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湖的茶室》:珍惜每個泛著微光的珍貴瞬間
在短篇小說《臨湖的茶室》中,魯敏設(shè)計了一個巧妙的情境,將主要角色(一個暴富的病人燕君與他各懷心思的昔日好友們)聚集在臨湖的一間茶室內(nèi),所有的人物對話、心理博弈、行動與情動,被高度凝結(jié)在限定的空間內(nèi)。小說搭建了一個人性的試煉場,在真情與假意之間流轉(zhuǎn),在對二者判斷的搖擺中,最終抵達的混沌與復(fù)雜才是小說最真實的內(nèi)核。
在這篇小說里,魯敏在當代的語境中實現(xiàn)了一個江湖的復(fù)現(xiàn)。在“武林盟主”燕君一個電話召喚下,有血有肉、性格鮮明的“群俠”來到臨湖的茶室中,他們過去是乘著圖書出版的東風而上的從業(yè)者們,現(xiàn)在都逐漸地被變革的市場所淘汰。敘事者在這個江湖中是隱身的,若說江湖眾人得以會面有敘事者發(fā)力的痕跡,但眾人見面后的種種反應(yīng)和行動卻給人自然生長的感覺,這背后是敘事者對筆下人物的尊重和信任,亦融合了對生活細節(jié)和人性的觀察和捕捉,符合了讀者的經(jīng)驗判斷。“每個人都是一滴渾濁的水,融在更渾濁的一捧水里。”魯敏在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正是濃淡各異的水流如何相融的過程,亦讓讀者去探究水流之中又都有哪些暗流涌動,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為義還是為利?義利心理的反復(fù)翻轉(zhuǎn)是小說一個隱秘的情感線索。魯敏在敘事過程中不停地打破前文所構(gòu)建的經(jīng)驗,在單方面敘事的前后矛盾中,在敘事和行動的偏差中,不斷地推翻此前形成的結(jié)論。沒有一個立場是單純的,也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
這場聚會的關(guān)鍵人物燕君的設(shè)定很有意思。大病后頭腦錯亂的他可能是個瘋子,也可能是個操縱一切的人。不可靠敘事者的存在促成了小說的敘述性策略,魯敏將這一個敘事陷阱擺在明面上,大大方方地布置著。但隨著小說的推進,燕君暴富的真相最終成為小說追求的“麥格芬”(希區(qū)柯克最常用的一種電影表現(xiàn)手法,它表示某人或物并不存在,但卻是故事發(fā)展的重要線索),它成為了一個被懸置的理念化存在,不同的人在對它的追求中自主地建立闡釋的鏈條,組成行動邏輯。小馬覺得這可能是大哥對他的忠誠的考驗,于是積極地替燕君圓謊;海波則是聽出了燕君暴富的“言外之意”,為了好兄弟(也為了潛在的利益)躬身入局;張公在老k的刺激下直接挑明此行的目的就是來沾老朋友光的;處于婚姻低谷期的蕓女士對燕君“噓寒問暖”。“對這個茶室與燕君的歸屬關(guān)系,根本沒人在意或懷疑,就像誰會在意或懷疑太陽掛在天上呢!”燕君可能存在的財富成為了小說的欲望對象,而燕君的言語與現(xiàn)實的矛盾點被帶著不同目的進入陷阱的眾人合理化了,連小說中最容易戳穿的已知的謊言都被眾人視為客觀存在。
若只是從“麥格芬”的懸疑設(shè)置去介入小說,小說的結(jié)局不過是意料之中被擱置的懸念。小說真正閃光的瞬間恰恰是眾人放棄對真相追逐的情動時刻,是張公忽然發(fā)出的笑聲,他卸下了所有的偽裝和算計,“也別暴富了,我情愿你跟我們一樣,底兒都耗空了,光等著投奔等著沾光啥的。只求你無病無災(zāi)。”在茶室窗戶打開的那一刻,一股清風吹過,小說之前不斷疊加的一層一層猜疑、一層一層試探,那些不可靠的話語、不可信的情感,被高度壓縮在封閉空間中的情緒,也終于得到了一個釋放的出口。
小說也迎來了情感的“逢魔時刻”。“逢魔時刻”指的是一天中日夜交替、晝夜更換的瞬間,在這一瞬間世間萬物的輪廓消散。在這一刻,之前種種都消散了,義和利、真情和假意、謊言和真相之間的界限也開始變得模糊,只留下曖昧不明的光線。小說從人各為己、逐利而動的狀態(tài)中抽離,捕捉到轉(zhuǎn)瞬即逝的真情流露,將視角從當下的利益拉長到整個生命的價值,也提醒我們不要錯過生命中每一個泛著微光的珍貴瞬間。由此,小說真正的內(nèi)核才得以顯現(xiàn)。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