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5年第1期|凡一平:關于東西的開胃小碟
東西是我的師弟,我們認識結交四十年,彼此編織、儲存諸多故事,供人減壓、娛樂,作賤的是我倆,快樂的是大家。他曾寫過《關于凡一平的流言飛語》《老凡的業余生活》,在民間流傳甚廣,在《回響》
未獲茅盾文學獎之前,我認為這是東西最好的兩篇作品。2023年,東西獲茅獎后,我陪他回天峨谷里,去給他父母上墳。東西為父母上香,說爸、媽,我得了茅盾文學獎,這是中國文學最高獎。墳前的煙筆直、纖細,絲毫不為所動,一定是大字不識的父母無法理解,不懂得什么是茅盾文學獎。東西思忖,換個角度說相當于買彩票,中了特等獎。頓時香煙繚繞、騰動,仿佛父母聽懂了似的歡欣鼓舞。后來有人問我這故事的真假,我說是哄鬼的咯,但有現實依據。下面的故事也是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僅供人們開心并增加對東西的認識了解。
我從2005年起,與東西一同引進到廣西民族大學。大學為了方便我們寫作,專門成立了文學影視創作中心,開始是副校長容本鎮兼中心主任,東西和我是副主任。那時我副處已經八年,繼續是副處,就跟時任的校領導傾訴,說我已經八年副處了。正當校領導在安慰我的時候,東西忽然說希望不要再制造一個八年的副處。校領導為難,說東西是第一副主任,凡一平是常務副主任。調進學校前,東西與我促膝談話,說一平兄,到了民大,這是大學,跟社會不一樣,你一定要嚴于律己,不要犯錯,尤其不要帶女學生出去吃飯,更不能有什么感情糾葛。東西反反復復、絮絮叨叨了一個半小時,我說你說完了嗎?東西說我說完了,到你說。于是我說剛才你講的也是我要跟你講的。他一愣,好像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會犯錯誤。我們謹小慎微當了兩年副主任,容副校長提拔去了外校當校長,中心主任空了出來,校領導征求東西和我的意見,意思是你們兩個副主任,誰來當主任恰當呢?東西讓我先推薦,我當然不好推薦自己,就推薦了他。他當仁不讓,說這樣也好,一平的“八年悲劇”總算沒在我身上重演。東西當了我的領導,不斷地鼓勵我說一平,你好好干,等我退休了,你接我的班。我努力工作,一晃過去十多年,學校下了我的退休文件。我傻眼了,還沒接東西當主任呢,怎么就退休了?仔細一想,這才恍然覺悟,原來東西比我小兩歲呢。
歲月如梭,人生進入老年,回想與東西四十年的交往共事,發現掌握東西的趣事頗多,繼續挑揀講述——
話說1982年,東西考上河池師專中文科,成為我的師弟。那年與東西考上大學的還有兩個高中同學,一個是金化倫,另一個是張柱林。金化倫考上的是廣西師院,張柱林考上的是武漢大學。三個同班同鄉同學一同在八臘鄉候車前往縣城所在地六排鎮。班車過來,乘客擁擠,只能再上兩個人。金化倫不假思索,對當時還叫田代琳的東西說代琳,你考上的學校只是專科,也近,就讓我和柱林先上。東西心服口服目送兩位考上本科和重點大學的同學上車,與姐夫繼續原地候車。不久,過來一輛拖拉機,只需要付出四只粽子,東西便可和姐夫上車。那時東西姐夫身上帶著八只粽子。東西和姐夫面面相覷、交換眼色,達成共識,不給粽子,寧可走路。于是東西和姐夫邁開雙腿,徒步走往縣城。結果二十多公里路,八個粽子吃完,東西和姐夫還沒走到縣城。經此教訓,東西從此腦洞大開,變得絕頂聰明。
