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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尋生命的故鄉——鮑爾吉·原野近年小說創作解析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隋華臣  2025年01月15日09:26

    憑借別具一格的散文創作奠定自己文壇地位的蒙古族作家鮑爾吉·原野,近幾年來一直專心致力于小說創作,先后發表了“烏蘭牧騎的孩子”系列小說、《送你一條大河》《烏蘇里密林奇遇》《馬娃子》等作品。這一次,鮑爾吉·原野能夠輕松順利地走進小說創作,固然得益于長期以來散文創作所積累的豐富經驗,但更關鍵的是他所堅持的文學狀態,“這種狀態讓我從散文創作并不費力地進入長篇小說創作。小說只是我要寫的另一類作品”(1)。這種狀態就是真誠地面對生活、面對內心、面對文學,始終意識到那個最真實的自我,進而受到小說這一文體的感召,在一個非常恰當的時間與其相遇,他們一見如故,在相互擁抱的時刻,作家的藝術生命發生了核聚變,深厚的文學積淀與醞釀已久的生命體驗便噴涌而出。在近年的小說創作中,鮑爾吉·原野雖然延續了此前散文創作的審美特征,但他并未停留在簡單的文體轉換上。他此前的散文創作更多地著力于呈現草原牧民的生存現實和最真實的日常生活狀態,并思考了現實空間意義的故鄉和精神想象意義的故鄉之間的復雜關系,從而展現一個更加立體、真實、完整的草原形象,以此去除那些對草原有著浪漫想象的作品所形成的審美遮蔽。這些在散文創作中已經完成的,自然不需要在小說創作中繼續重復。鮑爾吉·原野是在此前基礎上將藝術思考推向了更加深廣的場域。他深刻體驗到現代文明在推動歷史進步的同時,也使人類在自然界面前盲目自大,心靈麻木,生命力衰退,與生命本真漸行漸遠。因此,鮑爾吉·原野近年小說創作的著力點從對生存現實和生活現實的呈現轉向對更為深層的生命意義的開掘。這些小說作品都表現出濃烈的生命意識,深入探尋了生命的故鄉。

    一、讓生命融入大自然

    閱讀鮑爾吉·原野近年創作的小說作品,你會聽到各種聲音,如馬嘶、鳥啼、狼嗥、鹿鳴、熊咆等,此外還有河水流淌的聲音、駿馬奔騰的聲音、大風吹過的聲音、鳥兒飛翔的聲音、野獸竄動的聲音;你還能聞到各種氣味,如青草的氣味、動物糞便的氣味、泥土的氣味、森林落葉的氣味等;你亦能看到各種顏色,如綠色的草原、金黃的沙漠、藍藍的天空、金紅的余暉、褐綠相伴的森林,還有五顏六色的鮮花、五彩繽紛的鳥兒羽毛、灑滿白光的湖面等。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氣息,彌漫在作家所創造的藝術世界中,生命于此也融化在自然的氣息里。植物們,如遼闊的草原、蒼茫的森林,都是大自然孕育而生的,根植于大地;動物也是如此,“它們始終和大自然融為一體”(2)。至于人,情況便有些復雜,“人在童年跟大自然保持著親密關系。這段關系從剛懂事的三四歲延伸到上學時的七八歲。不幸的是上學之后,這種關系被打斷了”(3)。結果是,“人覺得可以脫離大自然并忽略自然,甚至毀壞自然。他們的心靈失去大自然的哺育也失去好多美好的東西”(4)。于是,讓生命融化于大自然,便是作家探尋生命故鄉所選擇的一條路徑。

