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浪費了的文學天才
一
1934年春,正在浦東中學任教的章鐵民,從4月5日出刊的《人間世》創刊號上,讀到周作人五十自壽詩,以及沈尹默、劉半農、林語堂三人的《和豈明先生五秩自壽詩原韻》詩。作為啟明先生的小友和苦雨齋曾經的常客,章鐵民一時興起,4月12日步原韻和詩三首以為祝賀。
《鰥夫怨》(和啟明打油詩韻)
其一
幾度思量欲出家,
算來只怕著袈裟。
無妻慣惹胭脂虎,
失戀頻投赤鏈蛇。
夢覺冰肌憐被絮,
嚼殘燒餅惜芝麻。
情書一日三封去,
沒個人來品好茶。
其二
三十鰥夫等出家,
長衫藍布代袈裟。
孤眠直欲招魔鬼,
同夢何妨伴毒蛇。
黑板生涯渾是苦,
老婆死后意如麻。
而今何以度春夕,
一匣香煙一壺茶。
其三
未曾亡國已亡家,
修道何需袈與裟。
濁世男兒渾似狗,
摩登婦女盡如蛇。
看來曲線心空醉,
送到橫波肉也麻。
謾罵何妨唇舌燥,
案頭尚有一壺茶。
詩前尚有小序一則:
古來男子慣作宮怨、閨怨、寡婦怨,罕有詠鰥夫怨者。妻喪則悼亡,悼亡之作也寥寥。豈女子必有夫,而男子不必有妻乎?抑男子娶妻易,而女子嫁人難乎?予守鰥三年,深覺娶妻也不易,苦恨重重,固不減年年針線也。頃讀《人間世》所載啟明打油詩二首,愛其清心靜雅,乃不辭續貂貂尾,試步韻作《鰥夫怨》三律。《鰥夫怨》夫者,或將損及古來男子之尊嚴矣。罪過!罪過!
周作人自壽詩發表后,引起眾多友人的唱和追捧,《人間世》二期、三期連續刊登,掀起一股和詩熱潮。但也許章鐵民未投稿,他的詩并未刊于《人間世》,而登載在章衣萍主編的《文藝春秋》(1934年第一卷第9-10期合刊)上,署名“古夢”。
由和詩及小序,頗能見作者當時之愛和恨、困與痛,一句“濁世男兒渾似狗,摩登婦女盡如蛇”,簡直道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而最可貴者,是能在特定韻腳之下,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把性情趣味發揮到極致,相比那些文壇大佬的和詩,實在毫不遜色。惜乎一些學者在研究此一話題時,好像并未注意到此和詩。
周作人五十自壽詩后來演成唱和風波,持續時間長達十幾年,成為一段文壇公案。而當年蝸居浦東六里橋和詩的小友章鐵民,卻早已湮沒于歷史塵埃中,其生平事跡,已不易尋。
二
有資料介紹說,章鐵民,浙江淳安人。此言,確也不確。
近讀胡維平先生主編的《章鐵民文存》,我仿佛走入了章鐵民的世界。
據文存所附之“章鐵民年譜”,章鐵民,字造漢,小名阿灰,筆名古夢,績溪十三都湖村章氏十六世孫,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生于浙江淳安橋西鎮。約1906年,在新設的淳安兩等小學堂就讀。1916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九中學(原嚴州府中學堂)。1918年考入北京大學理預科,1919年入北大數學系。在康嘯教授披露的《北京大學音樂研究會成員機構表》上,明明標注著主任干事章鐵民,籍貫“浙江淳安”。
績溪人生在浙江,這本不算問題,是由徽州人的生存環境與謀生傳統造成的。山多地少,出門做生意或當學徒,成了徽州人的宿命,徽商正以此形成。而績溪與淳安地理相近,山水相連,言語相通,徽州人靠著一雙鐵腳板能到達世界各地,況乎淳安、績溪不過百十來里,兩個日升、第二個日落前,即可抵達。生活所迫,因緣際會,章鐵民的祖、父輩,便來到淳安橋西開設章玉成號,主營雜貨、染坊、油坊等小本買賣,父親章日明和母親程定紅,就在這里把他生了下來。此后在淳安讀小學,在建德讀中學,一路走來,漸漸成了一個浙江人或新浙江人了。
