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編者按

李廣宇的行文遣詞看似隨意，其實細究起來，倒都經(jīng)得起推敲，可見是用心算計過的。青春樹并非是棵地道的樹，但樹下的青春確是如假包換的。

李廣宇筆下的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門，醫(yī)生、詩人、師長、情人、護工、刑滿釋放者、父親……還有這群青春樹下曾經(jīng)以各種方式消費自己青春的人。這些人充滿故事，但又都那么真實，那么可親可近。小說的故事人物總會有原型，但也不會全然來自真實世界。而純正的小說就是讓人讀來全無隔閡，又意味深長余韻雋永，這也正是小說家的功夫和本色吧。

青春樹下

// 李廣宇

老刁

王林給我電話，說他想見見我。我猶豫了好半天，才說，今天晚上可能不行。他“哦”了一聲，說，那算了。王林是三年前從南方回來的，可回來后只打過一個電話，之后再沒聯(lián)系。妹妹跟我說，她在開發(fā)區(qū)遇見過王林，人模狗樣兒的，穿著西服打著領(lǐng)帶，跟小鬼子似的。說完還笑。妹妹看不起王林，她更看不起王林的弟弟王順。

他們都是以前化工廠七號樓的鄰居。

很多年里，化工廠都是這個海濱城市最重要的符號，追隨著城市的起起落落而存在。當(dāng)年，日本人在這建立了化工廠，目的是生產(chǎn)化工原料，跟同時代建立的鋼鐵廠、炮彈廠構(gòu)成了完整的工業(yè)體系。王林對化工廠的歷史特別感興趣，經(jīng)常跟我聊這些，雖然我總是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王林的老爸在化工廠磷化車間當(dāng)工人，每天騎著破自行車上班下班，一副笑呵呵的模樣。

化工廠七號樓下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廣場，每個星期都有人在那里聚會，十分熱鬧。后來有人搬來一棵鑄鐵的大樹，樹干是鐵的，樹葉也是鐵的，枝繁葉茂，樹的底座上鑲嵌了一塊鐵牌，有字——“青春萬歲”。樹是那年五四青年節(jié)搬來的，由鋼鐵廠贈送給化工廠，化工廠沒有擺放的地方，就直接拉到了宿舍區(qū)。

鐵樹給孩子們帶來了無限的樂趣，他們在樹上爬來爬去，不過很快就有人被鐵樹葉刮傷了腿，還有孩子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胳膊，于是青春樹被鐵絲網(wǎng)圍起來，再難攀爬。

王林揪著青春樹前面的鐵絲網(wǎng)來回搖著，不時轉(zhuǎn)頭跟我說，化工廠的龍門吊是日本人從日本帶過來的，我爸說，那龍門吊沒人敢拆，據(jù)說拆一個螺絲，整個龍門吊都會倒。不知道王林是第幾次說這事了。每次我都會撇撇嘴，說，吹牛。這次連這句話我都懶得說了。我悶悶不樂地聽著他啰唆。學(xué)校放暑假，實在太無聊。

我抬起頭看著頭頂遮住天空的鐵樹葉，它們又開始生銹了，雖然每年都有人來刷綠漆，但依然阻擋不了銹漬的生長。那些銹漬好像樹藤一樣，一點點侵蝕著鐵樹，從樹干到樹葉，它們似乎是活的，比青春樹還有活力。從鐵樹葉之間可以看到耀眼的藍天。天太藍了，藍得讓人心里難過。我瞇起眼睛，耳邊王林還在說話，我卻好像什么也聽不見。

王林推了我一把，他的聲音突然低沉，眼睛里閃著光芒，他問，想不想去化工廠看看？我懶洋洋地說，去唄。王林高興起來，他松開手里的鐵絲網(wǎng)，拉著我就走。

天氣很熱。城市大咧咧地敞開胸膛，讓陽光直射著，有點兒不知羞恥。王林還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卻好像聾了一般，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無聲無息，只有熱浪嗡嗡作響。

路上沒什么行人，直到經(jīng)過國營商店的時候，我們才看到那里聚了一堆人。一個穿白大褂的胖女人手掐著腰站在臺階上，她正在罵另一個年輕女人，胖女人是店里的售貨員，出了名的潑辣，我和王林都被她罵過。年輕女人穿著一件褪色的勞動服，背影看起來很眼熟。我和王林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隔著馬路，我們聽不清她們對罵的內(nèi)容。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湊過去看看，王林卻拉著我的胳膊，說，走吧，看什么看。見我不說話，他道，我跟你說件事，就是上星期磷化車間的爆炸，你聽說了吧？日本鍋爐，太老了，炸死了一個人，你一定知道那個人，于大頭！王林努力想將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的話題里。我見過于大頭，以前來過王林家，喝了酒就愛哭，頭很大，人卻不怎么聰明。

兩個女人突然扭打在一起！

周圍有人在尖叫，有人在起哄。年輕女人顯然不是胖女人的對手，她的扣子被扯掉了，衣服散開，露出里面的粉色內(nèi)衣。這讓她的氣勢明顯衰弱，她一邊用手拉著衣服，一邊胡亂地抵擋胖女人的攻擊。終于有人站出來拉架。有人拉住胖女人的胳膊，這讓盛怒之下的胖女人非常惱火，她轉(zhuǎn)身跟那人吵，年輕女人趁機退出人群，落荒而逃。王林也被打架吸引，停止啰唆。好半天，王林說，那不是咱樓上的那誰嗎？我沒說話。“那誰”是個寡婦，挺好看的。

人聚得快散得也快，熾熱的空氣好像海浪一樣，迅速地卷走了看熱鬧的人。我們繼續(xù)往前走。長街上見不到一個人影，一條老狗在陰影里睡覺，舌頭吐出來，垂在地上，地上流著一攤口水。

光明電影院前的石階上坐著幾個年輕人，光著膀子，把背心搭在肩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電影院巨大的圓頂垂下一大塊陰涼，剛好為這些人擋住陽光。那些人里面有一個人似乎認識王林，喊了他的名字，王林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卻沒有回應(yīng)，又轉(zhuǎn)過頭來跟我繼續(xù)說。我打斷他，說，那個人在喊你。王林白了我一眼，說，我不認識。王林的表情有些生硬，我轉(zhuǎn)頭看著那個人，沒想到那人竟然指著我問，你看什么！

周末的時候，我們會來光明電影院門前玩，因為這里最熱鬧。我爸媽不舍得給我買電影票，他們還覺得有些電影不適合我看，因為里面有擁抱、親嘴兒的鏡頭，不雅。王林的爸媽就不會這樣認為，他們給王林和王順錢，讓他們買電影票，這讓我很難堪，有時跟他們一起去光明電影院，他們是去看電影的，而我卻只是坐在電影院門前發(fā)呆。

我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猛地向那人扔了過去。石頭砸在那人的腦袋上，他慘叫一聲……王林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問，你還去不去了？我猛醒過來。幻覺。年輕人還坐在那里，扭頭跟別人說著什么，他似乎早已忘記我們兩個人的存在。

王林在電話里問我，化工廠七號樓還在嗎？我遲疑著說，還在吧。其實我心里也沒底。我有多少年沒回去了？化工廠異地搬遷都有十年了。十年啊。王林似乎有些感慨，道，不知道老刁還在不在了。王林的話讓我心里沉了一下。

老刁跟他老爸老媽還有幾個姐姐就住我家樓下，他的年紀比我們大一些，可他顯老，臉皺皺巴巴的，一頭亂蓬蓬的卷發(fā)還有點兒黃。他有一個巨大的鷹鉤鼻子。老刁他爸工傷死后，他就頂替名額進了化工廠，這算是一種福利吧。從那以后，老刁似乎只有一個形象，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勞動服，走起路來晃晃悠悠。

那個夏天的午后，王林帶著我走了很長的路，也許并沒有那么長，只是因為熱才覺得漫長。王林也累了，話慢慢變少。兩個人垂頭喪氣地走著，像兩條干渴的魚。我想喝汽水，我跟王林說。王林不說話，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伸手把褲子口袋翻出來給我看，一分錢也沒有。王林說，等會兒我們?nèi)フ椅野郑麄兡抢镉斜＝∑?/p>

只有化工廠的一線部門才有保健汽水，那種廉價的帶著一點兒水果味道的甜汽水，因為加了氣而變得很沖，喝到嘴里又甜又麻。我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空氣里充滿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復(fù)雜味道，那是混合著汽油、鐵銹和泥土的味道，而且越來越重。路上的卡車很多，來來往往，巨大的積滿塵土的車身如同怪獸，呼嘯著從我們身邊掠過，相比之下，我們兩個小如螞蟻。路邊開始出現(xiàn)粗大的金屬管道，從那里面?zhèn)鞒龅统恋霓Z鳴聲。王林突然又開始大段地說話，他說，這些管子里流的都是石油，它們要被送到各個車間，然后被分解提煉……他的聲音淹沒在各種噪聲之中，我?guī)缀趼牪磺宄Ｎ业难矍笆且黄煦纾顾畳煸谖业难燮ど希瑳鰶龅模悬c兒癢。

終于看到化工廠的廠門了。廠門前是一大塊空地，空空蕩蕩，上面長了野草，踩上去軟綿綿的，我們蹚著這片野草走著，那感覺就像踩在一張熱乎乎的毯子上。王林突然臥倒在野草上，還打了一個滾，然后看著我傻笑。我也笑了，今天第一次這么開心，我也躺進草里，滾了幾下，野草包裹著我，草香醉人，被驚起的螞蚱跳到我身上，我懶得揮手去趕它們。頭頂碧空如洗。我跟王林就這樣躺了好久，都不想爬起來。

化工廠廠門口有一座石頭雕像，一個臂膀粗壯的工人手握鐵錘，目光炯炯地看向遠方。

有人攔住我們。那個人就是老刁。

那時候我們都喊老刁叫“座山雕”，因為他姓刁，還因為他長著一個與眾不同的鷹鉤鼻子。老刁不喜歡別人這樣喊他，誰喊罵誰。老刁走出守衛(wèi)室，警惕地瞪著我們，問，你們干嘛？王林說，找我爸。老刁繃著臉，反問，你爸是誰？他在刁難王林。王林有點兒急了，說，我爸你不知道？老刁臉上帶著嘲諷，說，你爸是你爸，我怎么就要知道你爸是誰？王林的臉漸漸憋紅了。

老刁是故意的。老刁找過王林他爸，還帶了兩瓶好酒，老刁想進磷化車間，還想當(dāng)王林老爸的徒弟，可王林老爸卻很干脆地拒絕了。這件事傳出去，大家都笑話老刁——誰都能當(dāng)王林老爸的徒弟？

王林突然大叫一聲，座山雕！然后轉(zhuǎn)身就跑。他毫無預(yù)兆的舉動讓我吃了一驚，老刁也有點兒吃驚，反應(yīng)過來，吼道，小兔崽子！老刁開始瘋狂地追趕王林。我呆呆地看著王林跟老刁在寬敞的空地上轉(zhuǎn)著圈兒跑，一時不知該做什么。

王林跑得很快，邊跑邊叫，座山雕！座山雕！老刁也在罵，但聲音低沉，聽不清罵了什么。老刁開始變得氣喘吁吁，他的速度變慢，中間還停下來，手拄著腿，大口喘著粗氣。王林重新跑到我跟前，對我大叫道，跑啊！

