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味生活中的文韻
當我們踏足山河,去尋訪書中的舊友,或者翻開書頁,去開啟精神的遠行;當我們在節氣里體會天地的變化,或者在民俗中領悟傳統的意味,我們都在切切實實感受文化的影響。文化的韻味不僅在典籍中,更在生活里,流淌于衣食住行的每一個細節之間。發現文韻,便是發現生活的詩意與美好。本版集中推出一組作品,與讀者朋友一起尋味生活中的文韻。
——編 者
瀘溪的煙火
王躍文
我同瀘溪的緣分,皆拜文學所賜。年輕時讀沈從文的《湘行書簡》《湘行散記》,知瀘溪有奇山秀水,河岸絕壁高處洞穴里還擱有神秘的赭紅色箱子。沈從文曾在船上觀看瀘溪人五月十五賽龍舟,熱鬧一整天,吃過晚飯,清風朗月,河面上,頭包花帕的競渡后生仍不想散去。讀沈從文寫瀘溪的文字,那時歲月真是清苦,但人們耕織勞作,討船上的生活,上集鎮做買賣,唱歌看戲,敬神祭祖,安靜地過著日子。一個黃昏,沈從文船到瀘溪,聽得“滿江的櫓歌,輕重徐急,各不相同又復諧和成韻。夕陽已入山,山頭余剩一抹深紫……小船上各處有人語聲、小孩子吵鬧聲、炒菜落鍋聲、船主問訊聲”。濃郁的煙火氣息,讓沈從文幾近沉醉,“我真感動,我們若想讀詩,除了到這里來別無再好的地方了。這全是詩。”沈從文這話是對新婚妻子張兆和說的,卻讓我這半個世紀之后的青年生出對瀘溪的神往。
我真的到瀘溪,卻是讀沈從文之后又30年。80多年前沈從文聽得滿江櫓歌的沅水依舊滔滔不絕,我卻尋不到那響起炒菜落鍋聲的老街了。五強溪水庫的尾水淹沒了武溪鎮,起于唐末的瀘溪老縣治不得不搬遷新址。那是仲春時節,我隨湖南作家采風團,乘船順沅水往北,一路風和日麗,山青水明。浦市白沙兩鎮間的沅水是瀘辰界河,右岸高崖壁立,其地屬辰溪,看景卻全在瀘溪。沈從文當年坐船回故鄉,吃住多在瀘溪,看的景致也在對岸崖壁上。我尋看懸崖上的赭紅木箱,偶爾可見,比沈從文看到的少了,但崖壁之上的奇觀卻是萬古不變的。那些出自造化之手的斑駁色彩、奇幻圖式、詭異象形,千萬年之前就已定稿了,甚而崖縫間凌空伸出的那株古柏,多少年之后還會是那不變的姿勢。瀘溪人看了世世代代的好景,我這遠客到此除了昂首凝望,只有深切的拜服與敬畏。人事代謝,江山卻不會老去。沅水左岸則是瀘溪,間或高山聳峙,間或田疇綠野,間或煙樹人家。河灘處必有柳林,柳林間常有牛群,牛脖上的鈴鐺叮叮可聞。河灣處偶有鵝鴨,白鵝喜歡單腿立于岸邊小睡,麻鴨則不停地扎猛子撈魚蝦。看鵝鴨的人遠遠地坐在柳樹下吹涼風。當年沈從文寫瀘溪百姓,說是“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今天瀘溪柳林下的鵝佬鴨倌,清閑自在也是真的,但他們卻是知道世界的,世界也是知道他們的。
此后,我便常去瀘溪。去年7月,我再次造訪瀘溪。登臨涉江樓,看沅水浩蕩北去,驕陽之下碎銀閃亮的長河遁入無盡青山。探尋巖門古堡寨,老舊的城垣、望眼、門樓、村巷,令人生幽遠懷想。重游浦市,想起沈從文說此地“出肥人、出肥豬”的調侃,便知這里從來就是富庶膏腴之地。這次去瀘溪,印象極深的是尋訪沅水河邊的五果溜村。村名頗有意思,細問方知,村上盛產桃、李、杏、棗、梨五種水果,為遠近聞名的水果之鄉。盛暑正午,老少村民閑坐長亭喝茶納涼。水稻已經金黃,快要收割了。各色瓜果都在地里好好地長,柑橘尚是青綠,梨子剛剛脆甜,香瓜鼓著肚臍,西瓜已結白霜。所謂五果,只是村上傳統品牌,如今其產業產品早已多種多樣,既有現代柑橘育苗基地,又有茡薺產業示范園,還養殖稻花魚,居然還出產南美白對蝦。沈從文在《長河》里寫呂家坪的柑橘堆放在路旁無人問津,運到外面去也是貨到地頭死。五果溜村卻是組建“村集體+合作社+農戶”統收統銷平臺,農戶只管種出好水果,銷路是不用發愁的。
