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通常通過故事標記他人。

有一天，單位電梯里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感覺對方臉熟，但想不起來是誰。我熱情洋溢而又語焉不詳地回應著，半晌才想起我曾和這位同事打過多次交道，而方才那些記憶像被誰抹去了一樣。

但是，有時候我的記憶力又好得讓自己吃驚。有次我回家鄉，住進酒店，也是在電梯里，一位50多歲的女子走進來，她看著我說：“你不是那誰誰嗎？”我脫口而出：“你是××大姐吧。”等她下了電梯，我跟身邊人說，這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我們有30多年沒有見面了。

當然這位大姐的記憶力也很好，先不說這個，只說我這部分。我想說的是，如果不是遇到了，讓我憑空說出這位大姐長什么樣，我可能完全是茫然的，就是現在我也說不出來。我能在那一瞬間認出她，是因為很多信息涌到一起。

之前我爸偶爾提過一嘴，說這個老鄰居一度發達過，但現在過得不太好。他這么說的時候，我記起那個大姐是個美麗安靜的女子，當時話題一閃便滑過去了。

當我在電梯里被大姐認出，我的大腦瞬間掃過這些信息：她親切，但有距離，我們應該曾經很熟悉，但沒能在這份熟悉之上建立更為親密的關系。可能因為年齡差，女性過了青春期，跟比自己大10歲的同性沒有太多隔閡。但想必她是我孩提時認識的，少女和孩子是兩類人。

她臉上有種廢墟般被損壞但依然可以識別的美，必然是曾經生活得很優裕的人，現在雖有點頹敗，但還維持著原有的風度；她是本地人，在酒店里卻有著熟門熟路的泰然，必然不是像我媽那樣將生活固定在日常范圍里的女人。

我的大腦直接得出結果：只能是她，那位多年不見的鄰家姐姐。

再回頭說我那位同事，我們只是工作上打過交道，就是“工具人”之間的碰撞，一旦脫離那個環境，或者說撤下當時的背景板，我就認不出來了。

我很難認出程序中的人。有時候我去某些場合，同時見到很多人，如果這些人的相貌沒有特別奇異的，在我眼里就都差不多。然后一些人開始說話，有了自己的表達，Ta的故事一點點被建立起來，我會從那些遣詞造句里推斷他們的過往、想象他們眼中的世界，他們就那樣在模糊的背景中凸顯出來了。

人是通過故事成為Ta自己的，沒有故事，人只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有了故事，才算真實活過。故事不但幫助別人識別自己，有時候也是自己標記自己的方式。我們終其一生，常常就是為了給自己一個故事。

《紅樓夢》開篇作者自云“風塵碌碌，一事無成”。這是實話，我們今天感嘆《紅樓夢》的作者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在當時，他身為占有更多資源和可能性的男人，在家族淪落之時無法護佑所愛的人。可能他身邊還真有個賈蘭似的成功者比照著，人家就能讓親人逃離困厄，在這種處境中，再驕傲的人也難免懷疑自己那放蕩不羈愛自由的前半生。

但很快，他想到可以寫下這一切：“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他變得快樂起來，因為他找到了那個故事，他見過那么多行止見識過人的好女子，當他把她們記錄描摹出來，她們的故事，就成了他的故事。

不一定非得是“蘭桂齊芳”式的大團圓才叫好故事，有意義的故事就是好故事。伊薩克·迪內森說：“所有的悲傷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放到一個故事里講出來。”為什么傾訴能夠讓人內心安寧，就是因為當你的痛苦轉化成你自己的故事，就能跳出那種虛無感，感覺經歷的一切都有意義。

但人對故事的渴望，會使我們在某些時候為故事而故事，張愛玲最擅長寫這類人。

比如《色戒》里的王佳芝，她最初愿意去做“美人計”里的“美人”，只是因為喜歡女英雄的故事。她對要做的事沒有深刻的認知，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她貿然上場，首戰失利，慷慨激昂的劇本忽然撞到破敗的現實，她對這種敘事有了懷疑。

王佳芝后來雖然打起精神再來，但很難堅定。在珠寶店里，昏暗的燈光與“鴿子蛋”的火油營造出另外一種故事感，容易被催眠的她忽然想改劇本。她看見老易“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便自我催眠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她心下轟然一聲：“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諜戰片就那么變成言情劇，配角和導演都跟不上女主角的戲路。王佳芝本人也送了命，這才是她的真故事。王佳芝的錯誤，大概就是以為故事都是輕捷華麗的，而現實中的故事常常需要千辛萬苦才能寫就。

我最近出了一本書，叫《我家》，寫的大多是我家以及我家周邊的女性的故事。我姥姥19歲那年跟我姥爺離婚，雖然離婚是她自己提出來的，但離了婚她就后悔了。在那個年代里，離婚是新生事物，離婚的女人不知道該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

于是我姥姥強行代入“秦香蓮”模板，有一年她來我所在的城市，最想去的景點就是包公祠，她想親眼看到“龍、虎、狗”三把鍘刀，用戲劇化的道具夯實她故事的基調。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是守寒窯的王寶釧，王寶釧守了18年，她早就超過了這年限，她知道不會有一個薛平貴帶著鳳冠霞帔歸來，但她隱隱希望生活能給她類似的嘉獎。她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守著那些其實跟她不太貼合的故事。

活在當下，不要陷入虛假敘事里，這是我姥姥的一生對我的啟示。

我喜歡那些真實的故事。比如我家曾經請過一位護工，看上去是個平平無奇的人，她的故事也很普通，相親、嫁人，丈夫相貌丑陋，本事不大，膽子不小，忙里偷閑屢屢出軌，我好奇地問她怎么發現的，她說：“我跟處得比較好的姐妹聊過，在夫妻生活這方面，有幾次我去找他，他推說累了，我就知道不太對了。”

她的話讓我震驚，原來，女人的愛和生理需求也是可以分開的？

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句廢話？但在當時，普遍流行的觀點是，男人的愛和生理需求可以分開，女人則不。女人必須很愛一個人，才能享受肌膚之親。我一直覺得這個觀點背后的邏輯是，男人更有動物屬性，女人則進化成更為文明的種類，但聽到她那么說，我忽然覺得，這是不是對于女性的一種束縛？它讓女性無法坦然地面對欲望。

她甚至沒有恥感地表達自己。這個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都身處弱勢的女人，能夠遵從自己的感覺，實事求是，這般強大，讓我心里一時有種敬仰。

我覺得她講好了自己的故事。

每個人都想講好自己的故事，然而我們常常會像一個新手寫作者，要參考別人的故事，才能給自己的故事定調，不知不覺動作變了形，故事也走了樣。最后講成了他人的故事，或者他人眼中的自己的故事。

講好自己的故事，不是偽飾，也不是加工，而是循著生命的脈絡，找出最真實的自己，把它營建出你心里想要的樣子。至于他人怎么看，實在不重要，詩無達詁，故事也是一樣。評論家們洋洋灑灑，說的真是被他們評論的著作本身嗎？他們要呈現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