上世紀九十年代,東西從河池調來南寧,在《廣西日報》當編輯,因報社無房子,暫時與我居住。他后來獲魯獎的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便是在我家最終完稿。記得殺青后,東西頻頻請客,仿佛預感寫出了代表作,提前慶功。有一次吃宴,桌上有一位縣官,對東西的職業及志得意滿表示不屑,意思無非是人所干的行當再喜歡,不掙錢就沒意義。那時東西靠寫作、節儉攢下了三萬塊錢,以為了不起,就說那就比唄,看誰有錢??h官亮出存折,東西一看,傻眼了,存折上八十萬款額,觸目驚心。東西不敢掏出自己的存折,卻說我存款雖然沒你多,但我的合法收入比你多。那位縣官忽然有些不自然,只能尬笑。不久,縣官因為貪腐進了監獄,東西得知后,不停地罵自己烏鴉嘴,但又忍不住向我炫耀他的預見力。我說那你預料一下你能不能獲魯迅文學獎?他說這個是天底下最難預見的。我說放心,你的作品一定能獲魯獎。他立刻拿起酒杯敬我,說真的嗎?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分明充滿了崇敬,對我的預言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東西的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后,我和胡紅一經常去他在廣西日報社內的家里慶功,東西總是愁眉苦臉,看樣子是不再歡迎胡紅一,因為他去東西家蹭飯次數比我多,于是后面胡紅一去東西家的時候,加帶了酒和其他食物,但東西還是不高興。我終于發覺,每次吃飯,都不見東西上小學的兒子田原也,就問田原也小學就上晚自習啦?東西回答,你們以為我不高興是因為你們嗎?是因為我兒子上網吧不按時回家吃飯!說罷不久,田原也回來了,上桌準備端碗吃飯,被東西大聲叫停。東西說,你今天背出中國四大文學名著,才能吃飯。溫順的田原也一面含淚一面一部一部地背:《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三國演義》,作者羅貫中;《西游記》,作者吳承恩……見兒子卡頓,東西說第四部,還有一部呢?只見田原也滿臉漲紅,脫口而出:《沒有語言的生活》,作者東西。東西一聽,難得地興高采烈,對兒子說吃飯吃飯。
田原也在高中時有早戀的跡象,東西很焦急、慍怒,卻不能發作,而改用甜言蜜語因勢利導、諄諄教誨,說兒子呀,我不反對你談戀愛,但是戀愛總是以結婚為目的的,那么,你是想與一個中學學歷的人結婚呢?還是要與一個大學學歷的人結婚呢?你一定要想好。如果你在中學就談戀愛,那么你就只能和一個中學學歷的人結婚了。兒子被父親這么教導,醍醐灌頂,斷了戀愛的念頭,從此專心向學,愛上文學。如今的田原也已在《十月》《作家》《小說選刊》《人民文學》等名刊發表了不少作品,在文壇嶄露頭角。他年已三十,卻不談戀愛,至少沒確認有女朋友,很讓東西頭疼。不久前田原也參加全國青創會歸來,在飯桌上我祝賀田原也說原也,你的創作勢頭,不亞于你當年的父親,他就是在你這樣的年紀寫出代表作的。東西聽了,怕兒子被誤導,立即語重心長地說兒子呀,小說什么時候都可以寫,你凡伯伯六十歲才得駿馬獎,著什么急呢?你現在最應該著急的什么,曉得嗎?是戀愛結婚。田原也說過去你不讓我談,現在你又催著我談,我都糊涂了。東西說不能用后十年否定前十年,也不能用前十年否定后十年。
上世紀,我們都比較窮,市內出行習慣打摩的,價錢一般在兩到五塊。但打摩的要戴頭盔,東西害怕弄亂發型,經常用雙手把頭盔舉到頭上,卻不戴下去。只有遇到交警,他才哐的一下把頭盔扣到剛剛吹過的發型上。另外,東西去參加會議,害怕別人笑他打摩的,經常在離會議地點百米遠的地方下車,然后走過去,說自己是坐出租車來的。有次我們相約在建政路實驗電影院看電影。我先到,只見廣西日報社方向過來一輛摩托車,車手是東西同事胡紅一,后面是東西。摩托車在離我十米的地方停下,東西下車,卸下頭盔,掏出五塊錢遞給胡紅一,胡紅一接到錢后,習慣性地找了兩塊錢退給東西。原來,東西把胡紅一當摩的司機了,而胡紅一因為下班后常去拉客掙外快,恍惚中把東西當成了顧客。一晃十年過去,東西開上寶馬,在十字路口被交警攔住。交警敬禮后請東西出示駕照,然后問東西你知道你什么地方違章了嗎?東西想了半天,雙手捂頭,恍然大悟,說哎呀,我忘記戴頭盔啦。