那幾日在瀘溪,我特意去吃了當地傳統早餐齋粉。一大早,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家家齋粉店都是滿客,門前頗有排隊等座的客人。我尋一家人客稍稀的齋粉店當街坐下,襯衣早汗星點點。店內鍋灶前熱浪蒸騰,電風扇吹得隆隆響。店家夫婦不太抬眼看人,只顧手腳忙碌,因為往來都是熟人,反倒少了客套。店家端來齋粉,見我是生人,臉上多了笑意。我也笑笑,低頭吃齋粉。羊脂玉白的粉,素油素湯,蔥花香菜,油炒花生。我喜辣味,又好酸爽,吃的是酸辣齋粉。朋友見齋粉全不見葷,又從旁邊店里買了鹵雞蛋過來。其實,齋粉素吃極好,不用加雞蛋的。90年前,沈從文在信中告訴妻子,“吃了兩碗白面當飯”,我私忖他講的白面,應該就是我正吃著的齋粉。日子會慢慢變的,但總得有不變的東西,齋粉便是瀘溪百姓不變的日常。一碗齋粉,天下太平。
文韻滋養生活
周華誠
杭州老城區南邊的復興南街,是一條煙火氣很足的街巷,短短數百米,擁有幾十家小菜場,若干網紅面館、小吃店、雜貨鋪,充滿生機與活力。這條老街近期迎來一股文藝新風,一家名為“稻田讀書”的公益性文藝空間悄然開放,為這條原本就很熱鬧的街道增添了一抹文化的亮色。在這里,作家講座、讀書分享、手工布藝展覽、童謠插畫展覽、小店寫真展覽等豐富多彩的公益性文藝活動輪番亮相,受到周邊居民的熱烈歡迎。
生活需要文韻滋養。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我們往往容易忽略身邊的美好,而文藝空間的出現,讓文藝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更加緊密相連,讓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都充滿了文化的韻味和藝術的氣息。
在紛繁的日常生活中,人們不僅需要物質的滿足,更渴望精神的豐盈。一場精彩的文藝演出,一本引人入勝的書籍,一幅賞心悅目的畫作,都能讓人暫時忘卻生活的煩惱,得到心靈的慰藉和精神的放松。這種精神上的享受,是任何物質財富都無法替代的。作家、藝術家、建筑師等與普通市民齊聚一堂,分享對文藝的熱愛、對生活的理解、對夢想的追求,這正是文藝空間努力營造的氛圍。
文藝來自人民,來自寧靜的大地和熱鬧的生活。文藝家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開掘詩意空間,呈現悠長文韻,可以創作更多接地氣、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作品,策劃更多的文藝活動。例如,在復興南街,攝影家、作家一起尋訪這條街的日常生活,策劃關于這條街的小店人物寫真,記錄他們的閃亮日子,也計劃邀請插畫家逐一繪出小街小店的日常場景,并在文藝空間里展覽。用文藝的眼光打量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往往能重新發現日常的永恒意義,也能激發與提升我們對美的感知力、欣賞力、想象力。審美力的提升,不僅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發現更多的美好,還能幫助我們創造出更加豐富多彩的生活。
在“稻田讀書”文藝空間,人們留意到一些畫面,穿工作服的保潔人員會在此停留,在喝水小憩時捧起一本書來翻看。在附近馬路上工作的停車收費員也會來到文藝空間,靜靜欣賞一件南宋占景盆復刻花器盛裝的插花作品。南星街道辦事處的負責人說,在復興南街這樣的傳統老街上,一個個咖啡店、讀書空間和文藝場所成為熱門打卡地,正說明煙火氣、年輕態與新消費主義有機融合,帶來了流量,也為城市商業更新發展提供了全新的能量。
生活即藝術,藝術即生活。根植于傳統文化的地方文脈,一定會在當下的日常生活里體現出來。今天的人們,如何接續古老的文化傳統,滋養當下的美好生活,是需要思考、需要去做的功課。藝術與生活,從來都不是割裂的。一座城市的幸福指數,就藏在每一個煙火日常中,也藏在每一個文藝角落里。
去地壇尋史鐵生
夏 欽
我知道,這注定是一場毫無結果的尋訪。我要尋訪的主人公,病逝14年了。但我還是來了,在北京一個薄霧籠罩的秋日。
