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筆下的時代與擔當
編者的話
他們帶著強烈的使命感,讓那些容易被遺忘的歷史、生態片段走進大眾視野。李青松,著眼于生態變遷中的人文關懷,思考生態文學如何展現人與自然的關系,喚起人們對自然家園的守護意識。丁曉平,聚焦于國家重大工程背后的人文力量,從黨史、軍史到核電領域,他無畏挑戰,為“大國重器”秦山核電站立傳。盡管他們的創作領域不同,但他們都在為時代發聲,為傳承與發展助力。
——《中國青年作家報》編輯部
丁曉平:用心看見秦山里的中國
秦山,坐落在浙江省嘉興市海鹽縣東南部,面向杭州灣。
秦山,歷史悠久,風景秀麗,傳說因秦始皇曾來此登山眺望東海而得名。
如今,秦山因中國核電的“紅船”——秦山核電站而聞名。1985年,“七二八”工程選址秦山開工建設;1991年,秦山核電站成功并網發電,中國由此成為世界上第七個能夠自行設計、建造核電站的國家。
踏著2000多年的古道登上秦山之巔,丁曉平用心看見了秦山,用功看見了秦山的歷史與現在,也用情看見了秦山里的中國。
肩負責任與使命,為“大國重器”立傳
“國之光榮”,“中國核電從這里起步”,這是黨和國家領導人為秦山核電站寫下的兩句題詞。對于中國核工業來說,秦山核電是中國核電的“搖籃”,也是中國核電的“紅色根脈”。
2022年年底,中共嘉興市海鹽縣委宣傳部找到丁曉平,希望他為秦山核電站創作一部長篇報告文學。在此之前,丁曉平的報告文學作品大多聚焦于黨史、國史及軍史等重大歷史題材,核電對他來說卻是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在來到秦山實地采訪前,他先是花了近一年時間收集、整理了數百萬字資料,在網上購買了2000多元的書籍,深入研究中國核工業發展史、秦山核電建設史。
“調查研究之后,我才知道,秦山核電站的創業史和建設史,其實也是黨史國史的一部分,只不過更加具體一些,更加微觀一些。”丁曉平說,“然而,對中國核工業來說,它是中國核工業二次創業的起點,是中國在完成‘兩彈一艇’之后,和平利用核能的原點,是中國核工業的下篇文章,也是周恩來總理的一份囑托。因此它又是宏觀的,是宏大敘事,歷史價值確實重大。”
2023年4月25日,丁曉平來到秦山,踏上這片擁有著壯麗風光和厚重歷史的土地。12個日夜里,他深入采訪,還走進嚴格控管的神秘核島,面對9座巨大的核反應堆,目睹了核反應堆堆芯燃料棒換料的全過程,親身體驗核電站的安全性,也看到了“國之光榮”鑄造“國之重器”,“國之大者”鑄就“國之名片”。
“說句實在話,給我印象最深的除了核工業人——‘老秦人’的創業精神、敬業精神和科學精神,秦山核電實現獨立自主的國產化過程是我最難忘的。”丁曉平感慨。40年來,秦山核電站完成了從30萬千瓦到60萬千瓦,再從70萬千瓦到100萬千瓦核電機組共兩種堆型4種機型9座反應堆的設計、建造、調試和運維,實現了安全卓越發展,是中國核電科技強國建設的生動實踐,也是秦山核電強核報國的歷史縮影。
從定下要寫核工業這一題材之初,丁曉平就自覺擔負起了一份使命——科普核電的安全性。在《秦山里的中國》的創作中,他始終把“安全”作為一個導向性問題,融入創作和文本的整體,“安全是中國核工業的頭等大事,也是核電站的生命。通過這本書,我不僅想告訴讀者核電站怎么建成、中國為什么要發展核電,更重要的是,中國核電是在安全的基礎上造福人類”。
在秦山里看到中國,看到中國人的精、氣、神
秦山核電的40年艱難創業史,在歷史長河中雖算不上漫長,但其中所涵蓋的人物與故事卻是超出想象的繁雜。
在《秦山里的中國》中,我們可以看到參與秦山核電的建設單位多達幾百個,參與的建設者是成千上萬,涉及的技術工種和部門也是成千上萬。“秦山核電的建設時間橫跨30年,而且秦山一期、二期、三期和方家山核電機組以及援建‘巴鐵’恰希瑪核電站等五大核電工程的建設,時空交錯、事件疊加、人物紛繁、技術迭代,如同一團亂麻。”
采訪歸來后,面對海量的資料,如何將這些縱橫交錯的人物和事件有機組成完整的拼圖,建立起一個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系,成為丁曉平面臨的一大難題。寫作過程中,他開始思考一個問題——“秦山核電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創業史給我們帶來了什么?或者說,我寫的這部書要讓讀者從秦山核電看到什么?”