沒事的時候，我們都喜歡去光明電影院門前玩，沒有電影可看的時候也去，哪怕無所事事地坐在臺階上，也比待在家里有意思。情侶們喜歡在那里約會，單身的女孩也愛在那里聚成小圈子，說說笑笑。夏天來臨，女孩們穿著花花綠綠的連衣裙，仿佛花兒一樣綻放。半大的男孩們坐在臺階上，向女孩們吹口哨，常常會引來女孩們的白眼和叱責(zé)，可這只會讓他們更加興奮、更加放肆。

王林揉著大腿，嘴里罵罵咧咧。

老刁找到王林老爸，狠狠地告了一狀，王林老爸用木棍抽了王林一頓。王林像革命者一樣堅強，一聲不吭。王林老爸還來找我，詢問事情的經(jīng)過。王林老爸走后，我爸把我也打了一頓，我不像王林那樣堅強，嚎叫聲快把樓板掀翻了。

王林一直在罵老刁，罵得很難聽。開始我還跟著罵，后來覺得沒意思，就聽著王林絮絮叨叨。突然有人從后面踢了王林一腳。我們一起轉(zhuǎn)頭，看到是上次那個喊王林的年輕人。那人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們，王林卻面無表情。那人道，怎么不認識我了？你不是王師傅家老大嗎？王林沒好氣地問，怎么了？這話讓那人有些難堪，道，怎么這德行！說完訕訕地走開了。

王林終于不說話了。夕陽漸漸落進西邊的山梁，路燈漸次亮起來，夜風(fēng)習(xí)習(xí)，空氣里有甜絲絲的味道，那是夏天夜晚的味道。王林用手支著身體，仰頭看著夜空，不知在想什么。

雖然周圍有很多人在閑坐、聊天，可我還是感到無聊。那種無聊感是悄然來臨的，無聲無息，讓人心里如同長了野草一般，蕪雜而迷亂。

偶然轉(zhuǎn)頭，我看到老刁出現(xiàn)在人群外面。一開始我并沒有認出他來，因為他已經(jīng)換了一件白色的老頭衫，簇新的，在路燈光下有點兒刺眼。他的舉動也有點兒奇怪，鬼鬼祟祟的。他似乎在找人，目光在人群當(dāng)中逡巡。我用手推了推王林，把老刁指給王林看。

光明電影院后面有一條死巷子，巷子入口裝了鐵柵欄，里面鎖著一些文藝匯演時用的道具，可鐵柵欄根本攔不住好奇的人，鐵柵欄被掰彎了，中間有一個大窟窿。老刁就是從那里鉆進去的。

巷子里沒有路燈，也沒有一絲聲響，跟電影院前面相比，那里顯得陰森而詭異。我們從巷子里退出來，重新回到有路燈的地方。王林好像在想著什么，好半天才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問，你要干嘛？他說，你別管。說完他轉(zhuǎn)身再次走進黑暗的巷子里。他的動作很快而且很堅決，根本不容我攔阻。

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幽暗的路燈下，一群飛蟲繞著燈光亂飛，不時有幾只跌落到我臉上，可我似乎失去了知覺。我的心在怦怦亂跳，身體微微顫抖，身上的每個器官都變得緊張而敏感。我聽得見極遠處的女孩的歡笑聲，聽得見頭頂蚊蟲的尖叫聲，我看得見黑暗深處的鐵柵欄，看得見鐵柵欄頂端的尖刺，它們似乎在黑暗里閃著幽暗的光芒。

直到我等得不耐煩時，王林的臉終于出現(xiàn)在路燈的光影里，他在笑，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他低聲對我說，我去喊他們。我不知道他說的“他們”是誰。我想問，但王林已經(jīng)風(fēng)一般跑遠了。我轉(zhuǎn)頭再次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巷子，讓我吃驚的是，這一次，我只看到了黑暗，鐵柵欄不見了，尖刺也不見了，一片濃黑的混沌。

……

我給王林打電話，他似乎有些意外，我問，你見我，是不是有事要說？他遲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才辭職，想找個事情做。我有點兒吃驚，他又說，做軟件這行嘛，現(xiàn)在這行情，你懂的。我“哦”了一聲。王林說，你在電視臺，認識的人一定很多，或許……他沒有說下去，我卻已經(jīng)聽明白了。腦海里在努力拼湊著王林的模樣，但完全想不起來，他的模樣似乎永遠停留在過去——齙牙、短發(fā)、精瘦的少年，現(xiàn)在早已大肚便便了吧？想到這里，我突然有種想見見他的沖動。我說，要不我們晚上見一面吧？王林問，你不是有事嗎？我說，沒關(guān)系，可以推掉。

在回憶中，我還在奔跑！

這一次我跑得比王林快，黑暗的街道完全阻止不了我，街市的喧嘩聲像風(fēng)一樣掠過。化工廠七號樓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五層樓上的某個窗口亮著燈，我能想象燈光之下，爸爸媽媽正在聊天，妹妹一邊啃著冰棍一邊讀著一本童話書。

一陣急剎車聲打斷了我的遐想，也攔住了我的去路！那是一輛一路公共汽車，它有臃腫的身體，兩節(jié)一模一樣的車廂連起來，拐彎時慢吞吞的，還會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響，像一條累岔氣兒的毛毛蟲。

公共汽車猛地剎車，然后是一個滿臉怒容的中年男人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毫不客氣地罵道，想找死啊！小兔崽子！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心臟似乎要跳出來。旁邊有人推了我一把，那人是七號樓的鄰居，一邊推我一邊轉(zhuǎn)頭替我回罵司機。此刻我像僵尸一般，對周圍的一切無知無覺。

我在樓下坐了很久，被尿濕的褲子貼在腿上很難受，而且臭氣熏天，但我不想理它們。我在等王林。可王林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妹妹下樓來找我，看到我，尖著嗓子叫道，這么晚你還不回家，等著爸爸揍死你！我垂下頭，什么也不想說。

我在井岡山飯店門口等了很久，卻一直沒見王林來。井岡山飯店竟然還在，竟然還是以前的名字，只不過是換了一個位置，比以前更大、更寬敞。在它對面就是光明電影院。現(xiàn)在的電影院已經(jīng)改成健身房，外面鑲嵌了寶藍色的玻璃幕墻，俗不可耐。從前那些看起來又高又大的石頭臺階，如今看，實在是太矮，甚至有點兒多余。還有電影院后面的窄巷，早被磚石砌成一家小賣店，門口掛著一只當(dāng)招牌的巨大可樂瓶。我站在寒風(fēng)里，視野里的一切都是冰冷而陌生的，連同回憶。

王林終于發(fā)來微信，說，還是不見了。我有些詫異，打電話過去，竟然無人接聽。

化工廠七號樓還在，周圍都是新樓房了，它卻還在。小廣場變得擁擠，橫七豎八停著電動車，讓我意外的是，那棵青春樹也在，葉子完全銹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幾根粗枝干，仿佛它也正經(jīng)歷著一場寒冬。“青春萬歲”的牌子已經(jīng)不見，留下淺淺的痕跡。鐵樹底下堆著打好捆的紙殼子，幾個河南老鄉(xiāng)在大聲說著什么。

當(dāng)年化工廠七號樓是工人區(qū)內(nèi)最早蓋起來的現(xiàn)代化家屬樓，在周圍低矮的平房中間鶴立雞群，令多少人艷羨，可今天，它卻變得猥瑣而邋遢，居民也換了好幾批，再也見不到穿藍布工作服的化工廠工人。

……那一天……

王林氣喘吁吁地說，我看到了！老刁在跟一個女的親嘴兒呢！他的語氣帶著一點兒沾沾自喜，好像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他一邊說一邊向身后的人揮手。那些人就是王林喊來的“他們”，其中就有那個跟王林打招呼的年輕人。王林對著“他們”說道，在那里！鉆過鐵柵欄就是！王林的聲音有些奇怪，低沉而微顫，興奮讓他目光爍爍。“他們”在笑，笑得有些曖昧，曖昧到猥瑣。

王林并沒有跟在“他們”后面，他站在我旁邊，惡狠狠地說，讓他再告狀！王林還說了別的，可我都不記得了，我的耳朵嗡嗡作響，身體完全繃緊了，不知是緊張還是激動。黑暗的巷子里非常安靜，安靜到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突然！一陣男人哄笑聲，接著是女人的尖叫聲，然后是老刁粗聲大氣地咒罵著什么，我轉(zhuǎn)頭看著王林，王林臉上依舊帶著笑容，但笑容里似乎藏著某種不安。

先是那個自稱認識王林的年輕人跑出黑暗，他哀嚎著，手捂住頭，有鮮血從指縫里流出來。接著是另外幾個人，跟在他們身后的是老刁，他手里握著半塊磚頭，雙目圓瞪，一頭卷發(fā)炸起來，老頭衫上沾滿鮮血。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腿是軟的，身體里的血液似乎都涼了。所有人一哄而散！連王林都跑掉了，我卻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幾秒的時間，老刁就站在我面前，我終于看清了他那張被激怒的臉。

老刁舉起磚頭，我看著他，他也瞪著我，他比我高那么多，在我眼里，他像一個長著鷹鉤鼻子的怪獸一般。突然之間，我感覺自己的胯下一熱，尿順著褲子流了下來，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還分了神，想著回家之后我怎么跟爸媽解釋自己尿了褲子。

老刁是被他爸領(lǐng)養(yǎng)的。他爸活著的時候在化工廠當(dāng)司機，有一年開車去佳木斯拉煤，路上遇到一群人圍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年輕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老刁他爸湊過去看熱鬧，聽說女人是從漠河一路討飯過來的，快死了，大概是得了重病。老刁他爸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老刁家三個孩子，都是女兒，老刁他爸一直想要個兒子。化工廠七號樓的鄰居都覺得老刁有外國血統(tǒng)，要不怎么會有那樣的鷹鉤鼻子，還有那一頭微黃的卷發(fā)？

我閉上眼睛，時空似乎瞬間逆轉(zhuǎn)，我再次回到了那個夏天的夜晚，回到了那個令我感到恐懼而羞恥的時刻——穿著一條被尿浸濕的褲子，表情木然地等著老刁手里的那塊磚頭落下來……

手機響了一聲，是王林發(fā)來語音留言，向我道歉，解釋說，現(xiàn)在混成這樣，實在沒臉見我，又說了別的，啰啰唆唆。我沒回，王林一點兒沒變，還是那樣話多。想起流行的那句話——“主角死于話多”。不禁莞爾。

老刁跟寡婦結(jié)婚的時候，就在井岡山飯店辦的酒席，全樓的人都被邀請去喝喜酒，我爸媽沒去，主要是不舍得花份子。王林爸媽去了，王林卻擰著不肯去，說要跟我一起寫作業(yè)。那天我們沒寫作業(yè)，我們?nèi)チ烁浇捏w育場，王林帶了他那個漏氣的足球，我們就在體育場上踢球，一直踢到深夜。

張醫(yī)生

王順比我和王林小兩歲，可他卻早我們兩年上班。他讀的是衛(wèi)校，然后分配去化工廠醫(yī)院當(dāng)護士。開始是在病房，醫(yī)院里男護士極少，院長看中男護士的體力，可王順卻跟病人家屬動了手。事情鬧得很大，醫(yī)院本來打算開除王順。王順他爸帶著兩瓶好酒，先找院長又找病人和家屬，沒想到病人竟然還是王順他爸的徒弟。一番說情之后，病人家屬決定不再追究，王順的處分變成留院查看。

