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嶺關上
一
明崇禎九年(1636年)十月初四,徐霞客自杭州出發,取道余杭、臨安,經高坎、下圩橋、全張、乾塢嶺,在新城縣(今新登)南新地區踏上龍馬古道。
徐霞客是從三九山北麓進入后葉塢(今后源塢)的,過白粉墻,又過羅村橋(今羅宅橋),再至洞山。這一路的風景,在他筆下如此展示:“環塢一區,東西皆石峰嶙峋,黑如點漆,丹楓黃杏,翠竹青松,間錯如繡,水之透壁而下者,洗石如雪,今雖久旱無溜,而黑崖白峽,處處如懸匹練,心甚異之。”
在洞山,徐霞客與朋友一起游玩了白鶴洞與靈隱洞,并在山腳吳氏宗祠吃了晚飯,當晚宿吳氏宗祠。次日,自太平橋出發,從馬嶺腳村登上了馬嶺關:“初五日,雞再鳴,令僮起炊。炊熟而歸宿之擔夫至,長隨夫王二已逃矣。飯后又轉覓一夫,久之后行。南二里,上馬嶺,約里許達其巔。”
徐霞客出發前,遇到了麻煩。仆役王二不愿干了,不愿干的原因估計是嫌工錢少,整天在山野里鉆來鉆去,累又沒什么錢。其實,前一天傍晚,徐霞客本來可以過馬嶺關的:“時日色甚高,因擔夫家近,欲歸宿,托言馬嶺無宿店,遂止祠中。”看樣子,他前晚住吳氏宗祠是無奈的選擇。
上午九十點鐘的樣子,徐霞客一行到達了馬嶺關。
中國各地叫馬嶺的地方不少,此處為什么也叫馬嶺?因為嶺上有一酷似戰馬的石塊,相傳乃唐朝開國元勛尉遲敬德路經此處時遺下的戰馬所化。這顯然是一種附會,名山大川中那些奇形怪狀的巨石,總有各種各樣的神奇故事。有些盡管聽起來荒唐,但有傳說比沒傳說要好,這就好比,有傳說的石頭就像有爹媽養的一樣,家庭出身說得清楚。
馬嶺橫貫南北,東至楊門山,西達米尖山,山勢險峻,此關隘為進出新城與於潛兩縣之重要門戶,故地勢雖險要,來往行人卻絡繹不絕。
徐霞客站在關隘口,四下瞭望,但見群山逶迤。他試著尋找人們傳說中的那塊巨石,結果只有群峰對他默默點頭而已,他有點失望,心中黯然一笑。
徐霞客自然不知身后事。在他過馬嶺關兩百多年后,馬嶺關上硝煙四起,那些走獸與飛鳥被驚得如喪家之犬。
清咸豐六年(1856年),太平軍攻陷安徽寧國府,以寧國府為據點,進攻浙江,於潛與新城成了戰爭的前沿陣地。可扼險以守的馬嶺關,一下子成了重要的兵家必爭之地。據民國《新登縣志》記載,咸豐九年,南安鄉太平橋人高保大費資數千金,建造馬嶺關城墻,城墻高三丈,厚丈余,長六十余丈,全部用大青石條壘砌,城門拱頂鐵木結構,城頭設防護架、指揮臺,城內建將軍廟與駐軍營房。
咸豐十年冬,太平軍進軍馬嶺關。其時,馬嶺關城墻尚未竣工,高保大與東塢村人高天一等率守御民團抵抗,但民團與一路作戰的太平軍相較,簡直是雞蛋碰石頭,民團一觸即潰,高保大也死于此役。次年九月,高天一又率眾在馬嶺關奮勇抵抗太平軍,后不敵,敗退至東塢村,血戰晝夜后被擒。太平軍因損傷巨大,遷怒于高天一,“破其腹,抽腸懸之樹上”,但高天一“比死,猶罵不絕聲”。
抗日戰爭時期,馬嶺關的傳奇還在不斷演繹。國民黨一九二師曾將一營官兵駐扎在馬嶺關下,官兵們在城墻上增設了三個炮臺,震懾力巨大。從分水出發的日軍,到了朱村塢便折向樂平,不敢過馬嶺關。新登上來的日軍,到了三溪口便轉道賢德。企圖越過馬嶺關去淳安的一隊日軍,到了夏禹橋后也無奈回兵。
二
徐霞客將眼前的馬嶺關東西南北全景式掃描一遍后,似乎有點依依不舍,但還是朝嶺南這邊走了下來,一邊走,一邊看:“下馬嶺,南二里為內楮村塢,又一里為外楮村塢,從此而南,家家以楮為業。隨山塢西南七里,過兌口橋,岐分南北,北達于潛可四十里,南抵應渚埠十八里。兌口之水北自于潛,馬嶺之水東來,合而南去,路亦隨之。”
徐霞客是匆匆而過,但依然有重點。這一段的行程,有兩點可細說下,一是楮業,二是兌口橋。
楮業,就是用楮做的紙,馬嶺關腳下,家家戶戶都做楮紙。浙江西部的深山里,到處都生長著楮樹。楮樹,人們也叫它構樹,葉似桑,多澀毛,樹皮、葉子與種子均可入藥,皮有韌性,可造紙,故紙亦稱楮。