冥思苦想后,他靈光一現,有了這本書的書名——《秦山里的中國》。“是的,我在秦山看到了中國!我也想讓我的讀者在一代代‘老秦人’在秦山核電自力更生、艱苦創業、勇立潮頭、敢于創新的故事里看到我們偉大的中國,看到我們中國人的精、氣、神!”
針對秦山核電創業發展史的脈絡,丁曉平決定在總體以編年體敘事的基礎上,采取宏觀、中觀和微觀相結合,以“起”“承”“轉”“合”4部交響樂章的結構,別具一格地立體呈現秦山核電從“零的突破”“世紀跨越”“國際接軌”到“零碳未來”的發展歷程,從而獲得了各自獨立卻又相互密不可分的邏輯自洽,忠實記錄中國核電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從跟跑并跑到國際領先、從歷史邁向未來的創業之路。
“以事寫人,以人說事,人在事中,事中有人”,是他在書寫這部國家戰略工程的“史記”時始終堅持的方法。書中既寫到了趙宏、歐陽予、彭士祿、葉奇蓁這樣有擔當有魄力有本事的領導和院士,也有于洪福、姚啟明、陳曝之、丁虎、黃潛這樣有個性有能力有干勁的基層領導者,還有像唐玉瓊、王日清、劉潤成、何少華、戚宏昶、王慧波等一大批默默奉獻的一線工人或大國工匠。
“凡是國家重大工程都是集體的事業,都需要所有人的努力拼搏才能完成。”丁曉平說,“無論是領導者、決策者、指揮者,還是科學家、工人或者辦事員,他們都是這個偉大機器上的元器件或螺絲釘。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所有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發光,才匯聚成了銀河。”
“獨立自主”是貫穿于《秦山里的中國》全書的中心思想。“這個‘獨立自主’不是妄自尊大,更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艱苦奮斗、自力更生。其背后就是‘兩彈一星’精神、核工業人精神,就是科學家精神。這些中國精神不是空洞的,是活著的,見初心、有使命,《秦山里的中國》就是見證。我不僅要寫出中國核工業人‘強核報國,造福人類’的夢想,還要寫出他們‘比萬家燈火還要亮’的家國情懷,寫出中國人的精、氣、神!”丁曉平深情地說,“這都值得我們的年輕人看一看,我們的前人和先輩,包括當下的眾多有志青年,都在奮斗著,奮斗者是美麗的。”
探索“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的道路
“當兵改變了我的人生,是我人生的轉折點,也是人生的起點。沒有軍隊的培養就沒有我今天在文學創作上獲得的一切,或者說就不會這么順利。軍旅的磨煉,讓我的信仰、信念和信心在成長的過程中變得更堅定、更堅實、更堅強。”在與丁曉平的對話過程中,他始終身姿挺拔,面帶微笑,講起話來親切隨和,舉止間又透著軍人特有的堅毅氣質。
1990年高中畢業后,丁曉平義無反顧地選擇當兵,從此開啟了軍旅生涯,工作、訓練之外,寫作幾乎填滿了他生活的全部。2000年,他調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擔任編輯,也由此從之前的純文學創作走上了歷史寫作的道路。
寫重大歷史題材,無疑是“戴著鐐銬跳舞”,要想寫好黨史、軍史題材,更是難上加難,“需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要甘于寂寞、忍于孤獨”。如今,在軍隊出版戰線奮斗了24年,丁曉平始終謙虛地將文學創作看作自己的業余愛好,他周末很少出門,極少參加聚會,“每天下班后就是待在家中讀書、寫作”。
至今,丁曉平已出版詩集、散文集、文學評論集、長篇小說、報告文學、傳記文學等50余部單行本,1000余萬字。在他看來,優秀的作家,不能也不應該只寫某一種體裁。至于如何實現體裁的把控和融合,則需要作家學會變“頻道”,就像一臺收音機,有短波,也有長波。“在創作的過程中,要把自己融入你的題材中去,無論是虛構的,還是‘非虛構’的,你都要與其同頻共振,相互理解。”