我的書柜中,放著兩本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本是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平裝本,第二十一次印刷;一本是2017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精裝本,第二次印刷。這些年來,我陸陸續續看了多遍,很多情節,歷歷在目,一些紙張,已經泛黃卷曲。想起地壇,我就想起史鐵生;想起史鐵生,也常常想到地壇。一個公園因為一個人而被牽掛,想必是這個公園的榮幸。
我客居的成都與北京隔著1800多公里,這些年,我到北京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每次來,我總不會忘了地壇,只要時間允許,總想去逛逛。史鐵生在這個曾經荒蕪、破敗的園子里,從青年到中年,待了整整15年。他在這里看天看地看流云,最終看到了自己的內心,從而找到一條開鑿于紙上的自我救贖之路。
從入住的裕民路打車到地壇所在的安定門,僅僅20分鐘車程。地壇最吸引人的植物是高大挺拔的銀杏與常年青翠的蒼柏。時令尚早,寬闊的銀杏大道兩側,整齊排列的銀杏樹還枝繁葉茂,有一點微微的泛黃提醒市民秋天已來臨。
在《我與地壇》中,史鐵生寫道:“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但現在的地壇不僅拾掇得干凈整潔,花草樹木葳蕤可觀,還因鬧中取靜的清幽環境,成了市民健身散步的好去處,到處都是悠揚悅耳的音樂聲響,到處都是人流匯織的歡聲笑語。
我漫無目的地在地壇走著,思維卻追隨著那輛輪椅和輪椅上思想者的印跡,那些熟悉的場景不請自來:那個善良、操勞、克制的母親,也許她的足跡與目光,和史鐵生一樣遍布地壇的角落;那對長期相敬如賓、牽手散步的恩愛夫婦,他們就這樣年復一年優雅平靜地走向生命的盡頭;那個每天都來練嗓子的年輕人,他的歌聲也許并不是那么動人,執著的情懷卻足以唱開這里的花、唱醒這里的草……這個園子就是一個世界,有人在這里沉思默想,有人在這里蓄勢待發。這個世界讓人感到:不管生命如何弱小,不管命運如何坎坷,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著,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活著,本身就是意義。
不知不覺中,薄霧散去,太陽探出頭來,從筆挺的白樺、淺黃的銀杏、遒勁的蒼柏枝葉縫隙處,灑在凳子上、草叢間、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人頓覺溫暖起來,舒服起來。
看著在地壇公園談天說地的老人,我不由又想起史鐵生。如果尚健在,才73歲的史鐵生,也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也許正在與人閑聊,也許正在開懷大笑。然而,人生沒有坦途,我們每個人都有陷入困境的時候,無論是找友人傾訴,還是向親人抱怨,或者一個人默默吞咽,都是內心在渴望尋求一種力量,借以支撐著繼續前行。也許,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地壇”,它或者是向隅的一陣哭泣,或者是堅守多年的一項業余愛好,或者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無論哪一種,都是我們心靈的港灣,是我們內心的隱蔽角落,當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遭遇挫折的時候,只要走進自己的“地壇”,就能重新找回內心的平靜和力量。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地壇就是引領史鐵生穿過幽暗人生隧道的那道光束,正如萊昂納德·科恩所說,“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晌午時分,沿原路走出地壇,差點和一輛“吱吱”前行的輪椅撞了個滿懷,馬上驚慌地說了一聲抱歉,只見一名中年男子定在我前面,車輪已在他熟練控制下穩穩停住了。男子沒有氣惱,倒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一頭烏黑的濃發下是一張白凈的娃娃臉,米黃色的褲子配著鮮紅的毛衣,顯得活力十足。我再次拱手道歉,定定地目送男子搖著輪椅消失在微微泛黃的銀杏大道的盡頭,就像50多年前那個喜歡長跑的老友目送進入地壇公園的史鐵生一樣。