友人王樟松發給我的有關徐霞客與桐廬的資料中,有這樣一段:劉仁慶的《中國古代造紙名家列傳》一書中記載,分水有個叫徐青(1522—1566)的工匠,以本地盛產桑皮為原料,模仿“常山紙”工藝,造出了一種薄而細勻、軟滑強韌特性的桑皮紙,一時遠近聞名,鄰近各縣競相仿造,并將此紙命名為“徐青紙”。其后,徐青紙在印刻雕版、爆竹引線、燈籠雨傘的外皮以及縫紉皮袍子作襯里等方面應用頗多。徐青紙的發明,帶動了分水一帶制傘業的興起與興隆,1840年前,僅偏遠的合村鄉瑤溪村,就有雨傘店13家。
兌口橋,原名袋口橋。意即於潛和馬嶺關之水在此交匯,地形如同袋口。袋口橋始建于何時已無從考證。村人說,袋口橋碑記在修筑河堤時被填埋,現在只剩下橋拱頂部的石刻了。王樟松說,他曾經鉆到橋下,連認帶猜,才基本弄清石刻內容:乾隆四年(1739年),當地鄉紳湯晉臣與洞山腳吳姓家族共同出資重建此橋。咸豐年間,保安源慘遭太平軍洗劫,袋口橋也滿目瘡痍。戰后,當地的湯世隆、湯世昌兄弟又修繕了袋口橋。或許,徐霞客將“袋”聽成了“兌”,八卦中,“兌”代表沼澤,他覺得“兌”更能體現此橋的地理特征。
徐霞客行色匆匆,繼續往前面趕路:“八里,過板橋。橋下水自西塢來,與前水合,溯水西走,路可達于潛及昌化。又南五里為保安坪。又一里為玉澗橋,橋甚新整,居市亦盛,又名排石。山始大開。”
這里重點說說玉澗橋。玉澗橋是一座雙孔石拱古橋,橋長18米。縣志上說,玉澗橋建于明初的洪武年間。20世紀90年代,保安豐收村的一張姓農戶在修建房屋時,挖出了一塊石碑,碑上記有顧氏一門孀婦造橋的史績。說是顧氏從外縣遷入,怪的是,家中男丁大多早夭,四代僅存兩個男兒,且尚未成年。有風水先生建議他們造一座石橋,去災祈福。顧氏就請一位和尚四處化緣,加上自家積蓄,建造了這座雙孔石橋,初名玉界橋,后漸漸被叫成玉建橋、玉澗橋。
而此橋果真改變了顧氏家族的命運。自此后,顧家人丁興旺,百業發達。到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天下大饑,顧氏當家顧廷璧響應朝廷號召,慷慨捐粟三百石以濟災民。此事在《於潛縣顧廷璧尚義碑記》中有詳細記載。
玉澗橋兩側原有四棵古樟,因村里建造水碓被砍去一棵,1969年的大洪水被沖倒一棵。后剩兩棵盤根錯節的古樟,橋上藤蔓飄逸,古趣盎然。
1998年,桐廬縣建造分水江水利樞紐工程,玉澗橋標高位于水庫淹沒線以下。2003年,600多歲的玉澗橋被整體遷移至西湖楊公堤旁的茅家埠。
玉澗橋下水流入分水江,再匯入富春江,最終合匯成錢塘江,而西湖每日從錢塘江中取40萬立方米的水補充。世界上所有的水,其實都是流通互融的,即便不相交,它們仍然會以云雨的方式匯合。
從另一層面來說,因為徐霞客,玉澗橋才得以至今依然被人常常記起。
三
我從陸春祥書院出發,一路向桐廬西部穿越。從分水往保安方向行車時,見分水江波平如鏡,山峰倒影在水中,車沿山邊蜿蜒流暢如行船,一個多小時后,到達馬嶺關腳的太平橋村章家自然村。
修繕后的古道,一級一級,不難走,兩旁皆是竹子,時有低矮雜樹,約20分鐘后,那個著名的拱門就出現在我眼前。我知道,徐霞客彼時經過的馬嶺關卡,遠沒有如此結實,眼前的關卡就是150多年前高保大他們精心修筑的。
進入馬嶺關門洞,一陣陰涼。那堅固的城墻,一看就知道是軍事設施。我扶著門洞兩旁的青石,一塊一塊地撫摸,拱頂青石依然團結緊密,它們似乎想搭就一個供人們避難的安全網,然而,我還是從中嗅出了戰火的硝煙,繼而隱約聽見了此起彼伏的巨大而殘酷的廝殺吶喊聲。
索性坐著臺階上,看北面的風景。
北面馬鞍形地界,就是富陽地面。“馬嶺關卡”,一塊暗墨色大理石碑,還有一座四角小方亭,似乎一切都很低調。而整個馬嶺關上,地界開闊,仿佛可容千軍萬馬的吶喊廝殺。
肅立馬嶺關上,鳥鳴山幽,徐霞客等早已遠去,往事確如云煙般飄散,帶走了歲月的喧囂,唯青山白云依舊,給我們留下了靜謐與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