王順跟我說這事時，撇著嘴，一臉不屑，說，求他們？哼，我是給我老爸面子。王順就是一個刺兒頭，在學(xué)校就是。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那時候我跟王林都在準備高考，作業(yè)成山，對外面的事情沒什么興趣。

醫(yī)院把王順安排到太平間去工作。太平間名字挺好聽的，其實就是轉(zhuǎn)運死人的地方，想起來都有點兒后背發(fā)涼，但王順不在乎，他吹牛說，我敢在太平間里睡一晚上，你們哪個敢？王順這話讓我跟王林面面相覷。王順太狂了，看王林的表情，感覺他很想沖過去，給他弟弟一個大嘴巴子！

王順工作的醫(yī)院旁邊有兩個家屬樓。很早以前醫(yī)院就設(shè)在這兩個樓里，后來醫(yī)院擴大，新建了主樓，老樓就改成了家屬樓，分給已婚的醫(yī)生和護士住。兩個家屬樓的外觀很特別，都修成十字形的墩子樓，樓頂涂著紅色油漆，就變成兩個巨大的紅十字。家屬樓比較矮，我們站在化工廠七號樓上就能看到那兩個紅十字，據(jù)說這兩個紅十字是為了在發(fā)生戰(zhàn)爭的時候，方便飛機識別。

十字樓是俄式建筑，只不過建造的時間太久，又疏于維護，外面看著光鮮，里面卻破破爛爛。巨高的雕花穹頂布滿了灰塵和蛛網(wǎng)，黑洞洞的走廊陰森恐怖，白天都得開著燈。走廊里原本有木質(zhì)的地板，前些年，被人扒掉當(dāng)柴燒掉了，露出地板下面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沒有廚房，每一家都把鍋灶搬到走廊里，這讓本來就狹窄的過道更加逼仄，當(dāng)然還有空氣中常年彌散的油煙味、銹漬味和腥臭味，簡直令人窒息。

然而就是這樣的房子，普通人也很難住進去。

王順帶我們?nèi)ナ謽牵侨フ覐堘t(yī)生玩。張醫(yī)生是醫(yī)院里的外科大夫，四十多歲，個子矮又禿頂，戴黑框眼鏡，笑起來有些猥瑣。王順卻跟他是好朋友，這讓我和王林都覺得奇怪，背地里王林皺著眉頭跟我說，那個張醫(yī)生看著就不像好人，王順別被他帶壞了。

張醫(yī)生離過婚，老婆出軌，當(dāng)年他們離婚鬧得整個化工廠盡人皆知。離婚以后，張醫(yī)生自己一個人住在十字樓，也是從那以后，他便開始放飛自我。跟病人吵架、跟領(lǐng)導(dǎo)作對，同護士鬧緋聞。王順經(jīng)常跟我和王林說起這些，聽語氣，他還有點兒羨慕。

可能得罪的人太多，張醫(yī)生慢慢被邊緣化，手術(shù)少了，門診也少了，張醫(yī)生倒不在乎。沒事經(jīng)常往太平間跑，張醫(yī)生怕熱，太平間里有降溫設(shè)備，他就像壁虎一樣抱著冷凝管。想想那場景都讓人覺得好笑。

張醫(yī)生長相不咋地，但卻是個有趣的人，手也巧，我吃過他做的紅燒遼參，好吃到靈魂出竅。張醫(yī)生還愛開玩笑，不過他的玩笑有點兒冷，得讓人琢磨好半天。張醫(yī)生喜歡王順帶我們?nèi)ニ彝妫蛟S是他的朋友太少了吧，反正王順跟我說，張醫(yī)生在醫(yī)院里就是個另類，誰見誰躲。混熟了，即便張醫(yī)生不在家，我們也可以隨意去他家玩，張醫(yī)生家的鑰匙就藏在門口的花盆底下。

跟臟兮兮的走廊相比，張醫(yī)生家簡直廟堂一樣干凈。離婚以后張醫(yī)生家里的家具幾乎都被老婆帶走了，張醫(yī)生也不在乎，去醫(yī)院要了一張病床，去別人家借了兩把椅子，就這樣住著。張醫(yī)生明顯有潔癖，每天都要收拾房間，沒事的時候還會爬上窗臺擦玻璃。

后來我才想明白，那時我們喜歡去張醫(yī)生房間的原因，正是那里的干凈清爽，尤其是晴朗的下午時分，滿屋陽光，窗臺上張醫(yī)生養(yǎng)的茉莉花開得正旺，香氣襲人，我跟王林就這樣坐在陽光里發(fā)呆，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王順想搬到張醫(yī)生那里住，張醫(yī)生二話不說就去找床。可王順老爸不同意，他爸早聽說張醫(yī)生的惡名。父子兩個大吵一通，最后王順他爸答應(yīng)先去見見張醫(yī)生，那天晚上父子倆跟張醫(yī)生喝了一頓大酒。王順喝得少，后來跟我說，他老爸跟張醫(yī)生一見如故，還要拜把子，最后是他把他爸勸住了。說完王順嘿嘿地笑，補充道，要真拜了把子，我跟張醫(yī)生還怎么當(dāng)哥們兒？王林聽了，“哼”了一聲，他就是看不慣弟弟那副洋洋得意的樣子。

王順搬過去之后，我們更有理由去張醫(yī)生那里玩了，可王林卻不愿意再去，找各種借口，我覺得他是有點兒嫉妒弟弟。我無所謂，反正我讀書不好，明知道大學(xué)對我來說遙不可及，我也就不做任何掙扎了。

王順倒班，白天都在睡覺，我去了，他會爬起來跟我聊天，那時他已經(jīng)開始抽煙，抽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種，氣味嗆人。張醫(yī)生不喜歡他抽煙，可王順忍不住，就偷偷抽，趁張醫(yī)生不在的時候抽。王順一邊抽煙一邊跟我八卦醫(yī)院里的事，誰又跟誰吵架了，誰又出了醫(yī)療事故，還跟我講太平間里的見聞，為了誰出錢辦葬禮，親屬們打作一團；為了分財產(chǎn)，幾個兄弟當(dāng)場翻臉等等。讀書的時候，王順是個大草包，話都說不利索，可上班以后，他整個人都變了，話多而且聽著特別有意思。

王順有時也說張醫(yī)生，他覺得張醫(yī)生太愛干凈了，跟他一起住壓力大，張醫(yī)生每天要洗幾十次手，手上的皮都快被他洗破了。張醫(yī)生還愛讀小說，讀完一本就送人，他想送王順，可王順不喜歡讀書，張醫(yī)生就對他搖頭，說，你這么年輕不喜歡讀書，以后不是要廢了？“廢了”是張醫(yī)生的口頭禪。

王順每次說這些時，都會哈哈大笑，覺得張醫(yī)生管得寬，王順的想法很簡單，人這一輩子就是要過得快活，至于怎么算快活，王順自己也沒想好。別看張醫(yī)生有點兒古怪和啰唆，但王順顯然很崇拜他。

張醫(yī)生戀愛的事也是王順跟我說的。醫(yī)院內(nèi)科來了一個大美女。王順偷偷帶我去看過，果然非常漂亮，那種漂亮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很多年以后我看過一部西班牙電影，發(fā)現(xiàn)里面女主角的側(cè)顏跟女醫(yī)生非常相像，我特意發(fā)微信讓王順看那部電影。晚上王順給我打電話，舌頭都打結(jié)了，說，不會是我見鬼了吧？

女醫(yī)生叫孫秀麗，挺俗的名字。張醫(yī)生每次去見她的時候，都會很緊張地預(yù)演見面的場景。他會顫聲道，秀麗，晚上我想請你看電影。或者，秀麗，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去散步吧。諸如此類，被王順學(xué)來，簡直要笑翻了。張醫(yī)生卻是認真的，只不過孫秀麗一直拒絕跟張醫(yī)生約會。王順和我都覺得這很正常，人家那么年輕，怎么會看上一個中年離婚且其貌不揚的禿頂大叔呢？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失敗之后，張醫(yī)生終于得到了一次約會的機會。

起因是一場糾紛。醫(yī)院是化工廠的附屬醫(yī)院，服務(wù)對象就是化工廠職工，醫(yī)院的醫(yī)療水平不高，孫秀麗剛來醫(yī)院，處置不當(dāng)，引來一眾家屬圍攻，院長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家屬們更加氣憤，開始在門診里找碴兒打架。王順說，那么多人，沒一個敢站出來阻攔的，只有張醫(yī)生沖過去擋在前面。王順瞪大了眼睛說，你想啊，誰會怕一個又矮又矬的禿頂大叔啊。有一個小青年想沖上去，張醫(yī)生眼睛都沒眨，直接跟那個人干起來了。

張醫(yī)生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那三天里我每天都去找王順，就是很想知道后來怎么樣了。王順也說不清楚，醫(yī)院是想保張醫(yī)生的，雖然沒人喜歡張醫(yī)生，可畢竟涉及醫(yī)院的聲譽。王順那幾天也很焦慮，抽煙抽得特別兇，房間里煙霧繚繞，跟山洞一樣。

醫(yī)院各種道歉，又動用了化工廠的關(guān)系從中說和，最終同意和解。張醫(yī)生被釋放。張醫(yī)生出來那天，王順喊我跟他一起去接張醫(yī)生。派出所離醫(yī)院挺遠的，那天還下著大雨，王順騎著自行車帶著我，我打了一把雨傘，雨傘在半路被風(fēng)吹翻好幾次，等我們到派出所，跟落湯雞似的。

張醫(yī)生顯然沒料到會有人來接他，他正站在派出所外面的屋檐下等著雨停，看到我們，臉上滿是驚喜和感動。幾天不見，張醫(yī)生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的衣服很臟，袖子還破了，吊著一條布在風(fēng)里蕩來蕩去。張醫(yī)生的臉也好像變形了，左腮上淤青了一塊，笑的時候，他的門牙不見了，露出一個大洞。張醫(yī)生伸出兩只胳膊攬住我們兩人的肩膀，說，好兄弟！我不知王順怎么想，反正我感覺自己的鼻子發(fā)酸。

王順推著車，我和張醫(yī)生走在一邊，雨大風(fēng)也大，打傘根本沒用，我們索性就這樣走回去，雖然步履艱難，但心里感覺踏實了。

孫秀麗來看張醫(yī)生是在他出來的第二天晚上。王順沒在，所以他也只是聽張醫(yī)生說起才知道。值完夜班，王順回到張醫(yī)生家，發(fā)現(xiàn)張醫(yī)生和衣而臥，他的眼睛像貓眼睛一樣在黑沉沉的房間里閃閃發(fā)光。看到王順，他迫不及待地跳起來，這倒把王順嚇了一跳，不等他問，張醫(yī)生就開始講述前一晚美女孫秀麗過來拜訪的經(jīng)過。