    《烏蘭牧騎的孩子:鐵木耳與海蘭花》(5)開篇是鐵木耳、金桃、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在暑假到來時坐在西拉木倫大街的鐵制水管上制訂假期計劃。他們的年齡是八到十二歲。雖然他們想法各異,但都對大自然充滿了向往。最后在鐵木耳的精密籌劃下,他們獲得了走進草原,融入大自然的機會。《烏蘇里密林奇遇》(6)中的主人公門德和狗寶也都是十一二歲。門德在一個夢的啟示下,與好友狗寶相約游過額爾古納河,進入俄羅斯的烏蘇里森林,擁抱大自然。《馬娃子》(7)中,巴圖和滿達年齡也是在七八歲左右。他們通過一次奇妙的機遇,穿過山上的石壁進入了一個屏蔽人類的純粹自然世界——馬郡。這些書寫都充滿了濃厚的隱喻意味。空間意義暗示了人性意義,二者之間形成有效的互文。在空間上,無論是鐵木耳等人所在的西拉木倫大街,還是門德和狗寶所居住的查干木倫村,抑或是巴圖和滿達的賽罕烏蘇村,雖然離大自然很近,但都已經游離在大自然之外了。在人性意義上,這個年齡的他們雖然離生命故鄉還比較近,但已經開始產生游離。他們在生命的關鍵時刻融入大自然,扼制對生命故鄉的遺忘,這是非常幸運的。鮑爾吉·原野展示融化生命的大自然,充滿了詩意。然而,這種詩意并非飄浮在生命之外的遠方,將一切險惡屏蔽掉的寧靜與美麗,而是直面大自然現實的詩意。這些作品中,既展示了大自然的仁慈與美麗,又不回避大自然的暴虐與殘酷。

    大自然是仁慈的。它對融化于其中的生命進行溫情的化育與滋養。草原、森林以及生活其間的動物們,都是由大自然養育而生,同時它們又是大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理解起來并不困難。然而,融化進大自然,還會看到它對生命更加奇妙地造化。在《烏蘭牧騎的孩子:鐵木耳與海蘭花》中,海蘭花帶著兩個弟弟為了去白銀花草原而穿越沙漠,不幸在沙漠中迷路,父親寧布前來搭救姐弟三人。然而,沙漠的燥熱讓他們饑渴難耐,生命垂危。幸好一場暴雨解救了他們。父親在暴雨來臨時挖了一個小坑,將雨衣鋪在上面蓄水。當暴雨過后喝水時,海蘭花驚奇地發現,雨衣鋪就的小水坑里竟然有小魚在游動,這些小魚沒有受到任何浸染,通體透明,魚骨清晰可見。它們似乎就是融化在大自然中的生命氣息在暴雨中凝結而成的。如果沒有父親用雨衣鋪就的小水坑,這些生命將會何去何從呢?相信它們也一定會有生存的辦法。這是大自然融化生命最直接有力的證據,也更加能夠看到大自然化育生命的奇妙,也更加表明大自然是真正的生命故鄉。

    大自然又是暴虐的。它時刻對融化于其中的生命進行嚴酷的考驗。自不必說,沙漠的燥熱、山洪的咆哮、狂風的肆虐、雪崩的兇猛……都在無情地考驗著存在于其中的每一個生命。同時,為了爭取生存權利,各類生命之間不斷地進行生命競技。它們時刻都要面對生死,這便是大自然的殘酷。《烏蘇里密林奇遇》中有這樣一個場景:一只母野鴨帶著三只小野鴨在湖里游蕩,突然出現一只白雕向它們發起襲擊。母鴨利用在湖里的優勢,用翅膀和扁嘴與白雕奮力搏斗。只要白雕露頭,母鴨便使出渾身力氣拍動翅膀將其按入水中,幾個回合過后,白雕便被淹死了。一切生命,為母則剛。母鴨在保護小鴨這一意志支撐下竟然奇跡般地戰勝了白雕這樣的猛禽。這便是生命的潛力。人們一般習慣性地認為,大自然里都是弱肉強食,弱小的生命只能坐以待斃,任由宰割。母鴨卻顯示了生命的潛在力量。試想,如果母鴨被弱肉強食的思維所催眠,它的意志是否會很快崩塌,母子四個都將葬身在白雕爪下?然而,母鴨依靠頑強的意志贏得了生存的權利和生命的尊嚴。在《馬娃子》中也有類似的生命。巴圖和滿達到馬郡變成馬之后,結識了一匹由灰兔變成的馬,他們三個一組在馬郡共同生活。有一次,他們突遭狼的圍攻。巴圖和滿達恐慌至極,險些讓狼得逞。后來,在灰兔的指揮下,他們與狼斗智斗勇,最終戰勝了狼。幾只狼被他們打得死的死,殘的殘,傷的傷。正當巴圖擔心狼會報復時,灰兔卻告訴他,這些狼不會來報復,因為狼崇拜強者。他們在這場競技中贏得了生命尊嚴,獲得了狼的尊重。這一場景又與《鹿花斑的白馬》(8)中的一個場景形成互文。在《鹿花斑的白馬》中,幾個孩子在草原上遇到狼的跟蹤,向來堅毅勇敢的草原女孩朵蘭也顯出了驚恐,但還能組織大家沉著應對。試過很多方法之后仍然沒有擺脫。最后發現,是因為巴根背著一根木棍,被狼誤認為是槍,使其產生了憤恨。直到扔掉木棍,大家象征性地懲罰了巴根,狼才停止跟蹤。在狼看來,參與大自然中的競技,每個生命都應依靠生命本身的力量,而人卻偏偏使用槍炮一類的作弊神器,這讓狼鄙視和憤恨。當大家“懲罰”了巴根之后,狼就放棄了跟蹤。這也說明狼對真誠認錯表現出原諒和尊重。