多年來持續進行文史學術研究,堅持各種文學體裁的創作,使丁曉平的作品具備了“文學、歷史、學術跨界跨文體寫作”的意識和理念,形成了獨特的創作道路——文學就是語言和結構,保證作品的“好看”;歷史就是史實和真相,保證作品的“真實”;學術就是思想和觀點,保證作品的嚴謹。
“人類的歷史,核心的其實就是思想史。中國傳統文化‘文史哲’不分家,文學最高的境界其實也是哲學,也就是思想的境界。”丁曉平說,他將自己的第一部文學評論集定名為《文心史膽》,正表達了他在文學和史學上的追求。“我希望我的作品能給讀者帶來思想,或者思考,它可能不是一場精神的盛宴,哪怕它只是一顆望梅止渴的‘梅’也可以,夜行路上的那一盞燈也好。”
談到未來的創作計劃,目前丁曉平已完成了另外一部60萬字的長篇重大歷史題材作品《靠什么團結,憑什么勝利:中共七大啟示錄》,將于2025年出版。“接下來,主要是圍繞2027年建軍100年做一些知識、歷史和采訪的儲備,力爭在軍事文學創作上有新的突破。”
李青松:回望東北林區的歷史記憶
文學從地理開始。東北是一個地域概念,也是一個生態區位概念。大興安嶺山脈、小興安嶺山脈和長白山脈構筑了東北的骨架輪廓,而遼河、松花江、嫩江、黑龍江、烏蘇里江、額爾古納河、鴨綠江、圖們江等江河水系,又像血液和氣脈一樣,哺育并滋養著東北大地,生生不息。
生態文學作家李青松的新作《看得見的東北》,用一個個奇異幽默的故事,將讀者的視線帶到了東北林區。以真摯飽滿的情感,野性而溫暖的筆觸,全面呈現了東北林區的歷史與文化,榮耀與輝煌,困惑與迷茫,掙扎與新生。
記錄東北林區的歷史故事
李青松出生于科爾沁沙地南緣一個叫那木戈土的小屯子,后來舉家隨做木匠的父親搬遷到大興安嶺南麓一個叫磨石溝的地方,也是從那時開始,東北林區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早先,林區人靠伐木、狩獵和采集為生,并且以此安身立命。李青松回憶,那個年代,森林是林區的硬道理,木頭決定林區人說話的底氣,林區鮮有轟轟烈烈的事情發生,林區人的日子過得很慢、很簡、很隨意。
而在李青松眼中,林區,仿佛就是另一個東北。“我喜歡林區人家的煙火氣息,生活中的每一個小小的意外和驚喜,都讓林區人的每一個普通日子溫暖,有滋有味。這里有野性的建筑,這里有魯莽的食物,這里有豪邁的風情,這里有直率有趣的靈魂。”
1987年,李青松從中國政法大學畢業,進入當時的林業部工作。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他行履于東北的山嶺和森林中,對林區有著極為深厚又復雜的感情。
“木材生產是新中國的頭號產業。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國民經濟恢復,到抗美援朝,以至于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實施,幾乎都是由大木頭支撐起來的。話說得稍微大點,可謂‘獨木撐天’。20世紀80年代初期,現代化建設開始起步,對木材需求量極大。采伐并不等于毀林,因為樹木本身就有一個自然更新的過程。但采伐不加以控制,不按照森林固有的法則進行,致使消大于長,那就有可能導致毀滅性的惡果。漸漸地,森林變得殘破,可伐之木越來越細了。林區似乎大大傷了元氣,像個重癥病人日日氣喘吁吁了。”
2000年,國家下達“禁伐令”,全面停止天然林商業性采伐,就此宣告了伐木時代的結束。也是在這一時期,李青松開始動筆寫起林區的故事。
“起初,邊走邊看邊想,感而思之,感而悟之,漫無目的,斷斷續續,寫著寫著,便隱隱約約有了目標,想法也就清晰起來了。”終于,《看得見的東北》誕生了。