王順跟我抱怨，我都困死了，他還要說。我興致滿滿地問，他都說什么了？王順眼光變得迷離起來，好半天才說，張醫(yī)生說，孫秀麗親了他。說完王順嘿嘿笑著，表情色色的。我問，真的？王順推了我一把，說，你個小屁孩兒，不要問這種耍流氓的事兒。我撇嘴，王順竟然在我面前裝大人，我忍不住呸了他一口，心里癢癢的，還是想往下問，可王順就是不說了。

張醫(yī)生開始忙碌起來，幾天都見不到他的身影，即使見到了，也是匆匆忙忙的。王順跟我說，他在跟孫秀麗約會呢。王順還說，張醫(yī)生現(xiàn)在不但用雪花膏擦臉，還特意買了一頂當(dāng)時很少見的假發(fā)套，只不過那頂假發(fā)套的質(zhì)量很差，經(jīng)常掉毛，王順嚴重懷疑那根本不是人的頭發(fā)而是狗毛。

那段時間王順過得不太順，所以我們見面時越來越少聊起張醫(yī)生。王順的苦惱來自他的工作。這一年太平間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老鼠，每一只的個兒頭都很大，尖牙利齒，它們瘋了一樣地啃咬存放在太平間里的尸體，尤其夜晚，老鼠會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太平間里。每天晚上王順都要拿著棍子追打老鼠，老鼠卻一點兒都不怕他，它們會跳到高處，對著王順齜牙怪叫。老鼠太多，王順用了鼠藥和鼠夾，可都沒多少用處，老鼠的智商似乎比王順還要高。

家屬發(fā)現(xiàn)親人的尸體殘缺不全，就跑到院長辦公室吵，院長再找王順來，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斥。王順實在無法，每天晚上都被老鼠鬧，人瘦了一大圈兒，眼眶漆黑，好像惡鬼一樣。

這一年整個城市的老鼠都很多。七號樓的老刁閑著沒事，就在樓前下水道口下網(wǎng)，一夜工夫可以網(wǎng)到三十多只老鼠，個個肥得跟小豬一樣。中學(xué)號召大家積極滅鼠，我們就跟老刁要幾只交到學(xué)校去，要的人多了，老刁開始收好處，兩根煙卷換一只老鼠，搞得我跟王林都很生氣，我們打算自己去抓老鼠。王順知道了，不屑地對我們說，要老鼠我那里多的是，只要你們有膽子，隨便抓！我們都不說話了，我們才沒那么勇敢。

王順他爸說，老鼠多是因為要地震了，可沒人相信。王順也不信，他吐著煙圈兒說，哪來的地震？王順為了老鼠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就在這時，張醫(yī)生終于出現(xiàn)了，也不是他“浪子回頭”，而是他失戀了。

張醫(yī)生以頹廢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喝多了酒就像死了親人一樣嚎啕大哭，啰啰唆唆地反復(fù)問，為什么？誰知道為什么？王順跟我模仿張醫(yī)生那副熊樣，還哈哈大笑，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全醫(yī)院的人都聽說張醫(yī)生失戀了，大家似乎都跟著松了口氣一般。

院長給張醫(yī)生放了一個月的假，這一個月里，張醫(yī)生每天都在喝酒，他的酒量很差，喝一點兒就吐，吐了也不收拾，房間里雜亂不堪，連平時邋遢的王順都受不了了，沒打招呼就搬回家里住。王順老爸問他為什么搬回來？王順也不說。這讓王順老爸擔(dān)心起來，自己跑去十字樓找張醫(yī)生。

后來王林跟我說，他老爸一進房間就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幾只大老鼠正在撕咬張醫(yī)生的嘴巴，它們一定是被張醫(yī)生嘴上的油漬吸引了，老鼠們尖叫著、撕咬著，絲毫不在意有人出現(xiàn)。王順老爸又氣又惱，抓起掃把橫掃過去，老鼠四散而去。

王順老爸背著張醫(yī)生到醫(yī)院急診室，回到家什么也不說，操起木棍揍了王順一頓，王順都被打蒙了，根本無力反抗，王順老爸身強體壯，打起架來以一當(dāng)十。后來王林跟我說這些時，強調(diào)說，他老爸從小護著王順，第一次見他下那么重的手。

王順又搬回張醫(yī)生家，兩天之后張醫(yī)生也出院了，嘴巴上綁著繃帶，只留下一個洞吃飯。人呆呆的，雙目無神，話也不說。院長特意批了王順幾天假，讓他在家照顧張醫(yī)生。王順每天給張醫(yī)生做飯，陪他聊天，不過張醫(yī)生還是很少說話，人也沒精神，但至少他不喝酒了。

我去看過張醫(yī)生一次，沒什么話說，干巴巴坐了一下午，自己都覺得無聊。就是從那時起，王順開始看小說，我覺得他也是太無聊吧。王順看書囫圇吞棗，看得很快，有些字不認識就直接跳過去，不求甚解。張醫(yī)生的書看得差不多了，他就自己跑去新華書店買，時間長了，他還認識了書店里的一個女售貨員，叫什么秋霞的。一直到他們結(jié)婚，我都沒弄清楚到底是叫孫秋霞還是趙秋霞。

張醫(yī)生的身體漸漸恢復(fù)，繃帶拆掉了，終于露出里面剛剛愈合的傷口，看著就像一座火山一樣，為了遮擋，張醫(yī)生開始常年戴著大口罩，除了吃飯和睡覺，他絕不會摘下來。張醫(yī)生重新回到外科。雖然他人緣一般，但總歸是有本事，廠礦醫(yī)院外科非常重要，院長也不想失去這樣的人才。

孫秀麗已經(jīng)離開醫(yī)院，王順說，她被調(diào)到廠辦，走了后門。王順把“后門”兩個字說得很重。我說，那得多硬的關(guān)系。王順“哼”了一聲，露出早已知曉一切的表情。

王順也開始上班，為了驅(qū)趕老鼠，太平間里放了無數(shù)的鼠藥，角落里也布滿了老鼠夾子。僅僅幾天時間，太平間的地面上就留下一層老鼠的尸骸，殘余的老鼠逃離太平間，太平間終于太平了。

王順老爸預(yù)言的地震沒有來，城市里的老鼠也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

張醫(yī)生跟著王順去過一次太平間，他從老鼠堆里挑出一只最大的老鼠，花了幾天工夫把老鼠制成了標本。我見過那個老鼠標本，老鼠的身體已經(jīng)被掏空，只留下皮囊，里面塞滿了醫(yī)用棉花，然后縫起來。針腳又密又整齊，藏在毛發(fā)里，根本看不出來。老鼠的胡子都在，眼睛換成了玻璃珠，又黑又亮，乍一看，就跟活的一樣。

我問張醫(yī)生，為什么要做這么個讓人惡心的標本？他在口罩后面笑，卻不回答我的問題。張醫(yī)生現(xiàn)在說話越來越少，讓人有種神秘莫測的感覺。王順偷偷跟我說，張醫(yī)生可能神經(jīng)了。他舉了好幾個例子，比如他晚上不睡，在地板上打坐，有時一個星期不吃飯，問他，說是要辟谷，還有他竟然連肉都不吃了！在王順看來，不吃肉就是不想活了。那時候吃肉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在食堂吃飯，張醫(yī)生總是把菜里的肉挑出來，哪怕是一點點肉絲也絕不放過。那些肉塊或肉絲最終都到了王順的碗里。次次如此，都讓王順吃出罪惡感來了。

張醫(yī)生對我們也越來越客氣，叫我們王同學(xué)、李同學(xué)，這讓我們有些無所適從。張醫(yī)生一開口就是，李同學(xué)，歡迎你來我家玩，今天晚上我們就吃火爆大頭菜。王順有時看不慣，挖苦他幾句，張醫(yī)生卻不惱，下次依舊客氣。

王順老爸挺關(guān)心張醫(yī)生的，來過兩次就張羅著要給他介紹對象，聽王順說，他爸還真帶了兩個女的過來，都是廠里的，長得不難看，可張醫(yī)生眼睛都不抬，喝完一杯茶就送客，王順老爸很生氣，從此斷了給張醫(yī)生介紹對象的念頭。對這事，王順就一句，多余。

孫秀麗來醫(yī)院做手術(shù)是那年秋天的事兒，王順跟我說，孫秀麗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那種病挺常見的，最徹底的治療就是手術(shù)。對外科來說，切闌尾是個小手術(shù)。那天孫秀麗是被一輛桑塔納送來的，當(dāng)時能開桑塔納轎車代表一種身份。一個分頭男背著孫秀麗沖進外科，嘴里嚎著，醫(yī)生！快救救她！

那天恰好趕上張醫(yī)生在急診值班，他一眼就認出孫秀麗。痛不欲生的孫秀麗也認出了張醫(yī)生，她不停地搖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她要去市立醫(yī)院做手術(shù)。

張醫(yī)生笑著對王順和我說，她怕什么？張醫(yī)生還在笑，藏在口罩背后笑。我有些好奇，問，闌尾手術(shù)危險嗎？張醫(yī)生反問，哪個手術(shù)不危險？接著他又“哼”了一聲，道，危險？那是沒遇到我。聽得出他語氣里藏著得意。

我們都相信張醫(yī)生的話，也相信他是醫(yī)院里最好的外科醫(yī)生。孫秀麗的到來甚至驚動了院長，院長是內(nèi)科大夫，但他還是換了手術(shù)服，一直站在手術(shù)臺旁邊看著張醫(yī)生做手術(shù)。手術(shù)做得很快也很順利。孫秀麗被推出手術(shù)室時，人還沒有清醒，院長跟分頭男交代了幾句，分頭男連連點頭。而此時，張醫(yī)生還在手術(shù)室，護士正幫他脫下血淋淋的手術(shù)服。

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王順小心翼翼地說，我聽說那個男的是車間主任的兒子。張醫(yī)生聽了，沒說話，他的眼皮一直垂著，目光怔怔地盯著自己的碗。我在桌子下面踢了王順一腳，王順疼得直皺眉，看著我發(fā)狠。

孫秀麗在醫(yī)院里住了半個多月，作為主刀大夫，張醫(yī)生卻一次也沒去病房探望。別人都說張醫(yī)生是故意的，王順也覺得，從被老鼠咬了之后，張醫(yī)生就像換了一個人，對誰都很冷淡，仿佛看穿了一切，他變成這樣，讓我跟王順都很失望。

那段時間我要準備考試，去找王順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王順也忙，太平間終于可以用了，每天要搬十幾具尸體，他也沒時間陪我聊天。有時去醫(yī)院，繞了一圈兒就走了，我不喜歡醫(yī)院，一點兒都不喜歡。

跟王順走得近了，就跟王林疏遠了，王林和王順完全是兩種性格。還有一個原因是王林考進了快班，而我還在慢班里混日子。我們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對于我逃學(xué)去醫(yī)院找王順，王林的心里有怨氣，有時我會跟他解釋，我說我只是想去找張醫(yī)生瞎聊，跟他瞎聊特別有意思。王林冷冷地看著我，反問，跟我聊天就沒意思了唄？這句話讓我心里有氣，覺得他怎么小肚雞腸的。

那年過年前，我們高三班還在補課，王順來學(xué)校找我，為了進學(xué)校，他竟然冒充我舅舅。見面，我狠狠地搗了他一拳，他一邊躲閃一邊嬉皮笑臉地說，哎呀，你這個外甥，還敢打舅舅。我們在操場上瘋鬧了一會兒。那天剛剛下了一場大雪，操場上雪寂無人，我們就在雪地里打滾，后來怕被老師發(fā)現(xiàn)，才跑進走廊里，王順掏出一支煙點上，猛吸了一大口，卻被嗆得咳嗽個不停。