章鐵民就讀北大期間,正趕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風云激蕩,一個從閉塞山鄉走出來的十八九歲青年,遇上這變革的時代,靈魂是躁動不安的,行為也有些扭曲變形,幾乎成了一個狂人。他熱情地參加北京工讀互助團,擔任第一組的負責人,勇敢地實行著各盡所能、各取所需、財產共有的主張。又給父親寫信:“某月某日起,我不叫你父親了,大家都是平等的。”可是不久,父親死了,他卻作了一首很悲哀的《孤兒思歸引》。他曾給蔡元培寫信,直稱元培而不稱先生,這事被胡適知道了,把他叫去大罵一頓。他卻抵賴說:“這不是無禮。不寫先生,一來呢,省時間;二來呢,省紙省墨。”
也許正因有此“離經叛道”的前科,加上性情總是熱烘烘的坦誠、耐不住寂寞,日后的人生便早早鋪上了悲劇性的底色。1922年北大一畢業,迫于生計,他就由立志改變人生、改造舊社會的理想主義新青年,搖身一變為四海飄零的“謀食主義者”,從大學到中學,又從中學到大學;從私立到國立,又從國立到私立;從普通國民教育,繼而進入軍校,終生不離三尺講臺,響當當的“鐵民”,仿佛變成了一個“知識難民”,而青年期的音樂夢、文學夢以及其他的種種好夢,時做時醒,時醒時做,慢慢被耽誤了,最終都破滅了。
三
曹聚仁在《我和我的世界》里,曾點評績溪三位年輕作家(章衣萍、汪靜之、章鐵民),認為章鐵民為人最篤實。證之以章衣萍《東城舊侶——寄給湖上漂泊的C》(收《櫻花集》),可見此言不虛。
章衣萍筆下“湖上漂泊的C”,即章鐵民,他倆是同鄉同宗友人,章鐵民比他年長兩歲。他們兩人的家,一個在北村,一個在湖村,相去不過五六里,但直到章衣萍來北京前,兩人并沒有見過面,只是不斷地通著信。
1920年深秋,應胡適先生的召喚,揣著父親籌來的幾十元盤費,章衣萍打算去北京作“北漂”。然而在南京一番勾留后,秋盡冬來,川資花完,身上僅剩一件夾衫,還欠了旅館一筆住宿費用。這窮漢的浪漫生涯,令人欣賞卻并不十分值得同情。誰知同樣窮困潦倒的在讀大學生章鐵民,得知此情后竟感同身受,焦急萬分。那時北京已是大雪紛飛,路上難見幾個行人,堅守在斗雞坑的他,立刻跑到朋友處借來二十元大洋,并脫下身上的呢子大衣,趕快寄給章衣萍。
“我們那時還是一個沒有見面的朋友,我接著你的錢和大衣,感激和同情之淚,竟忍不住流了半天。”第二天,章衣萍便動身到北京來了。
幾年后,當章衣萍一個人獨坐于古廟西院小屋發呆,忽接章鐵民由杭州來信。信中說,他已把妻兒安頓在了績溪老家,現已到達杭州,就要到北京來了,并說,“來到北京就是餓死也甘心的”。此時的章衣萍,仿佛沙漠中忽見綠茵,荒蕪的情感一下子滋潤開來,汩汩地向外流淌,那永遠不能忘記的斗雞坑的浪漫生涯,又一幕幕浮于眼前。
四
一個署名“冷香”的作者,曾為章鐵民“畫像”。他說:“章先生是個翻譯家而有考古癖的一個文人……中等身軀,額頭豐滿,辯才無礙,談女性更起勁,怕鬼,然胸襟灑落,能飲,而相信靈魂。”又說:“你若走進他房里望一望,你就可知道,章先生是一個‘嵇康派’的懶散文人……書架上是沒有幾本書的,他的書是放在地板上,這一堆那一堆,枕頭上,被窩橫七豎八的《人境廬詩草》呀,《梅縣民歌集》呀,等等。寫字臺上還有一大堆古董。”
寥寥數語,把一個文人氣十足的形象,活脫脫地描繪了出來。
有考古癖的章鐵民,尚未見記載。“翻譯家章鐵民”,則有據可考。經胡維平先生梳理的《章鐵民各類作品一覽》,顯示他翻譯的成績是最突出的,有獨譯長篇作品《波斯故事》《少婦日記》《餓》,有與章衣萍合譯的《少女日記》,與胡愈之、方正等合譯的《弱國小說名著》等,另在《學林》《秋野》《大陸春秋》等雜志發表數量可觀的散篇譯作。他還在給胡適的一封信中說:“我想用我的蠻勁把Don Quixote這部名著翻譯出來,我相信這是我自己和許多讀者都感到趣味的書。”(1929年4月14日致胡適)。
但作為一個有文學天才的人,章鐵民的純文學創作不多,且主要集中于詩詞、小品、民間故事等,在這為數不多的文學創作中,又以人物小品寫得最生動有趣。
