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生命》與人類正在面臨和思考的哲學問題相關聯
幻想可以是沒有邊界的茫遠,但它以文學的形式表達出來時,就分明又是一面現實的鏡子。如果無邊的幻想插上了科學的翅膀,那就構成了一個立體的、復雜的世界。既跟現實相聯系,又具備了某種實現的途徑,從而使幻想有了成為現實的可能。要寫出這樣的新的“宇宙”,作者就必須具有相應的科學素養以及文學轉化能力。作家王威廉兼具物理學、人類學等跨學科專業背景,又有在科幻創作上發力的決心,可謂融合有據,值得期待。《暗生命》是他在科幻創作上的又一新收獲。以科學為基礎展開的充沛想象,以及蘊含其中的深沉的哲學思考,讓他的作品獨具品格。
在所有的科學幻想里,最讓作家癡迷和神往的是對未知空間的探求欲。我們讀過的那些科幻小說,大抵不出這樣的題材。僅舉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地心游記》、《八十天環游地球》等早期科幻,小說名都離不開空間概念。我現在還記得,這位科幻作家的一本《神秘島》,曾經那樣令少兒時的我癡迷。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科幻作家的空間領域也一樣在同步拓展。這種看似無邊際的文學想象,其實與科學具有主動“對標”“對表”的自覺。海底、環球畢竟都是地球上的事,對太空的向往,想象人類居于其中或在不同的星空之間穿梭往來,變成了科幻作家不斷觸碰的“宇宙”邊緣。當然,必須要強調的是,科幻是有其內在要求的,那就是所有的想象都要有一點科學的根據,或者要符合科學探求的理想。也就是說,即使想象是未知空間與未來時間的兩相結合,但失去現有科學思想或不以科學想象為依據的幻想,就不屬于科學幻想。
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我們舉個例子吧。魯迅的小說《奔月》里,嫦娥已經飛上了月宮,但她生命的苦根還在地球上,奔月不過是一種找不到現實出路的逃離而已。本質上這還是一篇“現實題材”小說。而且其奔月的行為也完全沒有給出科學根據的訴求。中國古代神話、寓言里早就有了嫦娥奔月、夸父逐日、女媧補天,即使活在世上的孟姜女,也能哭倒堅固的長城。
科學和想象之間由此就構成了這樣一種背反關系。一方面,有了科學,想象反而受到了限制。現代以來就不大可能再產生神話般的想象作品了。魯迅就曾說過這樣的話,科學固然使人進步,但也破壞了我們的想象。另一方面,科學又為想象插上了堅實的翅膀,使得想象不但可以沖天而飛,而且因為科學的支撐變得可信。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讀王威廉的科幻小說《暗生命》,覺得非常有趣。我并不能完全掌握他在故事里穿插的那些科學知識,但很想看出,他是如何讓人物故事從現實的空間飛升而起,又是如何不可避免地與現實、與人類正在面臨和思考的哲學問題相關聯,從而使飛升變成一種“回歸”。
《暗生命》描寫了人類在月球上的未來狀態,屬于中國的,仍然是那個古老的名字:廣寒宮。三個月球少年接到了來自黑洞文明的信息,從而開始了他們的科學探索。小說按照地球、月球、太陽系、銀河系、宇宙這樣的序列來布局空間。根本上說,思考的是文明徹底擺脫了物質與身體之后的悖論。物質、非物質,生命、暗生命,人類對過往一切的眷戀,包括對親情、友情、愛情的眷戀,與他們未來的生存狀態形成一種懸置的、玄妙的復雜關系。小說里那些改變人類生存甚至生命的因素,包括了時下最被熱議的人工智能等等,事實上也是在探討科學與人的存在之間的復雜關系。從根本上說,仍然是“人的文學”,仍然在證明,無論怎樣茫遠縹緲,究其根本,總免不了“文學是人學”這個鐵律。
無論是從地球飛升到月球,還是如《暗生命》描寫的那樣從月球飛升到更遠的星球,他們最終都會回來,并且在回歸之后思考那些詩意而又沉重、切近而又遙遠的哲學命題。這些命題又都是從我們的古人開始就在思考著的。這就是文學的使命,所有的回望和遙想,都是一種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