黃楊和趙文斌闖進火光。黃楊問：“誰讓生火的？”“我們有野外用火許可證的。我們在地上挖坑，坑邊壘了石頭，還有人專門照看，況且離水源也近。這些都是符合條件的。”男人放下飯盒，再次解釋。黃楊說：“有領(lǐng)導(dǎo)過路。”“領(lǐng)導(dǎo)過路也符合要求呀。”男人說。“你們最好把火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吧，好吧。”中年男人嘟囔著，揮揮手，說，“把火滅了。”工人們起身，收拾了飯盒，拿起鐵鍬朝火里揚土。兩道光柱掠過，考斯特轉(zhuǎn)了彎，駛?cè)肷綔稀！包S書記，領(lǐng)導(dǎo)車來了。我們的車停在這兒，不是給領(lǐng)導(dǎo)指路嘛。”趙文斌提醒說。“小齊，你在這兒盯著，我們先去引路。”黃楊又跑向吉利，被枯枝絆了下，險些摔倒。

齊巖拿起鐵锨，往火里揚土。他還沒扔進去幾鐵锨土，考斯特就停在溝口前。車門打開，茍書記端著保溫杯走下來，立在路邊，朝人群喊話：“這里誰負責？”男人揚聲說：“我們是經(jīng)濟林改造的工人。”車上又下來了個女領(lǐng)導(dǎo)。女領(lǐng)導(dǎo)站在茍書記旁邊，得意地說：“全車人都在聽丁局長唱山歌，就我看到火情。”茍書記指著齊巖，說：“我記得你，你是鄉(xiāng)上的干部。給你們黃楊打電話，現(xiàn)在就打！”他掏出手機，發(fā)現(xiàn)此地沒有信號。正在這時，吉利又倒了回來。黃楊匆匆下車，走到茍書記跟前。

茍書記端著保溫杯，批評說：“黃楊，你是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是你們鄉(xiāng)的森林防火的第一責任人。工作要落到實處！”“茍書記說得對，不過他們……”黃楊正想解釋，又被打斷。“保護綠水青山是每個人的責任，用什么保護？要用情、用心、用力保護！”茍書記吐出茶梗，又開始講了起來。女領(lǐng)導(dǎo)摻和進來：“太危險了。一車人都在聽丁局長唱山歌，就我看到了。你們縣該給我發(fā)錦旗！”工人將兩把鐵锨插地上，雙腳踩在鐵锨頭上，踩高蹺一般，手扶著鐵鍬把，笑著看熱鬧，并不幫忙解釋。茍書記繼續(xù)說：“古人說，風起于青萍之末，量變引起質(zhì)變。今天生火取暖，明天就會燒香點蠟，后天就敢放火燒荒。我送你們八個字：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考斯特車窗拉開，有人探出腦袋，說：“茍書記、杜處，部長在等。”“馬上，宋主任。”茍書記瞪了黃楊一眼，才上了車。黃楊煩躁，用力拍了下身旁的櫟樹，低聲說：“工作真難干！”

黃楊和趙文斌也走了。留下齊巖，讓他滅火，等章月濤副鄉(xiāng)長的車來，再坐車進城。火焰呼呼作響，木柴爆裂。工人們似笑非笑地看著齊巖。男人問：“領(lǐng)導(dǎo)訓(xùn)你們了，多大的領(lǐng)導(dǎo)？”齊巖苦笑：“縣委書記。”“縣委書記是最大的領(lǐng)導(dǎo)。”男人說。“中巴上職務(wù)比他高的有好幾個。”他說。有工人問：“火還滅不滅？”“滅個屁！”大家都哈哈笑起來。遠處傳出麂子短促的叫聲。男人端起飯盒，就著方便面湯吃饅頭。他又問：“現(xiàn)在天不冷，你們生火干什么？”男人“嘿”了聲，說：“不冷？你知道半夜三點深山里啥樣子？你要不信，今晚試一試。我們等火滅了，在火籽上鋪灰，搭床板，就是火床了。我們山里干活，全靠著火床熬到天亮……”