    無論是造化與養育,還是暴虐與殘酷,都是大自然對生命的一種恩賜。大自然總是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9)的平等姿態對待融化其中的一切生命。它的暴虐與殘酷,并非故意與生命為敵的邪惡,而是對生命的考驗。它用殘酷和暴虐激活一切生命的內在力量,讓生命都成為自身的英雄,在以生命為賭注的競技中,可以體面地、有尊嚴地去面對生死。勝了,是靠自己的生命意志掙到的生存機會,有尊嚴地活下去;敗了,也無怨無悔,體面地退場。這便是鮑爾吉·原野讓生命融化于自然,讓生命故鄉賜予的生命尊嚴。

    二、兒童視角與童真童趣

    鮑爾吉·原野近年小說創作呈現出非常明顯的兒童視角,這也是值得關注的。從一定意義上說,這里的兒童視角是由小說敘述者的獨特性所決定的。在小說敘述上,作家選擇了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敘述。在此前的散文創作中,鮑爾吉·原野選擇的敘述者大都是實體的人,他們或探親、或訪友、或采訪,從而使敘述產生一種在場的真實感。但是,這些敘述者又大都處于旁觀者的位置,是一種“異質性的在場”(10),他們大都游離于草原及其相關日常生活之外。到了近年的小說創作中,鮑爾吉·原野選擇的第三人稱敘述,一方面延續了散文創作中敘述的在場感,另一方面又進一步做出了更加絲滑的藝術處理。這些敘述者已不再像散文中的敘述者那樣處于游離狀態,而是融化進了小說的審美世界。他們似乎看不見摸不著,但卻隨時隨處存在于小說的審美世界之中。他們儼然是大自然的化身。對于人類來說,兒童樸素純真的生命狀態是與大自然的氣息相接近的。因此,兒童視角便從大自然化身的敘述者那里天然流露出來。這是讓生命融入大自然后的必然選擇。在作品中,無論是敘述者,還是小說中的人物,都是以兒童視角來審視一切。同時,作家也將自我生命展開,與敘述者融化在一起,真誠地面對自我、面對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由此決定了兒童視角并非作家以成人的體悟和感受模仿出來的,而是在探尋生命的故鄉中自然生成的。因此,與一般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有所不同,鮑爾吉·原野所呈現的兒童視角不僅僅是對兒童生活與精神發展的表層描摹,他更是以朋友的姿態邀請孩子們幫助自己展現生命故鄉的原生態。在這里,兒童視角成了一盞探照生命故鄉的明燈,照見了純粹的童真童趣。

    從人的角度來說,這種兒童視角探照出的童真童趣,正是生命故鄉所承載的一種特質。它也是被融化生命的大自然氣息同化出來的。這種童真童趣已不再是少年兒童所專屬的行為特征。除了少數邊緣人物之外,它幾乎覆蓋了鮑爾吉·原野近年小說作品中的一切人物,且不說少年兒童,就是眾多成人身上也都充溢著可貴的童真童趣。在這些作品中,童真童趣成為作家所要展示的一種生命狀態。看看《烏蘭牧騎的孩子:喜鵲與金桃》(11)中,牧民們面對鋼制理發推子和半導體收音機時的表現。他們在這些新奇事物面前,像孩子一樣表現出既好奇又謹慎,同時還帶著一點小害怕,試探著接近。在他們眼里,理發推子頭部長滿了牙齒,可以將頭發咬下來,而壯著膽子理發的牧民向圍觀的牧民回應理發并不疼。面對收音機,牧民們更愿意相信廣播員是像烏蘭牧騎演員躲在幕布后面一樣,坐在黑盒子里對他們講話。這便是牧民們的生命狀態,呈現出一種賦予一切事物以生命的浪漫的認知方式。這種生命狀態“會讓您更本真、更單純、去花哨化、去計謀化”(12),并會“讓你心靈質樸”(13),引導人們回歸生命的故鄉。