王順說，那誰失蹤了。我問，誰？王順打了一個寒戰(zhàn)，說，老張唄。他說的是張醫(yī)生。王順又道，三天沒見人了，我上夜班沒注意，今天院長帶著警察過來找我，我才知道。我問，他能去哪兒？王順搖搖頭，說，誰知道？我沒說話。太冷了，王順手里的香煙只抽了一半就丟了，他說，我先回去了，估計晚上警察還得來，他們讓我留在家里等著。王順抱著雙臂，身體微微顫抖，又說，家里待不住，就想著過來找你說說話。

王順的話讓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王順是個死人都不怕的人，可此刻他卻抖得話都說不順暢。我不知該怎么安慰王順，話都憋在心里。王順要走，我把塞在口袋里的棉手套掏出來，遞給他，他遲疑了一下，只拿了一只，戴在右手上，說，一只就行。

張醫(yī)生最終不知去向。王順搬出了張醫(yī)生的房子，那套房子最后分給了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王順搬回自己家，每天跟他老爸吵架，吵得兇了，他爸提著棍子滿樓追打王順。七號樓里這樣的場景太平常，大家聽見聲音，都會端著飯碗出來看熱鬧，也不勸，都知道勸不住。

王順離開醫(yī)院那年，我已經(jīng)在電視臺上班，他給我打電話，說要去海南混一段時間，還說有個朋友在那里開了一家旅游公司，他打算過去當(dāng)導(dǎo)游。頓了一下，他說，那人你認識啊。我問，誰？他說，陳杰。我心里“咯噔”一聲，但我沒往下追問。

我說，我請你吃飯吧，當(dāng)送行。他拒絕道，算了，以后再說吧。我沒堅持。王順問，你還記得孫秀麗吧？我當(dāng)然記得，眼前浮現(xiàn)出她美麗的臉和蔥白一樣的胳膊。王順說，她離婚了。我“哦”了一聲，心里早已沒有一點兒波瀾，遲疑了一下，我問，他們還沒找到張醫(yī)生？聽這話，王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這話問得實在太蠢。

孫秀麗結(jié)婚時，場面隆重，請了全醫(yī)院的人過去喝喜酒，王順也去了，回來就跟我說了一句，菜太咸！結(jié)婚之后，孫秀麗一直沒生育，做了很多檢查也沒有查出所以然，也不知道和那次闌尾手術(shù)有沒有關(guān)系。

陳杰

陳菲是比我高一年級的女孩，人長得好看，到底有多好看，我自己說不清楚，王林給我拿過一本《大眾電影》，指著其中一個女明星問，你說陳菲像不像她？那個女明星當(dāng)時正紅，滿處都是她搔首弄姿的招貼畫。我覺得不像，因為陳菲比她好看，陳菲的皮膚像白色的瓷器一般，陽光下熠熠生輝，她的眼睛還大，盯著你看時，總會讓你的心怦怦亂跳。

陳菲住在七號樓，她爸是化工廠的烈士。

化工廠發(fā)生過一次大火，她爸為了搶救國家財產(chǎn)被燒死了。最后廠長拍板，為她爸申請了烈士的稱號，她媽被請去做了好幾個月的報告，每次回來眼圈兒都會腫得跟桃子似的。我們學(xué)校也組織聽過一次，陳菲她媽穿著舊工作服坐在主席臺上，沒說話先哭，這時候我才知道為什么她的眼睛會腫。

報告會之后，陳菲她媽就從車間調(diào)到了廠供銷科，平時經(jīng)常出差，家里只剩下陳菲和她弟弟陳杰。

最早陳杰跟我和王林同班，矮矮的，目光呆滯，還不愛說話。她媽來學(xué)校做報告之后，老師讓陳杰到講臺前，回憶一下他老爸，可陳杰低著頭，就是不吭聲，老師有些急了，走過去用手指頭戳著他的頭，大聲質(zhì)問道，你是啞巴嗎？死的是你爸！老師的意思大概是你爸都死了，你就不想他嗎？陳杰抬頭看著老師，憋紅了臉，說，我不知道。陳杰的話讓我們哄堂大笑。

陳杰就是個怪胎。王林總這樣評價陳杰，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陳杰，雖然住在同一個樓里，還是同班同學(xué)，可他遇見陳杰就當(dāng)沒看見。我對陳杰倒有興趣，原因很簡單，他的姐姐是陳菲。但陳菲也不喜歡陳杰，我們經(jīng)常看到陳菲拿著搟面杖追著陳杰滿樓跑，邊跑邊叫，我敲死你這個小雜種！

有時，我跟王林站在走廊的另一頭，遠遠地看著陳菲暴揍她弟弟，陳菲穿著一條灰色的舊裙子，頭發(fā)蓬起來，母夜叉一般，完全不是我心里女神的形象。

我沒說過陳菲是一個淑女，七號樓里的女人每一個都很彪悍，無論長幼，但陳菲美麗的外表總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她是一個賢淑聰慧的女孩。陳菲她爸死了之后，陳菲似乎變了一個人，她開始刻意打扮自己，穿一些奇裝異服。那時候的奇裝異服就是牛仔褲和花襯衣，她爸當(dāng)了烈士，化工廠給了很大一筆錢，陳菲就用這筆錢買衣服。陳菲開始逃學(xué)，老師追到家里，卻找不到家長。陳菲跟社會上的一些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我在光明電影院門口就見過好幾次，她燙了頭發(fā)，穿著露著大腿的短裙，身體靠在一個小青年的身上，而那小子的手也不老實，在她身上亂摸。

陳菲的媽媽已經(jīng)管不了自己的兒女，她經(jīng)常出差，還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接觸的男人也多，鄰居們看她的眼神也不再帶著憐憫和同情。只有陳杰沒變化，還是那樣默默無聞。那年下半學(xué)期，本來矮小的陳杰似乎一夜之間長高了，老師不得不給他調(diào)整座位，而跟他同桌的恰好是我。

陳杰做事小心翼翼，看人的眼神也是飄忽不定的，總是一副癡呆呆的樣子。他跟陳菲長得一點兒也不一樣，他的皮膚黑黑的，眼睛細長，衣服明顯小了，他也不換一件，吊在身上，很難看，而且他的身上總是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味道。時間久了，我忍無可忍，問他，你多久洗一次澡？他愣了一下，搖搖頭，也不說話。

那時我跟王林都去化工廠集體澡堂洗澡，每周一次。那個周末，我和王林硬拉著陳杰去澡堂。陳杰開始表現(xiàn)得很不情愿，但掙不過我跟王林的拉扯。脫衣服時，陳杰又在遲疑，被我罵了一句，他才慢吞吞地脫下背心和褲衩。轉(zhuǎn)身時，我看到他后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痕，王林好奇，問他，陳杰卻不說，王林自討無趣，轉(zhuǎn)身跳進水池里。

工廠的大澡堂有一大一小兩個水池，我們都喜歡去大水池，那里的水涼一點，而且可以在里面游來游去，跟游泳池差不多。

男人們赤裸裸地泡在熱水里，而孩子們則在油膩膩的渾水里翻云覆雨，水花濺起。不時有人叱罵，但沒人會真的計較，那些男人都是化工廠的員工，早就習(xí)慣了工廠孩子的調(diào)皮，他們坐在水汽氤氳的水池里閑聊，大聲地說著廠里的人和事，不時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哄笑聲。

陳杰似乎喜歡上了洗澡，每個星期都會來找我去澡堂。有時我去不了，他就一個人去。他去澡堂不像我們那么鬧騰，只是一個人找個角落坐著，身體泡在熱水里，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一般。王林偷偷跟我說，你看陳杰那樣子，像不像老和尚。說完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像，但是那種又干又瘦的和尚。

我爸挺喜歡陳杰的，他知道陳杰家的情況，對我說，你在學(xué)校里多幫著老陳家那個孩子，怪可憐的。說著我爸嘆口氣，又說，要是他家沒大人，就喊他過來吃飯。我喊過，陳杰也來過幾次，很有禮貌，吃飯的時候只吃碗里的米飯，我爸要給他夾菜，他就用手擋著碗，連說，夠吃了。我爸縮回筷子，眼神里滿是同情。

那時王林的弟弟王順已經(jīng)到醫(yī)院上班了，我跟王林經(jīng)常跑去醫(yī)院找他玩。王順帶著我們在醫(yī)院里到處亂串，醫(yī)院是個四方形的墩子樓，好像厚紙殼箱子一樣，里面有好幾條走廊，而且不是那種規(guī)規(guī)矩矩的走向，一般人進去很容易迷路。

王林一直看不慣弟弟王順，在我看來，王林可能是嫉妒王順，在他們家，父母對王順更嬌慣，即便他成績不好而且總?cè)鞘隆Ｒ彩沁@個原因，去醫(yī)院玩過幾次之后，王林就拒絕再去，我卻興致勃勃，可一個人確實沒意思，于是又拉上陳杰一起去。王順不怎么喜歡陳杰，因為陳杰不愛說話，但王順沒說什么，依舊興致勃勃地帶著我們在醫(yī)院里探險。

醫(yī)院一共四層樓，下面三層是開放的診室，頂樓是禁區(qū)，樓梯口有一道鐵柵欄，鐵柵欄上有鎖，王順偷偷配了一把鑰匙，這樣他就可以帶我們?nèi)ニ臉峭鎯骸?/p>

第四層里有兩條并行的走廊，北走廊堆著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里裝著未使用的醫(yī)療器械，注射器、醫(yī)用燒杯等等，走廊兩邊的房間是上了鎖的，里面同樣堆滿了箱子。王順告訴我們，那些放的都是進口藥品，很貴的。

相比之下，南面走廊就顯得很清爽，走廊里沒有任何雜物，兩邊的房間也是窗明幾凈，房間里有長條桌子，上面擺放著各種瓶瓶罐罐。房間的門同樣上著鎖，王順說他沒有鑰匙，因為鑰匙在院長那里。沒有鑰匙，我們只能從玻璃窗向里面張望。

玻璃瓶子里泡著各式各樣的人體標本！第一次看，我真被嚇得魂飛魄散！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一個玻璃罐里竟然泡著一對人的眼球，每一個都大得跟乒乓球似的。自從看到那對眼球之后，我就會經(jīng)常做噩夢，噩夢里那對大眼球追著我不放。

陳杰第一次看到那些標本，似乎也被嚇傻了，他趴在玻璃窗上盯著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王順在他身后壞笑，然后猛地推了他一下，陳杰的腦袋磕在玻璃上，發(fā)出咚的響聲。他摸著頭轉(zhuǎn)身，面無表情，眼睛里卻透射出那種要殺人的寒光，我和王順都呆住了，好半天，王順才帶著歉意，喃喃道，跟你開玩笑的……

