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們經常感嘆周振甫與錢鍾書之間的編輯與作者的互動佳話，其實編輯與讀者之間的互動也時常讓人欣喜。這里結合編輯《西游記》的三則事例來聊聊讀者的積極反饋對編輯和作品的促進作用。

讀者可以根據其專業與否分為專業讀者和普通讀者兩大類。專業讀者經過良好的專業訓練，對圖書質量的要求往往更高，所提問題也更具專業深度。最近對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西游記》提出比較全面專業批評的應該是河南大學的曹炳建教授。他在《明清小說研究》2016年第4期撰寫長文《人文本〈西游記〉訛誤舉要》，從某些環節疏忽所造成的低級錯誤、因校勘材料不足所造成的訛誤、斷句和標點符號訛誤、對詞性和詞義理解不準確所造成的訛誤、相關古代文化知識缺乏而造成的訛誤、校記訛誤六個方面，梳理了人文社整理注釋本存在的“白璧微瑕”。客觀地說，曹先生指出的各個方面的訛誤都是存在的。編輯部看到曹先生的文章后，第一時間將可以確定的低級錯誤在下次加印中予以了改正。其實，2010年第三版修訂后，編輯部已陸續發現了書稿存在一些不妥之處，也在物色合適人員進行新的修訂。曹先生的指謬文章引起了編輯部的注意，加上了解到曹先生對《西游記》的版本做過系統研究，編輯部決定邀請曹先生對《西游記》進行第三次修訂。曹先生得知情況后，爽快地答應了。這樣，曹先生就從一位專業讀者變成了我們的作者，或者說合作者。實踐證明，曹先生是非常適合擔任《西游記》的修訂人選的。他熟悉《西游記》的各種版本，非常認真地核對了《西游記》的底本世德堂本和二十來種參校本；在修訂處寫出非常詳細的校記，以說明根據和理由；對全書的規范字進行了分類概括，并提出非常具體的建議。編輯部也大多吸收了曹先生的建議，使得第四版的修訂非常成功。

普通讀者雖然難以像曹炳建老師那樣，寫出專業的論文予以指謬，但是他們反饋的意見有時候同樣“含金量”很高。舉兩例予以說明。一個是第一回的第一個注釋“《西游釋厄傳》：是較早的《西游記》傳本之一。今所知、見者，有‘大略堂’本、‘書林劉蓮臺梓’本等。釋指唐僧，厄即災難，即如本書所載唐僧于取經途中所遭遇的厄難。”我查了第一版和第二版，發現第一版未予注釋，這個注釋應該是1980年第二版修訂時所加，至今已有四十多年。去年一個讀者向我反饋，將這里的“釋”解釋為“唐僧”好像不準確，這里的“釋”應是“消除”的意思。我一聽，覺得有道理。因為署名明代朱鼎臣編輯的一部書叫《唐三藏西游釋厄傳》。如果將“釋”解釋為“唐僧”，這個書名就不成話了。盡管吳承恩的《西游記》和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釋厄傳》孰先孰后，學界存在不同觀點，但是二者皆成書于明代，所指內容應該相同。因此，從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釋厄傳》，可以確定《西游釋厄傳》的“釋”指消除，而非唐僧。這本不是非常艱深的問題，但是從第二版修訂以來卻一直未被發現。而從《關于本書的整理說明》得知，整理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釋厄傳》的陳新先生曾參加過第二版的修訂，卻沒有發現這一錯誤。可見古籍整理不易，切不可掉以輕心。

另一個例子是關于第十五回的一段話的標點。初版以來我們一直是這樣標點這段話的：三藏道：“不當人子！ 莫說這空頭話！ 快起來，莫誤了走路。”今年一位比較熱心的老師打來電話，反饋一位同學認為這樣標點可能不準確。我立馬找來這段話琢磨，覺得這位讀者的反饋是有道理的。理由是：這段話前面是說唐僧得了龍馬，沒有鞍轡，觀音菩薩便派落伽山山神變化成一老者給他們送鞍轡。送完鞍轡，老者又送他們一條鞭子。唐僧非常感謝，老者卻不見了，在空中告知原委。唐僧知悉后，滾鞍下馬磕頭禮拜。孫悟空卻不僅不拜，反而哂笑唐僧：“師父，你起來吧。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唐僧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且立在旁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孫悟空回答：“你那里知道！ 像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盡夠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拜？ 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個喏便罷了。”從上面的對話可知，跪拜山神的是唐僧，而不是孫悟空。因此，將“快起來，莫誤了走路”標點為唐僧所說，顯然不妥。仔細琢磨，應為孫悟空所說。這段話應該這樣標點：“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意思是唐僧聽了孫悟空說“你那里知道！ 像他這個藏頭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等話后，感慨不應該這樣。孫悟空對唐僧的感慨不以為然，讓他快起來趕路。然后才是“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這樣標點整個文思就連貫起來了。導致之前錯誤標點的原因是，文中明確有“三藏道”，而省略了“悟空道”。

從以上兩則普通讀者的反饋來看，他們讀得非常認真細致，而且進行了深入思考。這應該得益于整本書閱讀的提倡。其身份雖然是普通讀者，但是已經具有專業水準，對于提高《西游記》的編校質量具有重要意義。

編輯加工書稿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為讀者提供高質量的讀物，因此其勞動必須接受讀者的檢驗。讀者的反饋不管是肯定還是批評，都會給編輯以積極的促進作用。從上面所舉例子，足以看出讀者的反饋對于提高書稿質量的積極作用。

（本文作者供職于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