齊巖同工人們閑聊一會兒，想起一天的工作，覺得氣悶，去路上溜達。他要給章月濤打電話，想起此地沒信號。風過山林，山脊升起滿月。歌聲飄來，是工人們圍火放歌。他回到溝里。“喂，年輕人，能喝嗎？”男人笑眼看他，遞上瓶啤酒。他接過來，咬掉瓶蓋。借著火光，男人打開一張泛黃的圖，看了會兒，食指劃過圖紙，說：“這是林相圖，藍色的是河流，黑色的是道路，我們今晚在這個點上。明天我們就去黃色的區(qū)域，那是落葉松林，我們要去評估那兒的松線蟲病。得病的樹要立馬燒掉……”

“有車過來。”有人說。“我要離開這兒。”他趕緊起身，向工人們揮手告別。他又餓又冷，望向遠處。刀在手中，他隨手砍著路邊荒草。遠處的車卻一動不動，像在跟他開玩笑。他暴喝一聲。車燈射向茫茫黑夜，仿佛無人回應(yīng)的問句。

三

“一生能有多長？你只愿做個包村干部，同一幫農(nóng)民打交道？”無人回應(yīng)的問句。“是，農(nóng)民見了你，得叫領(lǐng)導(dǎo)。可你是嗎？開會時，同齡人坐臺上，你在下頭鼓掌。你在笑。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眼高手低，覺得區(qū)區(qū)副科長算什么？可你想，不當副科，能當正科嗎？不當正科，有機會升副處、正處嗎？做人要踏實。別覺得自己是‘80后’，還有機會。現(xiàn)如今提起干部年輕化，說的可是‘90后’。黃書記還小你幾歲，人家都是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了。世上太多高大上的假話，什么平凡就是偉大啦。我不說假話。自我修道以來，沒說過假話。說假話傷害修為。男人要么有錢，要么有權(quán)，否則就是廢物……”

霍燕燕的母親已經(jīng)講了兩個小時。齊巖想，她講了那么多話，口不干舌不燥，情緒飽滿，看來修道是修出了門道。反倒是他，坐不安穩(wěn)，骨頭縫里像長了草。只要他注意力不集中，霍母就不說話，法令紋抽動幾下，手攥成拳。霍燕燕坐在母親身邊，也坐得筆直。霍母下巴微微上揚，說：“人要有精神。修道修的就是精神。我們老師講，精神就像是火，火旺了，滿世界都是光……”

齊巖想起瓦石溝的一團火，昨夜的情景又一次浮現(xiàn)：

山路繞來繞去，車燈時遠時近，像在漂移。月下山林晃動，如海浪，像要伺機淹沒道路。他走過岔路口，轉(zhuǎn)彎，繼續(xù)向前。車燈不見了。他慌張起來。一只狗獾從高處跳下，橫穿過馬路。有人喝問：干什么的！他被嚇了一跳，忙轉(zhuǎn)身，不見人影。走夜路的，他說。無人回話。林中發(fā)出樹枝折斷的“啪啪”聲。他蹲下身，摸過一塊石頭。

你是齊巖？一人問。聲音年輕。他問，你是哪位？笑聲爆發(fā)出來，樹影搖晃。兩人走進月光。為首一人裹得嚴實，用手電晃他。他側(cè)過頭。那人說，是鄉(xiāng)上的齊巖。年輕人笑說，領(lǐng)導(dǎo)火氣大，夜里不睡覺，山上吹涼風呢。他聽了出來，年輕人是姚明強，年長的是老鷹。他用手擋住光，說，明強，幫個忙，送我到縣城，按出租車價格給你路費。姚明強說，你怎么沒坐部長的車？我看茍書記都上車了，你比他們牛。他不說話。