看完那些瓶瓶罐罐，王順帶我們走到南走廊的盡頭，那里有一扇玻璃窗，臨窗擺著桌子和椅子，王順坐過去，放肆地把腿搭在桌子上，從懷里掏出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窗外是春天的山坡，草木初萌，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驚魂未定的陳杰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些罐子是干嘛的？王順瞟了他一眼，說，給醫(yī)學(xué)院學(xué)生看的，每年他們都來這里上課。陳杰不說話了。王順問，刺激吧？陳杰沒說話。陳杰的態(tài)度讓王順有些失望，他看看我，眼里透著一絲不滿。我們?nèi)齻€都不說話。王順皺皺眉，用力吸了一口煙，卻被嗆得連聲咳嗽，咳嗽聲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傳得很遠。

就在這年年底，王順跟病人家屬打架，醫(yī)院將王順調(diào)去太平間搬尸體。此后我們就再沒去過醫(yī)院四樓，不過我們很快就認識了張醫(yī)生，張醫(yī)生讓我見識了醫(yī)院的另一面，比看玻璃瓶里的大眼珠子有意思多了，而且我也不會再做噩夢。

張醫(yī)生見過陳杰一次。后來張醫(yī)生私下里跟我說，那小子看人的眼神有點兒不對勁兒。我追問，他想了想，說，特兇特狠那種。這話讓我很疑惑，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跟張醫(yī)生說了陳杰老爸的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問，他是不是還有個姐姐？我連連點頭。張醫(yī)生笑了，說，他姐姐可比他出名啊。我不明所以，再問，張醫(yī)生卻不肯說了。

陳杰不喜歡去醫(yī)院，也不喜歡去十字樓，問他，他說那里有死人的味道。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感覺他是被那些人體器官嚇破了膽。陳杰又說，他喜歡去澡堂子。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說，那里的味道才正常。我大笑，說，那里什么味道，還不是臭腳丫子味兒！陳杰卻不理會我的話，執(zhí)拗地說，反正我喜歡。

冬天去洗澡挺難受的，從熱氣騰騰的澡堂子出來，外面冰天雪地，人冷得牙齒都打顫，所以冬天我會兩個星期洗一次澡，陳杰卻不一樣，冬天洗得更勤。洗澡讓陳杰看起來白嫩了很多，臉色也紅潤起來。但他上課的時候，還是那副呆樣子，誰看了都想揍一拳的那種。不過現(xiàn)在沒有人再敢欺負他了，因為他長高了，他的身體像拔節(jié)的玉米一樣變高，沒人再敢罵他是怪胎，連老師對他也客氣了很多。他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我了，走路時，我跟他說話都要仰著頭，這讓我很不適應(yīng)。

跟陳杰愛洗澡不同，王順喜歡看電影，什么亂七八糟的電影都看，他已經(jīng)有工資了，所以經(jīng)常請我看電影。等著電影開映時，我們就坐在光明電影院門前的大臺階上喝汽水。這個時候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陳菲跟那群小流氓混在一起。陳菲太顯眼也太招搖，她的出現(xiàn)經(jīng)常引起兩伙人的打斗。

一群人突然從巷子里沖出來，操著木棍和軍刺，領(lǐng)頭的年輕人大叫某個人的名字。而另一群人毫無畏懼，隨意抓起磚頭和木棍匆忙迎戰(zhàn)，兩伙人都像不要命一般互相毆斗，最后留下滿地血污和幾個倒地呻吟的人。圍觀的人們四散逃開，但都不跑遠，而是躲在更安全的地方看熱鬧。

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出現(xiàn)了，他們揮舞著警棍，大聲吆喝著，那些打架的人開始四散奔逃。幾個跑得慢的被警察麻利地按倒在地，雖然嘴巴里還不依不饒，但人已經(jīng)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光明電影院前面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人們繞開滿地磚頭和血跡，如常散步，好像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電影里的某個片段。年輕人再次聚集，陳菲又一次現(xiàn)身，械斗并沒有影響她的心情。陳菲在大笑，前仰后合，她的嘴唇染得通紅，隆起的乳房隨著她的狂笑在空氣中來回顫動。

王順罵了一句什么，很難聽。我只當(dāng)沒聽見，而在我心里，正蓄滿了莫名的悲傷和憤怒。當(dāng)然我的悲傷和憤怒毫無理由。王順吐了一口唾沫，說，她打過兩次胎呢。這話讓我無比震驚！王順灌了一口汽水說，張醫(yī)生跟我說的，哼！就是個女流氓！流氓是那個時候我們能想到最有力的蔑稱，內(nèi)涵豐富。

陳杰跟陳菲好像是兩個世界里的人，一個安靜，一個狂野；一個老實質(zhì)樸，一個囂張跋扈。陳杰在我面前從不提姐姐的名字，他媽常年在外出差，他的姐姐也總是不在家里住，他的家里冷清得好像寺廟一般，但再冷清，他也不會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更不要說住了。要知道在七號樓里，任何孩子都可以邀請自己的好朋友來家里住，家長絕不會干涉，這是工人區(qū)孩子們可以享受的特權(quán)。但陳杰卻拒絕我進他家家門。

王林提到陳杰，總是忿忿地重復(fù)道，他就是一個怪胎！他對陳杰充滿了蔑視，他對我跟陳杰成為朋友感到不可思議。王林學(xué)習(xí)好，他的夢想是考進北大，有這樣夢想的人，當(dāng)然有理由看不起陳杰。對王林的話，我總是不以為然，有時跟王順說這些，王順冷笑道，我哥啊，他就那樣，愛裝！我同意王順這個說法。

陳杰跟陳菲吵架那次，全樓的人都被驚動了。以前總是陳菲打陳杰，用搟面杖抽，這一次是陳杰拿著板凳把陳菲追出家門。我還是第一次見陳杰如此憤怒，他舉著一個小板凳，狠狠地砸在陳菲的頭上，血一下子冒出來。陳菲漂亮的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她用手捂著頭，血順著她的指縫流出來，流過她白皙的腦門，流過她美麗的大眼睛，流到她性感的嘴唇邊。陳菲氣喘吁吁地瞪著陳杰，卻不敢再說一句話。此時的陳杰已經(jīng)比陳菲高出一頭，雖然還是那么瘦，但手持板凳的模樣已然化身成一個兇悍的惡魔。

見打出了血，周圍的鄰居都慌了，一擁而上搶奪陳杰手里的板凳。我爸一馬當(dāng)先，他用力扳住陳杰的胳膊，一把抓住小板凳，吼道，住手！對我爸來說，陳杰個子再高，也還是個孩子。陳杰手里的板凳被奪了下來，他目光陰沉地盯著陳菲，只說了一個字，滾！

那天晚上陳杰來敲門，我打開門，見陳杰手里拿著一個臉盆，臉盆里裝著拖鞋和毛巾。這是他每次去洗澡的裝備。陳杰問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去澡堂子洗澡？我還在猶豫，我爸聽見聲音走過來，在身后推了我一把，說，你也去！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想起陳杰揮動板凳的樣子，心里有些顧忌，再說我們洗澡都在周末，今天才星期三，有什么好洗的？我爸卻給我使眼色，我故意不理他，他抬腿踢了我一腳。

時間太晚了，澡堂里沒幾個人，水也挺臟的，我不想進水池里，就蹲坐在水池邊。陳杰像往常一樣跳進水池里，整個人都泡在臟乎乎的熱水里，一副很放松的樣子。水有點兒燙，他的后背浮出水面，我看到他后背的傷痕被熱水燙得發(fā)紅，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些傷口上劃了一下。陳杰就像受了刺激的刺猬一樣，猛地縮緊身體，而后扭頭看著我，他的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一般。他那樣子把我嚇了一跳。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怎么了？陳杰慢慢垂下眼簾，他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我聽見他說，沒怎么。

我探身進水池，把身體完全泡進熱水里，與陳杰并肩而坐。

陳杰突然開口，說，那些……是我爸打的。他說的是那些傷痕，以前王林問過，陳杰卻不肯說。我有些好奇，問，他為什么打你？陳杰無聲地笑，反問，你爸打你還要理由？這話把我問住了。我老爸打我當(dāng)然有理由——成績不好會打，弄碎了別人家的玻璃會打。我老爸打我最狠的一次，是因為被班主任老師批評，我拔了老師自行車的氣門芯。老師怒氣沖沖地來家里告狀，老爸揪著我就打，要不是班主任攔住，我覺得自己非被老爸打死不可。

陳杰突然語氣幽幽地說，我爸死了，我一點兒也不難受。

我在十字樓遇到過陳菲好幾次，這讓我感到有些奇怪，問王順才知道，陳菲被陳杰趕出家門以后，就住進了十字樓。王順說，她跟醫(yī)院房產(chǎn)科老夏很熟，說是什么親戚，由他幫忙給陳菲借的房子。我不認識老夏是誰。張醫(yī)生在一旁插話道，什么親戚！老夏那人出了名的好色。張醫(yī)生戴著口罩，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語氣里透著輕蔑。

陳菲住在三樓，張醫(yī)生的房子在二樓。我每次到十字樓都期待在樓梯或者走廊里偶遇陳菲，可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王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挖苦道，我看你還是算了吧，陳菲什么樣的人你不知道？我心里不服氣，卻又說不出什么道理。

陳杰的老媽聽說姐弟鬧翻的事，回家打了陳杰幾巴掌。沒想到陳杰當(dāng)時就跟老媽翻臉，一把將老媽推翻在地，陳杰老媽是多么潑辣的一個人，坐在地上嚎到半夜。往時出了這樣的事，總有熱心的鄰居過去勸幾句，這一次卻沒有，大家似乎都屏住呼吸，要聽到最后的結(jié)局。

一年之前，陳杰老媽去深圳出差，在酒桌上認識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香港老板。飯局之后老板對陳杰老媽念念不忘，一路追到北方，發(fā)毒誓非陳杰老媽不娶，陳杰老媽大概是被男人的癡情感動，開始與香港老板同居。那個年代未婚同居是多么驚世駭俗的事情。陳杰老媽卻不在乎，她有底氣，畢竟是化工廠供銷科的主力，而且人家又是寡婦，想結(jié)婚就是分分鐘的事。可惜好日子沒過幾天，就聽說香港老板在香港和深圳都有家。陳杰老媽哪吃得了這樣的虧，拿著刀要跟老板同歸于盡，老板被嚇得連夜跑路。

這事影響很大，廠里保衛(wèi)科還找陳杰老媽盤問過這件事，問得急了，陳杰老媽當(dāng)場爆發(fā)，把保衛(wèi)科長罵得狗血淋頭。最終廠里并沒給陳杰老媽什么處分，人家談戀愛，又沒影響工作，再說陳杰老媽那么剽悍，誰敢把她怎么樣？

跟兒子吵架之后，陳杰老媽就再也沒在七號樓出現(xiàn)過。七號樓的人都傳，說她跟女兒陳菲一起住，可我在十字樓從沒見過她。

那個星期天陳杰來找我，讓我?guī)兔κ帐凹摇Ｎ矣悬c兒吃驚，他一直不讓我進他家，現(xiàn)在怎么改主意了？

七號樓的房間格局都是一樣的，坐北朝南的房間，直走進去依次是廚房、廁所和臥室，結(jié)構(gòu)極其簡單。陳杰家里很亂，臥室地上堆著七八個布包袱。陳杰指著那些布包袱說，你幫我搬到樓下去扔了。我隨手翻了翻，都是陳菲的衣服，五顏六色的，很時髦。我覺得扔了有點兒可惜，問，這些都要扔啊？陳杰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我沒再說什么，跟他一起往樓下搬，沒走到垃圾箱就遇到兩個人撿破爛的人，瘋了一樣搶過去。我呆呆地看著兩個撿破爛的互相搶奪、互相對罵，轉(zhuǎn)頭看看陳杰，發(fā)現(xiàn)他在那里很開心地笑。