    再看看烏蘭牧騎隊員在文藝演出時,也是充滿了童真童趣。他們雖然無法像專業化的文藝機構那樣提供規范專業的文藝表演,但他們擁有最可貴的一項品質就是來自生命故鄉的真摯,將自己的生命狀態與文藝演出合而為一。專業文藝機構往往將每一次文藝表演框定在規范的模子里,緊張地排練,一次又一次地彩排,在時間上確保每一個節目精確到秒,到正式演出時,各部門格外高度緊張,生怕哪個環節出了意外而造成演出事故。這樣的演出確實專業精致,但在一定程度上卻犧牲了文藝表演所應有的真摯。而烏蘭牧騎隊員的文藝表演,可以預先安排,也可以隨時隨地隨現實需要進行,在草原上、在星空下、在篝火旁都可以實現他們的表演。在《烏蘭牧騎的孩子:鐵木耳與海蘭花》中,山丹報幕時,巴根跑上臺自豪地聲稱“這是我媽媽”,山丹將他推進幕布后面,他又沖出來哭鬧,山丹只好牽著他的手報幕。對于這樣的意外,山丹并沒有尷尬,更沒有覺得這是演出事故。在《烏蘭牧騎的孩子:篝火與星空》(14)中,他們面對星空下的草原美景,在篝火旁自由自在地表演起來,雖然觀眾只有兩個獵人和幾個孩子。同時,他們也將兩個獵人拉入了表演中。這些無不充滿了童真童趣。文藝表演對于他們來說,似乎已不再是一項工作任務,更像是孩童般的游戲,成為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們陶醉于其中。

    同時,童真童趣還是一種生命能力,它是由人的內在心靈所決定的,在于“你的心能不能跟天地接上,這就像充電器跟手機之間的關系”(15)。這就是內在生命與自然界相連接的能力。童真童趣便是連接二者之間的數據線,它能夠使生命頻率調試到與大自然的氣息相契合,為各類生命之間實現有效溝通提供了可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各類生命之間因誤解而導致的悲劇。在《烏蘭牧騎的孩子:喜鵲與金桃》中,喜鵲萬納與金桃成了好朋友,它可以用樹枝陪金桃下棋,又可以引導孩子們找到山丁子果。獵人薩白能夠用骨哨召喚松雞前來跳舞。在《烏蘇里密林奇遇》中,松鴉成了鄂倫春少年那木卡的忠實伙伴,幫助他在森林里傳遞信息。門德在森林里迷路時遭遇棕熊,慣常性恐懼讓門德對棕熊產生了敵意,在多次擺脫無效的情況下,他終于從棕熊的行為中意識到,棕熊無意與他為敵而是想交朋友。在與棕熊有效溝通后,他們最終也成了朋友,棕熊真誠地邀請門德吃松果和魚,他們在一起相伴起舞。這種各類生命融合在一起的和諧正是生命故鄉所具有的狀態,而童真童趣是其中最關鍵的品質。

    優秀的文學作品能夠通過具體的故事或片段描述提示更為普遍的人生意義。牧民們的生命狀態、烏蘭牧騎隊員的生命狀態、與其他生命溝通的能力,都提示了更加普遍的人生感悟與意義。在現實生活中,當人們因事業進步而產生疲憊時、當與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產生了溝通障礙時,就需要思考一下自身的生命狀態是否已出現問題。對此,是繼續機械麻木地沉淪下去,成為一個工具人,還是適時地調試自己的生命狀態,喚醒對生命故鄉的記憶,鮑爾吉·原野給出了答案。他的這些小說,探尋生命的故鄉,在更為普遍的意義上,為人們提供了識別生命本真的認知價值。

    三、成長與愛心

    成長是每一個生命都必然要經歷的,它是生命存在的客觀規律,無法拒絕。一般意義上認為,成長是美好的,它意味著成熟,意味著獲得更加完善的行為能力,但這些也只是生命的表層體現。實際上,成長本身往往充滿了矛盾,它既能讓人收獲一些東西,同時又會讓人丟失一些曾經已有的優秀品質。只要更深入地去感受一下就會發現,成長對于人來說可能更是一把雙刃劍,它確實會讓你更加熟悉生命之外的世界,賦予你應對外部挑戰的能力,但是它也許更會讓你忘記來時的路,失去對生命故鄉的記憶。如果一個人走向所謂的成熟是以徹底失去童真和真誠為代價,精致利己,精于算計,謹小慎微,那么其生命將會被逐漸束縛起來,生命力也將在這一過程中枯萎衰竭。這樣的成長無異于生命的沉淪。