“《情書一束》的主人翁蔣圭貞女士,曾經和帝王廟里的章衣萍打得火熱。但蔣女士愛數學,衣萍愛文學,總覺得有道不同的缺陷。所以蔣女士一轉念就愛上了胡適之的妻舅、數學家江澤涵,不再到帝王廟去吃花生米,也不再一日通二十次的電話。”“衣萍受了這打擊,不勝‘虛空破碎,大地平沉’的感憤,于是買了一把銅刀帶在身上,在胡適之公館左右守候著他的情敵江澤涵。倘若遇見了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定要黃刃子進去紅刃子出來了。但是事機不密,朋友們都曾看見過他不曾開口的黃銅刀。”
看了這篇連哭帶笑的俏皮文字,章衣萍批注道:讀了古夢的小品,我深有所感。我做過戀愛的傻子,沒有做過戀愛的騙子,這一點,是可以自豪的。
章鐵民又作有《詩人汪靜之》一文,被曹聚仁稱為“天地間一篇少有的妙文”:
“靜之是一個怪物,聰明的時候特別聰明,傻的時候特別傻,朋友們叫他詩人,有時故意把‘詩’字讀著上聲,叫他‘死人’。他那形象,你只要看見一次,永遠不會忘掉的:一顆肥頭,一張圓臉,短脖子,胖身軀,還有兩條矮小的腿。走路的時候,頭兒在前,腳兒在后,頭兒竭力要向前跑,兩條腿卻趕不上,于是一擺一擺,活像一只鴨子。”
他又根據汪靜之書呆子想發財,投資養蜂養雞而虧本的事,作打油詩:
矮腳詩人汪靜之,
三分瀟灑七分癡;
一朝撞進銅錢眼,
只有歸除不寫詩。
這的確是一篇少有的妙文。但遺憾的是,“文學家章鐵民”,似乎過于吝惜他的筆墨。他在給弟弟的詩集作序時說:“爸爸是一個浪費了的文學天才,凡是知道他的人,都承認的。做哥的也感覺太浪費了。”此話可見他的悔恨。
五
章鐵民的老家湖村,正對著一座七姑山,又稱七姑山尖。此山七峰相連,挺拔俊秀,從不同角度看,有如筆架,或如臥佛,又如宰相帽,或如偉人仰臥,被視為績溪的神山,徽州的龍脈。而他的至愛錢初雅,就葬在正對七姑山尖的湖村后山。
奉父母之命,章鐵民十九歲時,娶了鄰村高婉如為妻。但到北京讀書后,眼界開了,思想觀念變了,在工讀互助團結識錢初雅后,心也亂了。于是不惜犧牲名譽,不惜與父親和家庭決裂,果斷回鄉離婚。
錢初雅,1900年出生于常熟一個商人家庭。1919年,為抗婚,考入北京女高師,隨后參加北京女子工讀互助團,與繆伯英等成為該團骨干。在互助團與北大才子章鐵民一見鐘情,不久閃婚,人稱“雅民配”;繆伯英、何孟雄則成了“英雄配”。1922年生長子愛生后,便隨章鐵民輾轉湖湘,數年后才回到績溪老家。1928年5月,又生長女愛芝。
1928年夏,在去吳淞看望養病的章衣萍時,章鐵民不無失望地說:“新女子是不能到鄉下去的。我的太太在鄉下住了幾年,完全變成一個鄉下人了,我近來寄給她幾十本新書,她來信一句也不提起。她現在只會養雞、養豬、養小孩,旁的什么也不知道了,我想寫信去大罵她。”
坐在一旁的吳曙天說:“兩個小孩已經夠忙了,哪里還有工夫看書?”
章衣萍對錢初雅充滿感激和同情。剛到北京時,他和章鐵民同住北河沿,錢初雅每天一早給他們燒飯,冬天手凍得同饅頭似的,還幫他縫補衣衫。
受過新思想洗禮的錢初雅,當然不愿只做生人機器,也不甘于封閉落后的鄉村。1931年秋,當又一個小生命在她肚里孕育時,她左思右想,然后痛下決心,趁家中老小不注意,用腹部猛烈撞向八仙桌角。那個小生命就這樣沒了。而她冒死一撞,本不想死,是要更好地活,然而卻真正死了,把夢想與怨憤一起埋進了湖村的土里。
錢初雅初到績溪時,看到滿眼的好山好水,曾很驚訝地對章鐵民說:“鐵,怪呢,你們這里的水是活的。”
湖村村支書章飛來對我說,錢初雅死時太年輕,家庭又極度貧困,就照本地普通人家的辦法——存墳(又稱厝基墳),葬在園蘭嶺。后來到了移墳時間,就葬在了周家墳正對遠處七姑山的位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湖村建供銷社,社址正好選在錢初雅墳前。建設的過程中,因挖泥土,使墳前成了一個泥坑。此后村民建房,見此處泥土好,就常去取土,致墳墓倒塌。2023年夏,章鐵民侄子章小非攜后輩一起,把墳墓向后移至現在的位置。但三次遷移,墳墓始終朝南,始終對著七姑山尖。
章鐵民后來又續娶蔣倫英、邵夢蘭,多子女而并不多福,窮愁一生。
2024年10月24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