回到房間，我跟陳杰開始拆他家的上下鋪床。七號樓里兩個孩子的家庭都有這種上下鋪床，節(jié)省空間。陳杰家的床是請木工定做的，特別結(jié)實，我們兩個人使了吃奶的力氣，才拆掉上鋪的床板。我爸大概是聽見動靜才找過來的，見我們正在乒乒乓乓地拆床，有些疑惑。陳杰看到我爸，挺起身，很有禮貌地喊了一聲，李叔叔。我爸點點頭，看著拆得亂七八糟的上下鋪床，似乎明白了陳杰的想法。他勸道，床挺結(jié)實的，別都拆了，留著下鋪睡覺吧。我爸的話真的救了我，我直起身，擦了一下滿頭的汗水。我看著陳杰，陳杰看著那張床，好半天才點點頭，說，那行。

那天晚上陳杰帶我去樓下商店買汽水喝。

橘子味的冰汽水很好喝。我們跨坐在那棵巨大的青春樹上，綠色的鐵樹葉包圍著我們，這讓我們有種藏身暗處的安全感。夜已深，街上早沒了行人，透過鐵樹葉的縫隙，可以看到遠處馬路上紅綠燈交替閃動。

我們都沒說話，不知道說什么。

劉老師

劉老師來化工廠子弟中學(xué)教書那年剛剛二十出頭。年輕漂亮，夏天愛穿一件果綠色的格子裙，那脆生生的綠映襯著劉老師筆直、雪白的小腿，非常……直到現(xiàn)在我也找不出一個恰當(dāng)?shù)脑~兒，來形容那種令人內(nèi)心微顫的感覺。

劉老師來中學(xué)的第一年，就教我們高三班的語文課，實在是一種巧合。那時學(xué)校分快慢班，我們就是慢班的學(xué)生，臭狗屎一樣，沒人愿意來教。之前的語文老師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一次上課跟孫磊磊吵起來，結(jié)果被孫磊磊一拳打成了熊貓眼。校長想息事寧人，誰都知道孫磊磊的老爸是化工廠廠辦主任，權(quán)力比校長還大，校長惹不起，只能委屈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咽不下這口氣，干脆請長假不來上課了。

第一次上課，劉老師特別緊張，聲音都在抖，說話還結(jié)巴。可那天的課堂非常安靜，大家都屏住呼吸傾聽，似乎怕驚擾到劉老師。那天太陽很亮，陽光從玻璃窗照射進來，剛好落在劉老師的身上。陽光將她照亮——她黑色的長發(fā)、白色的襯衣和果綠色的格子裙，都仿佛散發(fā)著異樣的光芒。

那年寒假特別冷。寒假里，我差不多都跟陳杰泡在一起，我們每天都去附近石礦的大坑里滑冰，那個大坑是個廢棄的礦坑，夏天積了很深的水，有人在里面釣到過特別大的草魚，冬天來了水會結(jié)冰，周圍的孩子們就跑去滑冰。

有一天我們從大坑回來，看到劉老師正往七號樓上搬東西，陳杰搶先一步湊過去打聽，才知道劉老師要搬到七號樓住。陳杰好像打了雞血一般，不顧劉老師阻攔，抱著劉老師的被子就往樓上沖。

劉老師搬進去的那個房間，以前住的是機械科的老胡，老胡一輩子沒結(jié)婚，是機械科的老模范。老胡最風(fēng)光的是他三十多歲時，代表化工廠被毛主席接見。這件事他吹了一輩子，而且隨著他徒弟的嘴，再傳給下一代。

老胡為人豪爽，嗜酒如命，他自己喝，還會喊來徒弟一起喝，他們喝酒吹牛，山呼海嘯的，鬧得七號樓的鄰居都有意見。可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好說什么。直到某天早上，他的徒弟破門而入，才發(fā)現(xiàn)前夜醉酒的老胡被自己吐出來的穢物嗆死了。徒弟們最后又聚在老胡家喝了一次大酒，但那次沒人再吵吵嚷嚷。

那個時候房子多緊張啊，老胡死了，自然有無數(shù)人覬覦他的房子，但房子卻一直空著，直到劉老師搬進去。鄰居們都說劉老師命好，劉老師聽了，只是笑笑，也不多說什么。后來又有人說，劉老師的爸媽是市里的大領(lǐng)導(dǎo)，一套房子算什么！孫磊磊嘴欠，有一次真的跑去問劉老師，劉老師依舊不置可否地笑笑。

似乎沒人在意劉老師講課的水平如何，畢竟她教的是高三的慢班，慢班里的學(xué)生才不在乎考了多少分，他們心里想的只是能夠順利地混過一個高考季。在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里，我們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睡覺、聊天、看小說。

語文課的紀律稍微好一點兒，算是給劉老師一點兒面子，可這種安靜也僅僅持續(xù)幾分鐘。面對沸騰如滾水的課堂，劉老師的臉漲得通紅，她尖著嗓子喊，不要說話了！可她的喊聲毫無用處，很快就被此起彼伏的笑鬧聲淹沒了。

有一次，陳杰突然站了起來，他把語文書狠狠地摔到桌子上，而后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吼聲，都閉嘴！陳杰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這讓所有人都呆住了，包括劉老師。

我說過陳杰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在一群同學(xué)里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但爆發(fā)時的陳杰卻好像換了一個人，他臉色陰沉，目光如炬，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課堂上突然爆發(fā)出比剛才更巨大的哄笑聲，所有人都在嘲笑陳杰，孫磊磊甚至丟過來一個破筆記本。筆記本砸在陳杰的臉上，陳杰的表情變得僵硬，他垂下頭，雙手緊緊抓住課桌的邊緣，手背上青筋暴露，他在忍耐著。我有點兒替他難受，多管閑事。

孫磊磊還在嘲笑陳杰，周圍的同學(xué)也跟著起哄，什么怪話都說，陳杰的沉默，讓孫磊磊更加囂張，他站起來指著陳杰挖苦道，你這個怪胎……孫磊磊在羞辱陳杰，他的話不斷引來同學(xué)們的笑聲。劉老師在講臺上尖叫道，孫磊磊！你不要太過分了！孫磊磊轉(zhuǎn)頭，非常不屑地看了劉老師一眼，雖然沒說什么過分的話，但那表情卻很傷人。那是一種極端蔑視的表情，仿佛劉老師只是教室里某個可有可無的東西，如同課桌或者椅子。

陳杰突然像一只鬣狗一樣躥出座位，猛沖到孫磊磊的面前，孫磊磊猝不及防，而陳杰已經(jīng)用他那細長而有力的手指掐住孫磊磊粗壯的脖子。陳杰細長的手指和孫磊磊粗壯的脖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至于讓我很難忘記這個細節(jié)。

陳杰的反擊來得如此劇烈，讓肥胖的孫磊磊毫無還手之力。陳杰將孫磊磊撲倒在地，跨騎在他身上，孫磊磊想反抗，但他的回擊毫無章法。陳杰的拳頭雨點一般落在他的臉上！教室里突然到來的安靜，襯托著拳頭擊打皮肉的悶響聲，聽著讓人心驚。

孫磊磊已然無力反抗，他本來就不擅于打斗，平時只是借著老爸的保護，四處惹事，大家的退讓令他無比囂張，而真正到了拳頭相向時，他好像一只羸弱的野貓。孫磊磊平躺在地上，連求饒的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他的臉逐漸腫成了發(fā)面饅頭，鮮血橫流。

沒人敢上前拉架。短暫的冷場之后，劉老師瘋了一樣從講臺上沖下來，她死死抱著陳杰的身體，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打，但陳杰并沒有停手的意思。劉老師就這樣抱著陳杰，身體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扭動。

周末，陳杰又來找我去澡堂子洗澡。陳杰是那么熱愛洗澡，這讓我很不理解。陳杰喜歡泡在臟乎乎的熱水池里發(fā)呆，而我則百無聊賴地坐在他身邊，熱水在我身體周圍蕩漾，人慢慢會有種虛脫的感覺。我扭頭看陳杰，他面無表情，而臉上的淤青還在。

孫磊磊找了幾個人，把陳杰堵在放學(xué)路上一頓暴揍。陳杰跟我說，我認得其中的一個，在光明電影院門前見過。說這話的時候，陳杰已經(jīng)帶著一根粗木棍，在光明電影院前苦等了兩個晚上。但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陳杰在路上堵過孫磊磊，孫磊磊躲閃著，實在躲不過了，才一臉無辜地說，誰打你你找誰，我又不認識那些人。陳杰無話可說，明明知道那些人就是受了孫磊磊的指使，但他沒有證據(jù)，最后只能放他走。孫磊磊那副卑鄙而猥瑣的樣子讓陳杰看不起，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暗戳戳地動手算什么東西！陳杰說這話時，往地上吐兩口唾沫，好像要把什么臟東西吐出來。

這件事似乎就這么過去了。大家以為的處分并沒有到來，課堂上打架可不是小事，再說被打的還是全校著名的“惡霸”。孫磊磊的老爸氣勢洶洶地來找校長，不料劉老師的出現(xiàn)逆轉(zhuǎn)了整個事件，劉老師義正辭嚴地怒斥孫磊磊的各種惡行，讓孫磊磊的老爸無言以對。當(dāng)然孫磊磊老爸更懼怕的，可能是劉老師背后的什么人。大家都這么傳，但沒人拿得出實實在在的證據(jù)。校長當(dāng)然愿意息事寧人，最終各打五十大板，分別給孫磊磊和陳杰通報批評的處分，同時讓陳杰賠了全部的醫(yī)藥費。

這對陳杰是好事，但他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把我開除了才好，反正我也不想上學(xué)了。陳杰吐了口氣，又說，劉老師來我家了。我吃了一驚。陳杰的媽媽和姐姐搬出去之后，他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我問，她找你還是找你媽？陳杰瞇著眼睛，說，當(dāng)然是找我啊，她來感謝我。他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笑容里藏著得意，這讓我心里有點兒不舒服。我說，感謝你什么，感謝你揍了孫磊磊？他看著我，好半天才很肯定地說，你嫉妒我。說著還壞笑。我有些急，拍了他一巴掌，說，我才沒有呢！

劉老師跟陳杰促膝而談，當(dāng)然還是劉老師說得多，她說她畢業(yè)后本來想留在省城工作，可她爸媽不讓，所以才會回家鄉(xiāng)，才會不情愿地來到這個破學(xué)校。劉老師把“破”字咬得很重。陳杰學(xué)給我聽時，見我無動于衷，他嘆口氣，說，可惜了。也不知道陳杰說的可惜是什么。

陳杰喜歡劉老師這事，最開始大概只有我知道。陳杰本來就沒什么朋友，從他跟媽媽和姐姐吵翻之后，他就把我當(dāng)成最好的朋友。在我面前，他化身話癆，啰里啰唆說個沒完，話里話外都是劉老師。聽得多了，我心生厭倦。

