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戰袍
走進江西于都縣的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你肯定會與很多衣物相遇。
紀念館的玻璃柜里,陳列著于都籍將軍生前用過的縫補了的白色棉質馬褡子,一旁還有軍衣帽的復制品、補得看不出原樣的長襪子、滿墻擺成中國地圖形狀的草鞋……
紀念館左邊進門處,有一件羊皮襖。它中長款,綠色棉質外套,僅憑胸前一粒同樣綠色的有型的大扣子來看,羊皮襖做工十分考究,看得出是件大衣。雖然,它已經很破了,特別是兩邊下擺滿是漏洞,不僅棉質的外套破敗,就連里面的羊皮也潰不成“衣”,羊毛四處可見,說它是一件羊皮襖,不如說是一個羊皮襖“遺骸”。但比起館內大多數粗布衣衫,它仍顯得特別扎眼,特別有派頭,仿佛異類。
毫無疑問,這是一件有故事的羊皮襖。
這樣的一件有派頭的羊皮襖,其主人竟然是一名普通的于都籍紅軍戰士。
事情得從1932年說起。那一年,為打破敵人“圍剿”,中國工農紅軍在中央蘇區開展大規模“擴紅”運動。
于都縣銀坑鎮琵琶村28歲的青年曾廣華踴躍報名,成為一名光榮的紅軍戰士。他被分派到紅1軍團26師擔任通信員。不久他就參加了漳州戰役。戰斗告捷,殲滅國民黨軍第49師大部,繳獲了槍、炮及大量戰略物資,其中就包括這件羊皮襖——它原本的主人,肯定軍職不低,不是團長就是營長。
鬼使神差,這件羊皮襖歸了曾廣華。這場戰役中,曾廣華不慎染上了惡性瘧疾,但他堅持不下火線,還在戰斗中立下戰功。戰斗結束后,他住進了紅軍醫院。一天,團首長來醫院看望傷病員,見他全身抖得厲害,就命警衛員去司務長那里將這件羊皮襖拿來,蓋在曾廣華身上。曾廣華病好后,首長明確指示,曾廣華在漳州戰役中立了功,這件羊皮襖就獎給他!
從此,這件羊皮襖就與曾廣華結下了不解之緣。
老實說,面對這件羊皮襖,曾廣華最初是惶惑的。他是窮人家的孩子,紅軍中普通的戰士,這么一件昂貴的衣服,他以前見都沒見過。它在他眼里,就像一名國民黨俘虜。他占有它,其實就是負責看管它。他不穿它,但他走哪兒都帶著它——那可是他的榮譽,也是軍中領導關心戰士的見證。
1934年10月,漫漫長征路開始,曾廣華帶著這件羊皮襖,跟隨中央紅軍從于都渡河出發。
長征路上,戰士們首先面對的難題是饑餓。曾廣華是炊事班戰士,每天都為糧食的問題發愁。到達一望無際、荒無人煙的草地,糧食愈發短缺,不少戰士因饑餓永遠倒在了草地上。曾廣華和戰友們靠著進入草地前囤著的一些小麥和沿途挖的野菜,最終撐過了雪山和草地。
戰士們面對的第二個難題是寒冷。特別是積雪常年不化的夾金山,當地藏族人稱之為“鳥兒也難以飛過的神山”。寒風凜冽,積雪沒腰,不時會有碗大的冰塊混著泥土砸下,多少戰士陷入積雪中壯烈犧牲!可曾廣華靠著這件羊皮襖的溫暖,順利翻越了雪山,并最終抵達了延安。
昔日曾廣華看管的“戰俘”——羊皮襖,已成了他同一個班組的戰友、兄弟。惡劣氣候如戰場,它為他沖鋒陷陣,羊皮像墻一樣為他阻擋了寒冷,它羊皮內的羊毛仿佛火爐,給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溫暖。白天,它是矛,是盾,刺破寒風、阻擊冰雪;晚上,它是棉被,為他守護美好夢鄉。它的綠色,與積雪的白色構成了有力的對抗——那是生命與春天的顏色,給了曾廣華和戰友信念一般的力量。
接下來,這件羊皮襖跟著他四處征戰。他在延安參與了根據地建設,幾年后他又到南泥灣墾荒,之后又參加了三大戰役中的遼沈、平津戰役。10余年的征戰,曾廣華這位當年的青年農民,成了一名剛強的紅軍戰士,而那件羊皮襖,也已成為有著鋼鐵精神的戰袍。
新中國成立了。曾廣華面臨著人生的重大選擇:是等著國家安排去新的崗位工作,還是回家種田?曾廣華毅然選擇了后者。
曾廣華的理由是,他沒有文化,不能在需要知識的崗位上為國家作貢獻,而且身上還有傷病。多少戰士都犧牲在了長征路上(1萬多名于都籍戰士,活到新中國成立的只有200多人),作為戰爭的幸存者,活著他就已經滿足。他想回家種地,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
他的另一個理由是,他與羊皮襖是從于都出發的,現在革命勝利了,他要帶著羊皮襖回家——它也該想家了吧?