    鮑爾吉·原野在探尋生命的故鄉時必然要面對關于成長的復雜性問題,這也是其近年小說創作所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作家所希望的成長是不斷增加生命的重量,使生命更加充實,更加富于意義,而完成這種成長的有效途徑依然是讓生命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擁抱大自然,生命之間可以在相互給予中完成彼此的成長。在“烏蘭牧騎的孩子”系列小說中,烏蘭牧騎的隊員不僅給牧民們帶來了文藝表演并幫助牧民勞動,并且還給牧民們帶來了幻燈片、收音機、《人民畫報》等這些代表現代文明的事物,讓牧民們了解草原之外的現代世界。牧民們以自己的思維方式理解這些事物,增加了他們的生命內涵。城市的孩子們也參與了這些勞動,同時又能教牧民們識字,收獲了自我生命的價值。牧民們那種與大自然相和諧的生命狀態也感染了烏蘭牧騎的隊員和孩子們,讓他們實現各自的成長。

    《鹿花斑的白馬》中堅毅勇敢的草原流浪女孩朵蘭與鐵木耳和海蘭花交換禮物,朵蘭送給他們的禮物是鳥蛋,而鐵木耳的禮物是半截鉛筆,海蘭花的禮物是塑料頭夾。鳥蛋純粹來自大自然,而鉛筆和頭夾則是知識和現代文明的象征物。這正是一次心靈的交換,果敢與靈巧是鐵木耳和海蘭花所需要的,而現代知識和文明卻是朵蘭所渴望的。這些書寫也蘊含了更加普遍的隱喻意義。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些作家面對現代文明對鄉土文明和自然生態的破壞,逐漸產生了反對現代文明的情緒和立場。鮑爾吉·原野雖然也對現代文明帶來的破壞有著批判和反思,但上述這些書寫明確表現出他并不拒絕現代文明。走向現代文明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是人類整體的成長。重要的是,隨著現代文明的不斷發展,人類如何能保持心靈的純凈和生命的充盈?如何與自我生命之外的一切事物構建更加合理的關系?無論是個體還是人類整體,都是既需要成長,又需要保持從生命故鄉帶來的本真品格的。這是現代文明發展所提出的關于人類成長的大議題,也是鮑爾吉·原野探尋生命故鄉的歷史前提。

    大自然洗禮下的成長賦予生命最寶貴的品質是愛心。“當你開始關注大自然的時候,不管是關注一朵花,還是一條河,只要你關注少頃,愛在你的心里已經發生。”(16)這種愛心并非追求對他人的外在感化,也不是為了滿足某種自我心理需求而制造出來的,它源于生命的故鄉,是從生命本真里自然流淌出來的,無偏無私。烏蘭牧騎的孩子們撿拾羊毛賣錢為半身不遂的花蘭奶奶買藥,使花蘭奶奶能夠重新走路;烏蘭牧騎的隊員幫助孤單的獵人朱占蓋新房;鐵木耳得知救他的牧民青巴圖的母親生病了,毅然將用于做漿糊的白面全部送給青巴圖,讓他為生病的母親做白面條,而青巴圖則回饋做糨糊更有效的方法……這些都是從生命本真里生發出來的愛心,沒有做作的痕跡。