其實劉老師有男朋友，那男的經(jīng)常來七號樓找劉老師，鄰居們都見過他們一起散步，一起買菜做飯，一起去光明電影院看電影。陳杰當(dāng)然也知道，但他覺得那個男的配不上劉老師。陳杰跟蹤過那個男的，知道那男的在百貨公司賣花布，陳杰還特意拉我去偷看過那男的，我們裝模作樣地說要買花布。那男的很熱情，并沒因為我們只看不買而甩臉子，這讓我感覺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還有，他真的很帥，個子不高，五官卻精致，長得好像孫道臨，孫道臨是那時最標準的美男子形象。

在賣花布的柜臺上，我看到了跟劉老師裙子一樣的果綠色格子布，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心里無端沮喪。等我們從百貨大樓出來，我才轉(zhuǎn)頭對陳杰說，你算了吧，別再想入非非了。他聽了我這話，呆了一瞬，顯然他聽懂了我的意思。陳杰低著頭，憋了好半天才說，那不行！我懶得理他，一個人在前面走，走了一會兒，回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反正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陳杰都不跟我說話，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下子疏遠起來。我倒沒覺得無聊，因為王順沒事就來找我看電影，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愛看電影，什么電影都看，沒有新電影，他就看重映，一遍一遍地看，看得我都要吐了，王順卻還是興致勃勃。

有一次我們在電影院門口等著電影開映，不知怎么就說到陳杰，一時沒忍住，我把陳杰喜歡劉老師的事說了。王順聽完哈哈大笑，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醫(yī)院里的護士最喜歡八卦，她們都知道子弟中學(xué)有一個美女老師，也知道她男朋友是化工廠誰家的兒子。王順咽了口唾沫說，人家那才叫郎才女貌！王順撿起一塊石子丟到石階下，又說，你回去跟陳杰說，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我沒把這話告訴陳杰，說了也沒用。從陳杰老爸死了之后，陳杰就像變了一個人，跟他媽和姐姐翻臉，還暴揍孫磊磊，做什么事都往死路上走似的，我勸得住嗎？

高考之后，我們終于解放。我自然考不上大學(xué)，我爸托關(guān)系送我去技校，期待未來可以像他一樣成為化工廠的工人。王林的成績倒好，考上了廈門大學(xué)，他爸興奮得滿樓竄，見人就發(fā)煙發(fā)糖，夸他兒子有出息，考上了好大學(xué)。陳杰跟我一樣落榜，他打算重讀一年。陳杰毫不掩飾自己復(fù)讀的真實目的，他說要每天都看到劉老師。

那年秋天，我去技校讀書，技校要求住校，于是再難見到陳杰，也很少見到王順。技校生活是另一番天地，至今我都很難具體描述，反正我在那里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學(xué)會了泡女孩，還學(xué)會了很多莫名其妙又毫無用處的本事。

王順休息的時候，會來技校找我玩兒。這時我們已經(jīng)可以一起分享香煙了，他有些詫異，但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他說他也很長時間沒看電影了，我問他為什么？他只是笑，卻不肯說原因。

我們像以前一樣坐在光明電影院門口，一邊吃冰棍兒一邊等著下一場電影開場，舊日的場景似乎再現(xiàn)，同樣等電影開場的人群，同樣鬧哄哄的扎堆的男男女女，還有同樣暖洋洋的平靜的夜晚，只是在技校封閉得太久，這一切的似曾相識于我總有些不真實。

王順含著冰棍兒說，你還記得你們中學(xué)那個劉老師吧？他的話讓我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劉老師白皙的面孔，接著是那條果綠色的格子裙和裙擺下雪白的小腿。我點點頭，問，怎么了？王順說，前兩天我聽說，劉老師那個對象腿上長了一個瘤子。我吃驚地看著王順。王順吸了一口冰棍兒上的汁水，說，沒事，是良性的。我“哦”了一聲，王順笑，說，不過他已經(jīng)瘸了，聽說一輩子都要拄拐了。我一時無語。那男人的模樣早已模糊，這才過了多久啊！

冰棍兒吃完了，王順拿著木棍在手里掰著玩，說，劉老師想跟他結(jié)婚，可那男的不同意，說是怕耽誤了劉老師。我問，劉老師呢？王順說，她啊，要死要活的，非那男的不嫁。聽得出王順話里帶著刺兒。我說，人家那才叫愛情。王順斜了我一眼，一臉的不以為然，道，屁！

第二天睡了一個懶覺，躺在床上，我心里突然有種沖動，想馬上見到陳杰，于是立刻穿衣出門，直奔陳杰家。敲了好半天都沒有動靜，鄰居孫廚子聽見動靜，探出大腦袋跟我說，陳杰一大早就去澡堂子了。我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末，應(yīng)該是他洗澡的日子，他的習(xí)慣一點兒沒變。

澡堂子里熱氣騰騰的，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到坐在池子里的陳杰。今天洗澡的人不多，澡堂子里的水很清。陳杰把身體完全泡進熱水里，頭上頂著一塊濕毛巾，雙目微閉，木頭一般一動不動。我走過去，想跟他開個玩笑，于是抬腳把他頭上的毛巾挑進水里，他受了驚嚇一般猛地轉(zhuǎn)頭，看清是我，臉上的表情才放松下來。他大聲喊出我的名字，聽來有幾分驚喜在里面，這讓我很高興。我邁步跨進水池，將身體潛進熱水里。水面上冒出幾個巨大的泡泡，它們在我周圍炸開，就像我的快樂心情。

陳杰說，他每天都給劉老師送東西。我問他都送了什么？他說，送吃的，送喝的，還送花布。我聽了，無聲地笑。見我這模樣，陳杰認真起來，說他買的花布都是從劉老師她對象那里買的。顯然陳杰在用這種方式挑釁那個男的。那個男的受不了，找到校長控訴陳杰的不齒行為，可校長也拿陳杰沒辦法，畢竟他是復(fù)讀生，而且已經(jīng)年滿十八歲，學(xué)校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口頭警告。

陳杰有錢，他爸爸是化工廠的烈士，化工廠每個月都會頒發(fā)補助，這筆錢本該由陳杰的媽媽領(lǐng)取，但不知為什么，他媽媽自愿轉(zhuǎn)給了陳杰。陳杰就是用這些錢追求劉老師的。陳杰的舉動讓劉老師非常反感，她找過陳杰，很明確地拒絕他，但陳杰臉皮厚，才不理會劉老師的冷言冷語。

陳杰忿忿地說，那個男的就該死！這話聽起來很刺耳，我有點兒生氣，說，你這樣講太過分了！人家也沒有招惹你，你干嘛詛咒人家？陳杰看著我，反問道，那我該怎么說？陳杰的臉上帶著挑釁的表情，只要說到劉老師的男友，他就是這副表情。他真是瘋了！我心里對自己說，不想再跟他理論。陳杰卻不依不饒，繼續(xù)說道，他就是有罪！他有什么理由讓劉老師難過？有什么理由拒絕跟劉老師結(jié)婚？他愛劉老師卻想拋棄她，這是男人該做的事情嗎？陳杰的臉漲得通紅，整個人的情緒都處在某種亢奮之中。

我真被陳杰這番話驚呆了！他的想法和邏輯都是混亂的，他不是在用正常的思維方式理解他人的生活。不可理喻。我猛地從水池里站起來，身體帶起的水潑灑到陳杰的頭上和臉上，這讓他不得不停止說話，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水。我站在水池里，一言不發(fā)地瞪著他，而他也瞪著我，沒有一絲的躲閃。

我先收回了目光，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畏手畏腳的少年。我爬出熱水池，頭也不回地走了。

技校畢業(yè)之后，我很順利地進入化工廠實習(xí)，每天背著設(shè)備跟在師傅后面，到處修修補補。化工廠的設(shè)備太老舊，有的機器上面還殘留著30年代日本人貼的銘牌。回想多年前王林跟我說的那些話，原來大多是真的，當(dāng)然那個一拆螺絲就會倒的龍門吊，其實只是個捕風(fēng)捉影的傳說。突然之間，我又想起那個寂寞而無聊的夏天，我跟王林想進化工廠，卻被老刁阻攔的情景——王林在長滿野草的廣場上狂奔，老刁在他身后狂追，草木如風(fēng)，掠過兩個人的身側(cè)。

有一次經(jīng)過化工廠大門，老刁看到我，喊我的名字。我站定，狐疑地看著老刁從守衛(wèi)室里慢悠悠地出來，手里拿了兩根冰棍兒，什么都沒說，一支塞進我手里，一支他自己吃。我們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化工廠大門口吃著，遠處的廣場上依舊野草菲菲，天很藍，像極了當(dāng)年的場景。

要干的活兒太多，差不多每天都要加班，師傅體恤我的辛苦，幫我申請了單身宿舍，宿舍在工廠里。于是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七號家屬樓也離我越來越遠。

有時老媽想我了，會讓老爸過來喊我回家，但回家也就是大吃一頓。上班了，才體會父母對自己的好，想著努力讓父母高興，慢慢地跟老爸的爭吵少了，也愛跟老媽聊聊自己平時的工作和生活。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老爸跟我說，陳杰結(jié)婚了，這話讓我無比震驚。老爸又說，跟你們學(xué)校那個姓劉的女老師。老媽接著說，他們結(jié)婚沒辦婚禮，直接住到一起了。我問，陳杰才多大？老爸說，誰不說呢，走后門了吧，要不怎么能拿到結(jié)婚證？老爸想了想，又說，對了，陳杰來過咱家，送了一包喜糖。老爸轉(zhuǎn)身拉開抽屜，指著里面的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說，這些，你帶回去吃。

出家門，剛好遇到王順，張醫(yī)生失蹤以后，他就從十字樓搬回家住了。見到我，特別親熱，拉著我說要請我看電影。他還是老樣子。反正我也沒事，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們一起去光明電影院。

路過新華書店的時候，他讓我等一會兒，說完自己跑進去，我從書店的大玻璃窗望進去，見王順正跟一個女售貨員說話，那女的個子矮，大臉，短發(fā)，看上去憨憨的。王順一直在說著什么，那女的就在那里捂著嘴巴笑。

王順回來跟我說，那女的是他對象，還問我怎么樣。我含糊地點點頭，說，挺好的。王順聽這話特別高興，興奮地跟我聊起他對象如何溫柔、如何善解人意，還說他爸媽都見過女孩了，挺滿意的，弄不好他們明年就結(jié)婚。等他喘息的工夫，我突然問，陳杰結(jié)婚了，你知道嗎？他愣了一下，臉上露出掃興的表情，說，怎么會不知道！

王順說，他們再不結(jié)婚，劉老師就沒臉活了。我問，怎么了？王順在肚子前做了一個動作，說，都兩個月了。我再次被震驚到。王順說，劉老師以前那個對象——就是那個瘸子，不知道怎么突然后悔了，找劉老師要求復(fù)合，還說，即便劉老師懷孕他也不在乎！王順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早干嘛了？當(dāng)初裝純真，現(xiàn)在就這下場！

那天我們看了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我和王順都哭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從電影院出來，我就發(fā)了毒誓，這輩子再不看電影。現(xiàn)實里發(fā)生的事還不夠看嗎，干嘛要看人家演出來的？

【作者簡介：李廣宇，1970年出生于大連，出版有《大山深處——一個青年志愿者的手記》和《山里山外》兩部紀實文學(xué)作品，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天津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刊物，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2010年開始電影劇本創(chuàng)作，有多部電影劇本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