黑暗中，姚明強沉默一會兒，又說：幫忙是相互的，今年養(yǎng)蜂補貼漲了，有一萬元，你把我爸報上。他冷笑，轉(zhuǎn)身就走。姚明強在后邊叫罵：你走啊，大半夜的，讓狗熊一巴掌拍死你！出了瓦石溝，手機有了信號，顯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但霍燕燕并未來電，他有些失望。他懶得回復(fù)電話，琢磨姚明強大半夜進山，不知干什么勾當。他看著山林苦笑：自從當了包村干部，如今是一條道走到了黑。一輛車迎面開來，停他面前。黃楊下車，老遠伸出右手，說，哎呀，抱歉，我忘了山里沒信號，辛苦了……

齊巖回過神來。霍母又不說話，手握成拳，壓抑著不快。她鼻翼一張一合，調(diào)整好情緒，繼續(xù)說：“我打聽了，最近縣鄉(xiāng)換屆，要調(diào)整一批干部。機會難得，你多操心。”“謝謝阿姨。”他趕忙說。“我宣布一個好消息。上禮拜我結(jié)束了百日筑基，正式進入結(jié)丹期了。我氣感很明顯，耳朵里刮大風，腦袋里煮開水。下個月起，我專心修行，不再過問俗事了。”霍母說著笑了，顯得頗為自得，繼續(xù)說，“在我們的修道的體系里，百日筑基算是科級，我的境界起碼是副處了。”她說完，嘴唇碰碰酒杯，又放下，并不真喝。

霍母開始同女兒閑聊。齊巖聽了會兒，更感無聊，覺得還不如聽她講修道結(jié)丹。他走出包廂，買了單，坐大廳休息。他習慣性地點開工作群。上百條未讀信息，有圖有真相，看來又是忙碌的一天：一大早，鄉(xiāng)上開了森林防火警示會；干部們簽訂森林防火責任書，接著奔赴各村，召集村民，宣傳防火政策。他回憶起來，責任書開春就簽過了，且作了報道，今天再簽，顯然是在作秀，是黃楊做給茍書記看的。

齊巖強打精神，返回包廂 。門口，他聽見笑聲。推門進去，兩人都安靜。霍母恢復(fù)嚴肅，問：“單買了嗎？”他點頭。霍母又說：“我在看視頻，很快結(jié)束。下午我們逛商場。”

齊巖坐下，看著泛黃墻紙上的花枝紋路。霍燕燕坐過來，小聲問：“你在想什么？”“沒什么。”他說。霍母手機里傳出聲音：“我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么？告訴你們，我來普度眾生！聽懂掌聲。”掌聲響起。他不免好奇，湊過去。霍母將手機平放，示意他看。視頻里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白色唐裝，站在臺中央，閉眼享受著掌聲。男人睜開眼，雙手向下壓。觀眾靜下來。男人舉起話筒，說：“我送大家六個字，每個字都值一個億。我把六個億送給在座有緣人！”他想起縣委書記茍勝雄給鄉(xiāng)上送了八個字：“物質(zhì)保障，政治關(guān)懷。”后又改為：“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想到這里，他不禁笑了。男人又說：“有了這六個字，男人獲得財富、權(quán)利和女人，女人獲得幸福、健康、美貌，員工當老板，老板發(fā)大財。聽懂掌聲！”掌聲又一次響起。“這六個字就是……”男人掃視一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接著說，“大師我有解藥！聽懂掌聲！”他差點笑出聲，趕忙坐回去，繼續(xù)看墻上花紋。霍燕燕手撐腦袋，又問：“你在想什么？”“沒什么。”他說。她起身，出了包廂，給他發(fā)微信：“你出來。”

走廊里，霍燕燕拉長臉，問：“你是不是不高興？”“我為什么不高興？”“你就是不高興，我媽一來你就不高興！”她說。齊巖有些煩，說：“總得有個理由吧。”她說：“你一直拉著臉。”“我半夜還在山溝里頭，四點才睡覺，六點起床，七點去車站接阿姨了。我很累。”“你在狡辯。你很忙，可以不來的。”她冷笑說。他火了：“你簡直莫名其妙！”她笑了，又瞬間變得兇狠：“你看，你明明是不高興了。現(xiàn)在被我說中，撕破偽裝了。我媽大老遠趕來，一片真心，都是為了你好。你什么表現(xiàn)！你不過是個包村干部、鄉(xiāng)鎮(zhèn)科員，拽什么拽。嗯？”