從幾幅畫說起
劉大先
卡爾維諾談到經典的時候,曾經說經典就是那些你第一次讀的時候就感覺似曾相識,但是多年以后再讀,依然能夠從中獲得新鮮體驗與感受的東西。有一天,我想起外公家堂屋側墻上掛的四幅畫,忽然就對這個話有了直觀的理解。
那四幅畫,每幅都配了一首詩,年深日久,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首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還有一首是高適的《別董大》:“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我推測,另外兩幅畫及配詩應該也是跟送別主題相關的,比如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之類。
外公曾是基層政工干部,中堂擺的是毛主席在延安的照片,床頭放的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別無其他書籍。那個年代,外公并沒有機會接受很多的文化教育,外婆更是大字不識,堂屋掛的這些詩配畫,現在想起來,同整個家庭的氛圍并不一致。我都懷疑外公是否真的理解這些唐詩的意蘊。不過,它們就掛在那里,成為家中文化的構成部分。
小時候,我家中也有類似擺設,中堂是一幅碩大的寫意山水,山峰疏林間有三個行人,還有一只猛虎臥于溪澗之側。那出自我父親舅舅的手筆,但我父親初中畢業就入伍了,對此畫內涵應該一無所知,因為在我成長過程中從未聽他講過這幅畫。直到有一次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參觀,看到著名的儒道釋三家文化和諧共處的《虎溪三笑圖》,我才恍然大悟——我家那張畫描繪的就是這個故事啊!
我不知其他地方如何,記憶中吾鄉農民家中多有如此陳設。我就見過鄰居家中梅蘭竹菊的條幅、“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字聯。它們也許是某個鄉間文人的作品,也許就是春節前從集市上買來的新年掛畫,不過是主人家平凡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裝點。對于生活其中的人們而言,那些詩詞歌賦不見得有如何直接而深刻的影響或寓意,卻在不經意間進行了一種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人文教育。
文化的傳承之功、經典的涵泳之力,可能恰恰就藏在這些日用而不知的事物中。它們構成了我們的生活背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只有當某個因緣際會的場合,那種文化記憶才會被激活、被喚起,從而讓傳統的血脈覺醒,意識到為什么經典會讓我們似曾相識。因為,它們就是我們的生存環境,我們無法擺脫其影響——它們就在那里,已經成為我們精神和觀念的有機組成分子。
古典詩詞并不為少數人所獨享,當它們被創造出來,就已經是整個人類共享的成果。任何一個普通人,在紛亂嘈雜,有時候可能充滿喧嘩擾攘乃至齟齬困頓的生活中,也會有一些在物質之外的美學和文化追求。詩心畫意、玄妙的審美、超越性的遐思,不是一小部分人的專利,而是普遍的日常,這才是文化傳承的真意所在。
話書香
李建永
女兒在2000公里之外的深圳工作,平時做合成生物化學之類的實驗,有閑暇時便會跟我通電話,討論一些有關讀書的話題。
某日,女兒問我,爸爸,什么是書香?
我說,古人以蕓香草藏書辟蠹,所以有書香之說。后來,書香不再限于藏書了,也可泛指愛讀書的社會風氣和愛讀書的家風,比如書香社會、書香門第。
女兒又問,通過刷小視頻、抖音什么的聽書看書,算不算書香呢?