“林區長期被遺忘或者被忽略,我覺得有必要在我的能力范圍內,讓林區進入讀者的視線,讓讀者知道,林區是什么地方,過去干了什么,跟國家經濟建設有什么關系,跟我們每個人有什么關系。”李青松說,“作為一個生態文學作家,我覺得我有責任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若干年之后,當我們回望東北林區的歷史時,以至于這段歷史不是殘缺的斷檔的。更主要的是,通過呈現林區的這段歷史,也能讓我們清醒地認識到,在新的時代,生態文明到底意味著什么。”
生態文學要以自覺的生態意識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
行走在林區,置身于森林中,李青松漸漸產生了一種歸屬感。“這種感覺能幫助我建立起與森林及自然的聯系,并且通過觀察森林細部的細微變化,讓我感知到腳下的東北大地正在涌動著的能量。”
于是,他將熱切的目光投向那片蠻荒冷寂的原生態之地。《看得見的東北》既寫到大興安嶺、小興安嶺和長白山林區的森林、濕地、河流、荒野以及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與修復,也涉及伐木人、森鐵司機、獵人、捕魚人、護林員的命運和愛恨情仇。與人們通常口中所說的東北不同,李青松所寫的東北,遠離城市,遠離喧囂。
“林區曾創造過繁盛與輝煌,我知道那份榮耀不僅僅屬于林區與林區人自己,也屬于那個熱騰騰的年代。如今,光榮已經消歇,林區人沒有了當年的萬丈豪情。然而,從林區人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某種期盼和希望。”
告別了伐木時代之后,該怎樣重新認識自然?該怎樣重建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李青松在寫作過程中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也是書中想要傳達的中心思想。在李青松看來,生態文學是以自覺的生態意識反映人與自然關系的文學,它強調人的責任和擔當,追求一種美的境界。生態文學用什么文體表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反映人與自然是一種怎樣的關系,這種關系是書寫者自己的認識和理解,是自己的體驗和感悟。正因如此,他對那些“大詞”“空話”“套話”始終保持著警惕,“生態文學是個人的個性化表達和理性沉思的一種獨特文體,而不是聽來的,搬運來的東西的堆砌”。
作為長期從事生態文學研究與創作的作家,李青松認為,生態具有至誠至善至美的意味。“生態有自己的邏輯,它體現了自然法則的節律與和諧,呈現的是自然的動態之美,顯示的是蓬勃的本能和生命的律動。”
李青松說,生態問題催生了生態文學,但生態文學的使命卻是為了解決生態問題。雖然生態文學不能直接改變生態狀況,但改變人們的思維和觀念,甚至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則是完全可能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態文學的作用似乎又是巨大的。
“生態是最應該尊重的文化。我們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其實也就是尊重文化、敬畏文化。文明社會的進步和發明創造都來源于自然,所有藝術的生成也都源于自然。對作家來說,無論創作什么樣的作品都有自己的立場,生態文學作家的立場要站在自然、生態的角度,以及人和自然關系的角度來理解問題,而不能僅僅站在人的角度理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