下午，三人去逛了縣城唯一的商場。齊巖不愿起爭執(zhí)，掩飾著不快。霍母挑三揀四，一會兒嫌服務(wù)意識差，一會兒又說沒喜歡的牌子。三人逛到七點，霍母終于看上了一雙運動鞋。齊巖正付錢，收銀員笑說，她也穿這款鞋。說著，伸出腳，晃了晃。霍母忽然翻臉，扔了鞋，氣沖沖地走開。齊巖以為得罪了她，趕緊跟身后。出了商場大門，她罵罵咧咧地說：“哼，小地方人！”他反應(yīng)了過來。她在一雙鞋上，覺得和服務(wù)員成了同一層次的人，故而生氣。

晚飯時，霍母感慨說：“真是平臺決定視野，看來她們只能一輩子待在縣城，當個服務(wù)員。就我這氣質(zhì)，一進蘭州的商場，服務(wù)員都知我是貴客！”霍燕燕點頭，說：“人往高處走，確實有道理。”霍母看了眼齊巖，又對霍燕燕說：“你有慧根。你看，世間萬物都是向上的。種子發(fā)芽向上，火焰、氣體都向高處走。道法自然，人的心氣就該向上。”“水向下流。”他沒忍住，插嘴說。霍母白了眼齊巖，看著火鍋上的熱氣，說：“水變成蒸汽，還得向上！”說完得意一笑，又說，“只知水往低處走，那叫自甘下流。”

霍家母女回房休息，齊巖開車在縣城瞎逛。九點剛過，行人已經(jīng)稀少。連日的忙亂，讓他有了抽離感，仿佛夢醒，事事與己無關(guān)。他旁觀起自己：你不必同一個老女人辯論有關(guān)水的哲學問題，水向上或向下，又如何？你只需認清你在下處。你是包村干部，到哪兒都是受氣包。你愛霍燕燕嗎？剛開始，是有一些的，后來呢？你沒得選，鄉(xiāng)鎮(zhèn)上工作，你能接觸幾個人……

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人聊天，卻不知找誰。車到縣醫(yī)院前，他見馮春來蹲坐在路邊，正抬頭望天。馮春來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衛(wèi)生院離鄉(xiāng)政府不遠，兩人常一起閑聊。他取了包煙，下車，招招手。馮春來站起身，笑了。老姚母親突發(fā)腦梗，馮春來開著救護車剛送到縣醫(yī)院。馮春來說，八十多的老太太，不怕死，就怕有后遺癥。齊巖想起老姚父子的嘴臉，不愿多談，把話題往別處引。“空肚子抽煙，犯惡心。”馮春來掐滅煙頭，說。

兩人去了夜市，坐在烤肉店外。趙文斌坐不遠處，看見齊巖，點頭，起身埋單走人。齊巖點了烤羊肉、烤羊筋、兩樣涼菜，又要了啤酒。馮春來忙擺手，說要開救護車回鄉(xiāng)上，不碰酒。“別回了，住城里。”他說。“明天我要去宋坪，給村民體檢。宋坪太遠，開車得兩個小時。我要早點到村，不然村民吃了早飯，沒法抽血。”馮春來點上煙，抽兩口又掐滅，繼續(xù)說，“我最怕同村民打交道。昨天去你們村，五保戶水雄差點把我氣死。他說，我抽村民的血是為了去賣血賺錢！還有那個老姚……”