我說,這可是一個新問題。不過,我倒是覺得,通過新媒體聽書看書,也是書香。只是就我自己而言,更喜歡讀紙質書,更愛紙的書香罷了。
其實,我平時也刷小視頻、抖音什么的,但每次真的想讀點書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去翻閱紙質書。“老去讀書隨忘卻”,讀紙質書不同于刷視頻,你可以隨意在書上勾勾畫畫,也可以鉤玄提要,把重點記在扉頁上,還可以在天頭地腳隨手寫下感想。復習的時候,或者寫文章需要相關資料的時候,翻開每一頁都像遇見“老友”一樣,你會會心一笑,很是自得。
我一直以為,這是我自己多年的習慣,并不適合年輕人。
令我意外的是,女兒在電話那頭說:“我也愛紙書香,我覺得紙質書更有實感。”
我說,如何個“實感”法呢?
女兒說:“就像爸爸在紙質書上記下自己的心得和感想——特別是讀爸爸讀過的、留有筆記的紙質書,我能夠實實在在地體味到書香。這在電子書上是無法感受到的。”
我一時有點感動,也有些感慨。
我告訴女兒,在我少年時,村子里很多老戶人家的家門上,都還能看到“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木刻對聯。“耕”是體力勞動,能夠讓人吃飽穿暖;“讀”是精神勞動,能夠讓人知書達理、增長見識。“詩書繼世長”,就是說咱們老家當年的家風與鄉風,書香濃郁,斯文流傳,可以長久地潤澤后世子孫。
女兒可能也是受了我的影響,即便遠在深圳,也老愛跟我要書。
近日,她又打來電話說,咱家不是有兩套同樣版本的《左傳》嗎?請給我寄一套吧,要爸爸批注過的。她還開玩笑說,我要在爸爸批注過的書上再作批注,將來傳給我的孩子。
一番話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說,你要真能這么干,那就是送給孩子最好的禮物!
等一場大雪
王祥夫
“大雪”這個節氣很富有詩意。試想,早上一起來從屋里推門推不開,從窗子里朝外望望,原來是一夜大雪封了門,人需要從窗里跳出去掃雪,把封門的大雪掃開,人才能從屋子里一個接一個地出來。這樣的早上,隨便望空一喊,或者是哪怕咳嗽一聲,聲音都會顯得格外的清亮。大雪之后的清早,不知為什么總是能聽到喜鵲的叫聲,也真是格外的清亮好聽,“喳喳喳喳、喳喳喳喳”,喜鵲不開口不說,一開口就是連叫四聲,叫兩聲的沒聽過,叫三聲的好像更沒聽過。它落在樹的最高枝上,在大雪過后的清晨,尾巴一點一點,“喳喳喳喳、喳喳喳喳”。什么意思呢?沒人知道,但總是喜慶的、好聽的,沒人不喜歡喜鵲叫。
老鴰的叫聲卻往往是一聲或者兩聲,成群的老鴰從空中掠過,它們是你一聲我一聲地對答交談,好像是在高空中討論著什么,“哇——”“哇哇——”也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么意思,它們叫著飛著、叫著飛著就那么飛遠了,也不管人們在下邊有多少想法有多少疑惑。人們看著越飛越遠的老鴰都會在心里想,它們這一天一天地飛來飛去,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呢?這簡直是沒人知道。到了晚上,它們又飛著叫著、飛著叫著地飛回來了,它們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我知道它們的家就在離我家不遠的醫院附近。醫院附近的那些樹上一到了晚上就會落滿老鴰,幾百只,或者比幾百只還多。有人到那些樹下去掃老鴰糞,一掃就能掃半筐。據說這些老鴰糞能治眼疾,但怎么個治法,誰也說不清,難道是弄些老鴰糞直接抹眼睛上嗎?我問過幾個中醫大夫,他們都說不知道,這種事問西醫可能也不行,西醫也不懂這個。據說我們老家的土醫生知道,但買張票回去就為了問問這事也不值得,所以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些老鴰糞究竟被拿去做了什么。