    這樣的愛心有時也需要在成長中不斷地完善和萃取。在《烏蘇里密林奇遇》中,門德和狗寶在中國老爺爺徐白城仁愛慈祥和家國情懷的感染下似乎領悟到了生命的意義,但隨后卻在欲望的驅使下,落入了瓦洛佳的賭博陷阱。瓦洛佳雖然設置了賭博陷阱,但他并不邪惡。門德和狗寶最初誤認為他很有錢,后來卻發現他是生活困窘的吉卜賽流浪者,命運也很可憐,但卻有著一種從容和樂觀。在自身生活都很困窘的情況下,瓦洛佳還是購買了食物送給更可憐的瑪夏奶奶和娜塔莎。修特和狗寶在森林陷阱里半開玩笑地對話,讓狗寶了解到在面臨生死時生命也有可能產生險惡。瓦洛佳和修特都是從另外一面告訴了他們生命的內涵,讓門德和狗寶適時調整自己的生命狀態。直到最后,獵人喬喬以犧牲生命為代價指引寶藏埋藏之地,讓自我的生命獲得了升華。面對挖寶得來的錢財,狗寶想的是給徐白城爺爺蓋房子和買新衣服;門德想的是將錢送給瑪夏奶奶,讓她給殘疾的娜塔莎治病。這樣的愛心已經完全是從生命本真中流淌出來的。實際上,喬喬和那木卡雖然有著大自然的品格,但他們身上還存在著某種未去的欲念。喬喬執著于挖寶,遭毒蛇咬傷而喪命;那木卡執著于為喬喬報仇而被斷線的氫氣球送上了天。門德和狗寶則在經歷這些奇遇歷險之后更深刻地領悟了生命本質,用生命的溫度將愛心從生命故鄉中蒸騰出來。

    生命故鄉承載了生命本真的品質和生命意義,能夠喚醒人們的生命自覺。鮑爾吉·原野在近年小說創作中對生命故鄉的探尋,沒有局限于民族,甚至也沒有局限于人類,而是涵括了一切生命,在各類生命的相互參照中,探尋生命的尊嚴和價值,試圖探求一種合理的生命狀態。他希望人類文明的發展不要將生命逐漸束縛起來,而是要讓生命更加舒展和自由。然而,現代科技的發展為人類生活帶來便利,節省出大量的時間和空間,為何人們還會發出“時間都去哪了?”的嘆息。實際上,這些節省下來的時間和空間被人類不斷膨脹的欲望所擠占,欲望增長的速度遠遠超越了節省的速度。人自覺是萬物之靈長,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一切,結果卻將自身生命束縛起來。鮑爾吉·原野讓生命融入大自然,使生命顯現出與大自然氣息相和諧的童真童趣,獲得增加生命內涵的成長,催動生命本真流淌出愛心。大自然的洗禮,“讓人知道人不過是萬物之一種,而非之靈”(17),進而產生敬畏,懂得節制,也懂得尊重生命,尊重規律。這樣才能夠獲得生命的尊嚴和價值,通向生命自由。這樣的生命自由是在尊重生命和規律的基礎上,將自我的生命頻率調整到與一切客觀規律相契合,使生命既順從客觀規律,又能不被束縛。這種生命狀態就是儒家文化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18)的那種從容,也是道家文化所謂“德充于內,物應于外”(19)的逍遙和灑脫。童真童趣、愛心、敬畏、尊重……是鮑爾吉·原野為生命尋到的一根風箏線。這根風箏線扎根于生命故鄉,又牽引著生命本身,使生命自由飛翔的同時又不迷失對生命故鄉的記憶。

    注釋:

    (1)陳亞軍、鮑爾吉·原野:《野性十足的森林寓言》,《民族文學》2023年第1期。

    (2)(3)(4)鮑爾吉·原野:《從大自然重返童年》,《鴨綠江》2021年第28期。

    (5)鮑爾吉·原野:《烏蘭牧騎的孩子:鐵木耳與海蘭花》,《芙蓉》2020年第6期。

    (6)鮑爾吉·原野:《烏蘇里密林奇遇》,《民族文學》2023年第1期。

    (7)鮑爾吉·原野:《馬娃子》,《作家》2023年第2期。

    (8)鮑爾吉·原野:《鹿花斑的白馬》,《作家》2021年第11期。

    (9)王弼注:《老子道德經注》,第15頁,樓宇烈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1。

    (10)李振:《“火的弟弟”和他的故鄉——鮑爾吉·原野<流水似的走馬>》,《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0期。

    (11)鮑爾吉·原野:《烏蘭牧騎的孩子:喜鵲與金桃》,《芙蓉》2021年第1期。

    (12)(13)(15)林喦、鮑爾吉·原野:《大地上的浪漫歌吟——兼與散文家鮑爾吉·原野的對話》,《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

    (14)鮑爾吉·原野:《烏蘭牧騎的孩子:篝火與星空》,《人民文學》2021年第6期。

    (16)(17)鮑爾吉·原野:《跟大自然說句話》,《文苑》2020年第3期。

    (18)劉寶楠:《論語正義》,第43頁,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9。

    (19)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第103頁,曹礎基、黃蘭發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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