兩人都是滿腹牢騷。馮春來嘆息說：“工作不好干！”“你們比我們強，起碼清閑自在。鄉(xiāng)上干部吃力不討好，領(lǐng)導(dǎo)要管，群眾要怨，誰都是我們的婆婆。”齊巖話多起來，又講了何副部長來村上，瓦石溝林業(yè)工人生火，茍書記發(fā)飆的事。“我在山溝里守到半夜，沒人想起我。”他委屈地說。馮春來苦笑，說：“到了基層，啥都是你的活兒。說好聽點，叫多面手。我是院長，還兼著藥劑師和救護車司機！”“怎么讓院長開車？”“衛(wèi)生院就七個人，他們都沒B1的駕照。我不開，誰開！”

雨點落下，打在遮陽傘上，砰砰作響。“說下雨就下雨，這地界不像西北，倒像南方。要不是工作生活不順，這真是個好地方。”齊巖望向大雨。雨幕后，燈火如螢。馮春來問他何時結(jié)婚。“女朋友她媽今天在城里。他媽的。”他煩躁地說。

馮春來用紙巾擦拭鐵扦，然后才慢慢咬下肉塊。齊巖看得著急。馮春來說：“別得罪丈母娘。我讀過《周易》。一個家庭里，丈母娘屬于老陰。老陰……”“老鷹人不人鬼不鬼，算什么東西！”他說。一想起昨夜見老鷹和姚明強，他就生氣。馮春來不解地看著他，忽然大笑，捂住肚子：“笑死我了！我說的陰陽的陰，不是村民老鷹。你不愧是包村干部！”齊巖也笑，說：“聽岔了。都怪你，講什么陰陽。你是不是還要百日筑基，結(jié)丹練氣？”馮春來揉揉肚子，緩了一會兒，說：“丈母娘是老陰，你是少陽。老陰生少陽。”

“不是老陰生少陽，是老陰想弄死少陽。”齊巖說。馮春來又大笑。他忽然難過，走進雨中。馮春來不明所以。他說：“我在混。”“誰不是在混？”馮春來安慰說。他搖頭，說：“我學的是電氣自動化，專業(yè)沒用上，生活反倒像是自動化了。”他擦擦臉上的雨水，喝盡杯中酒，頹然坐回座位。

“你想要處境有變化，自己得有動作。”馮春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齊巖忙問計策。“我有個朋友，叫李思琪，做點生意。他認識茍書記的小舅子。如果調(diào)到縣上，或者升個副科，你會好些。我可以牽線搭橋，求情下話、請客吃飯的事還得自己來……”馮春來小聲說。他說：“理解。沒本事，就別裝清高。我就是個普通人。”

齊巖跟著馮春來上了救護車。坐在椅子上，拉開隔板，同馮春來聊天。他感到疲累，躺在擔架床上。車出了縣城，駛?cè)朊Ｃ：谝埂＼囃庥曷暽成场；粞嘌喟l(fā)來信息：“我媽拉肚子了。我媽只喝中藥，你去買一盒藿香正氣水。”“我回鄉(xiāng)上了。”他回復(fù)說。他想，你媽都開始結(jié)丹了，怎么還拉肚子？她不是說萬物向上走嗎？霍燕燕沒有再來信息。他犯起迷糊，身體縮在一起。手機響了。黃楊發(fā)來的微信：“明早，你去銀水灣村宣傳森林防火知識。我已聯(lián)系縣電視臺采訪。請務(wù)必做好組織工作，讓村干部、村民代表積極表態(tài)發(fā)言。瓦石溝屬銀水灣村，昨天在省上領(lǐng)導(dǎo)面前丟了人。你是包村干部，下周一開會，你得念個檢討。”

救護車停在了山頂。馮春來砸了下方向盤：“媽的，什么破車！”說著，馮春來下車，打開手電，趴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看底盤，又起身猛踹兩腳輪胎。“怎么了？”他問。馮春來敲了敲車窗，喊著說：“說不定是油泵卡死，以前出過這故障。”他下了車。車燈掠過荒野，雨絲劃過，如純黑的紙板上許多發(fā)光的筆畫。他走到光里，搖晃轉(zhuǎn)身，大聲說：“喂，聽著，我要離開這里！”

……

節(jié)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