下大雪好,我從小就比較喜歡下大雪,一下大雪就可以出去堆個雪人,找根胡蘿卜當鼻子,找兩個小煤球做眼睛。可大雪這節氣也有一點不好,就是總能聽到豬叫聲,因為在我的東北老家,這個時候要吃殺豬菜。那么老大的一個鍋,里邊“咕嘟咕嘟”滿滿燉的都是酸菜和豬肉粉條,這個菜據說是越燉越好吃,如果外邊下著大雪,還可以喝兩杯。還有就是,大雪一過就可以蒸黏豆包了。豆包師傅這幾天是最忙的時候,他是被人們到處請去給人家和面。他只負責和面。頭天和好面,隔一晚上,第二天再來看看面發好了沒有。“發好了,蒸吧!”他一聲令下,這一家人就得忙活一整天。多少黏高粱配多少白面居然也是學問,關于這一點,你去問大學的教授,他們也未必能說得出來。做黏豆包在東北是件大事,一冬天吃的黏豆包要一下子全蒸出來,然后全放到院子里去凍。豆包師傅也不收什么工錢,頂多是拿些黏豆包回去給他的老婆交差。
大雪節氣,所謂“大”,即“盛”的意思,“至此而雪盛矣”。作為二十四節氣之一,大雪標志著仲冬時節的正式開始,此時天地已寒冷寂靜,土壤在積蓄生機。在民間,老百姓認為人與自然是一樣的,所以大雪也是進補的好時節。大雪時節雖然天地清冷,然而早上起來,外面照例是喜鵲在叫,一連四聲,可真是清脆好聽。走出門看一看,說是“大雪”,但老天爺好像還連一點下雪的意思也沒有,真希望它來場大雪,給新的一年預兆一個好收成。
請對子
謝 明
家鄉在皖西霍山。這里自古崇德尚文,臘月里“請對子”的傳統代代相傳。打年貨時,人們就會備好大紅紙、墨汁,以供“請對子”之用。
何謂“請對子”?家鄉人對大門的對聯非常講究,認為是家庭的臉面,最能體現家庭的文化素養、家風傳承,所以一定要鄭重地請學富五車的老者擬定,把上年的收獲、感悟,來年的愿景、渴望,都凝聚在言簡意深、對仗工整、平仄協調的對聯里,這是相沿成習的自覺。在文化水平普遍提高的現在,雖然自己也能擬聯,但人們依然遵從“請對子”的習俗,一示重視,二含自謙,三顯恭敬,覺得請來的對子,更具儀式感,貼在大門和庭院,喜氣洋洋,火火紅紅,“門樓子”氣宇軒昂,神采煥發,這個年才過得有意義,心里才踏實。
進入臘月,有名望、善書法的文化人,成為十里八鄉的“香餑餑”,這家拽,那家請,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但是,多年積累的功力被鄉親認可,他們倒也樂此不疲,欣然愿往。
按照約定的日子,家主早早上門請先生。聽聞先生將到,周圍的鄉鄰手拿準備好的紅紙,也一起涌來,笑臉迎候。先生來到主家的堂屋,主婦忙著倒茶,主人敬煙,先生入座,稍事休息。一會兒,先生一聲:“干活!”大家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忙不迭詢問是否需要幫忙。先生詼諧地說:“那就勞你發財的大手,牽牽紙吧。”先生起身,來到桌前,從自己的行頭中,取出大小不等的毛筆,順勢擺在筆架上。然后挑上尺寸相適的毛筆,在清水碗里沾了沾,提起來看了看,覺得可以,隨手拿起墨汁瓶,擰開蓋子,將墨汁倒入空碗中,頓時,濃濃的墨香飄散在空氣中。先生雙手把鋪在面前的紅紙捋了捋,消除凹凸,使其平展。隨后,提起筆,在盛著墨汁的碗里蘸了蘸,屏住呼吸,聚氣凝神,揮毫潑墨,無拘無束,筆走龍蛇。少頃,一副對聯即大功告成。主人邊連聲道謝,邊把寫成的對聯移至空白地方晾著,等候收墨。大家圍攏過來,一飽眼福,嘖嘖稱贊。
近些年,家鄉的黨政部門順應老百姓的需求,每年臘月間,都會邀請書法家、文化志愿者前往鄉村,義務為群眾擬春聯、寫對子。如今,這已成了家鄉人忙年必不可少的環節。鄉親們趕“文化之集”,請“春節之聯”,家鄉的新年俗為傳統文化注入了新活力。
臘月里,迎著一張張笑臉,漫步在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鄉村,我仿佛看到,一扇扇大門,門楣上紅彤彤的對聯,像一束束報春之花,撲面而來,為寧靜的鄉野,增添了喜慶與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