東西在廣西日報供職了多年,在某年忽然提出調離,讓眾人好生納悶。那些年在報社工作體面,收入高,別人打破頭都進不去,而東西卻要離開,而且要調去的單位是一個比原單位收入差很多的單位,這不是蠢嗎?東西不理別人的看法,執意調離。原單位領導有挽留的,也有希望東西離開的。希望東西離開的一位副職領導對東西說,你調離的事需要我跟主要領導打聲招呼嗎?東西愣怔,然后感動地對那位副職領導說謝謝,從好單位調到差單位,應該不用說情吧。若干年后當東西創作成績突出,眾人方才明白,原來東西換單位,是為了有更多的時間潛心創作,不圖眼前利而謀萬世名,這叫舍得。
東西早年在廣西日報供職的時候,回家鄉天峨采訪,縣里某分管宣傳的男領導很重視,希望東西好好報道家鄉,東西說實事求是,實事求是。采訪結束,從鄉下回到縣里,領導親送東西回房間,在雙人房的標間里,每人躺在一張床上聊天。聊到經濟時,領導說我們天峨實在太困難了,連紅包都給不起。東西說我們是來報道的,不是來拿紅包的。領導很愧疚,說實在無以報答,我就陪你睡一晚吧。兩人聊著聊著,領導睡著了,鼾聲如雷,東西卻一夜未眠?;氐綀笊?,東西跟編輯部的同事說,我這次去采訪,縣領導很熱情,“陪睡”了一晚,領導還說將來你們誰去采訪,他都會給予相同待遇。同事們尤其是女同事們聽了笑得花枝亂顫。若干年后的今年,那位已退休的領導出外旅游,經停南寧,東西請客,邀我陪同。飯桌上退休領導不斷與我干杯,而東西滴酒不沾,并聲明正在養胃,杯中物乃水。老領導面露不悅,以為東西架子大。酒后,東西親送老領導回賓館,開了一間雙人房,對家鄉老領導說,我胃不好,不能敬你喝酒,那我就陪你睡一晚吧。第二天,我問東西陪老領導聊天的感覺如何?東西回答,現在是我打鼾他睡不著,一報還一報,回響啊。
《回響》獲茅獎后,為母校河池學院爭了光,師生以東西為榮。某次座談會上,別人在發言,我看見坐我一旁的新任校長馬少健在紙上寫寫算算,我悄悄問馬校長你算啥?馬校長說我打算購買《回響》,送給四千多名新生,激勵他們。我說好事,應該。散會后,我把此事告訴東西,東西立即截住馬校長,說如果買《回響》送新生,一平的《上嶺戀人》剛獲駿馬獎,也要買。另外購書不用原價,直接找出版社可以打折,一樣的錢基本可以夠買兩本了。馬校長接受了東西的建議。不久后的開學典禮上,受邀參加典禮的東西和我,看見各自的書分發到新生的手上。我感動,對東西說,這是買一送一呀。東西莞爾一笑,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東西本名田代琳,為什么取筆名叫東西?這對許多人是個謎。知東西名而沒見過東西的人遇上我,總問你是東西嗎?我說我不是東西。又問你真不是東西嗎?我說我真不是東西??梢姈|西這個名字曾經是那么不討好,取東西為名是多么需要勇氣。田代琳決定取東西為筆名時,還在河池,他寫信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回信:同意你取“東西”這個筆名,但最好在前面加個“狗”字。這封反對信至今被東西保留著,當作我對他不友好的證據,我想高價收回,他說晚了,已經捐給廣西現代文學館了。
以上是東西搞笑的一面,但東西的另一面是“田代琳”,是那個值得信賴的友善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