曾廣華之所以做出如此選擇,肯定還有羊皮襖的暗示。羊皮襖跟隨他四處征戰,早已有了戰士的人格。他與它相互成全。現在的他,只有堂堂正正自食其力,才配繼續做它的主人。
曾廣華帶著羊皮襖回到了于都。他把家鄉當成新的戰場,像戰士一樣嚴格地要求自己。他勤勞、刻苦,靠勞動所得過日子,從不給組織添麻煩。他總是想著幫助別人。因為戰功,他每個季度有一點補助,但他常常把補助借給村里貧困的人。
在家鄉,與曾廣華最親的是那件羊皮襖。他經常在夜里從箱子里拿出它打開,從領子到下擺一點點撫摸著它。冬天,他穿著它四處走動,晚上,他把它蓋在身上。多少不便給家人與村里人說的話,他都悄悄跟它說。多少焦躁不安的時候,只要看到它,他的心就會迅速安定下來。
1992年,曾廣華訣別了羊皮襖,走完了他光榮又平凡的一生。他是無憾的,作為一名戰士,他戰斗到了最后一刻。那件羊皮襖,就是他戰功的見證。
2014年,他的后人將羊皮襖捐贈給了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
經過90多年的時光,這樣一件羊皮襖,的確破得不成樣子了。它的色彩已經暗舊,到處是破洞、裂口、脫線,白色羊毛在破敗處探頭探腦。作為一件衣物,它已毫無遮身蔽體的價值。
可是,這件羊皮襖又遠比90多年前更加威風凜凜。它的經歷無與倫比,它的火焰永不熄滅。它是英雄,是披荊斬棘的戰士,是無懼的勇者——它懸掛在玻璃柜中,就像一道凜然的懸崖,一座高聳的碑,須仰視才可見。
這件羊皮襖,走過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經歷了延安根據地建設和解放戰爭,被數十年的戰場硝煙和風霜雨雪洗滌,已經有了革命者的血性與骨力,是革命的信物。它無字,卻是寫滿了中國革命史的羊皮手稿。
有意思的是,當代于都以紡織服裝為首位產業,至今全縣紡織服裝企業超3000家,全行業產值突破800億元,先后獲評“全國紡織行業數字化轉型先進產業園區”“紡織服裝產業集群現代化建設示范區”等稱號。
每一天,于都生產的服裝件數都以萬計……而它們與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里的所有衣物都應該存在倫理關系——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里包括這件羊皮襖在內的所有衣物,都應該是它們共同的先祖。
每次去于都,我都要去中央紅軍長征出發紀念館看看這件羊皮襖,看看這位走過長征的“老紅軍”。我愿意想象它嶄新、挺括的樣子,以及戰士穿著它的樣子。它有著即使在今天也依然算得上精細和時髦的做工和款型。它傷痕累累、風塵仆仆,好像剛從戰場走出來。
即使隔著玻璃,依然可以感受到這件羊皮襖身上歷史的氣息。它是有籍貫的老者、守軍紀的戰士,從于都出發踏上長征路的8.6萬名英雄,都是它的戰友與親人。
(作者:江子,系江西省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