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理想生活——讀魯敏《臨湖的茶室》
魯敏的小說始終是以人物為導向的。在長篇巨制《金色河流》之后,作家接連推出《不可能死去的人》《無主題拜訪》《尋燼》等幾個中短篇小說。或許是早年豐富的工作經驗所致,魯敏擅長講述各類不同的職業,深入人物迥然相異的內心,她筆下的每一個故事都在開拓全新的世界,在這個經驗貧乏的時代,賦予小說難能可貴的多變品格。而在她創造的浩渺宇宙中,人物始終是錨定作品序列的核心維度。《臨湖的茶室》也是如此。
小說講述幾位老友在湖邊的茶室相聚,共同關心燕君的財產問題。敘事動力來自故事的中心疑團:燕君是否真的發了財?疑團的不確定性,是靠章節之間的視角切換產生的。小說開篇,小馬接到海波的電話,說燕君曾買下幾個山頭荒地,做苗圃生意賺了錢,要到朋友們所在城市購房,或置辦一間臨湖的茶室,邀請朋友們相聚。與燕君朝夕相處的小馬不相信這個意外狀況,他通過燕君嚴重的病情,暗示這可能是神智混亂或大限將至撒下的謊。然而,在幾個老友的接連詢問后,小馬的否定出現動搖,懷疑這可能是燕君對自己的提防或考驗。小說第二節從海波視角,確信這筆橫財存在,認為小馬被蒙在鼓里,是燕君有意隱瞞。而第三節,小馬替燕君作假,租借一間茶室欺瞞舊友,又似乎做實了這筆收益并不存在。
這幾番變化,帶來的是人心的展露。小馬和海波代表了情感的兩極。小馬畢業后,依靠燕君找到工作,他學習、尊崇燕君做生意的能力,在燕君病倒后,他依然盡心盡力地幫助照料公司。面對可能存在的財產,雖然也流露出埋怨和私心,但小馬始終沒有萌生貪念,在沒有得到允諾的情況下,主動租借茶室,并最終告訴大家實情。他作為一股理想化的清流,與燕君的朋友們形成鮮明對照。小說第三節,從小馬的視角觀察張公、老K、蕓女士等人的言談時,眾人的市儈和功利得到精準而克制的描寫,并構成明確的反諷。
與之相比,海波則要現實許多。在得知這筆橫財后,他將燕君表達的友誼,理解為合作投資的暗示,并希望通過這筆錢,彌補自己做生意落下的虧空。海波擔心自己顯露貪婪,同時又忌憚其他朋友們分一杯羹。他作為一種提喻,代表了朋友們共同的心理和目的。小說第四節,張公、老K、蕓女士紛紛講述自己的坎坷遭遇,表達需要用到這筆錢時,海波的視角構成對眾人的評議,大大加強了敘事的戲劇性和諷刺力量。
通過小馬和海波兩個限知視角,小說架構出眾人利益糾葛、博弈的戲劇空間,勾連出張公、老K、蕓女士、茶室經理一眾人物群像。可以說,《臨湖的茶室》的主人公不是疑團的核心燕君,也不是作為觀察者的小馬和海波,而是相聚在茶室里的眾多人物,及其彼此交織的復雜關系。
魯敏的小說時常表現出對人物群像的關注,這在早期的《思無邪》中就已有所顯露,長篇小說《六人晚餐》《奔月》《金色河流》則演繹得淋漓盡致。如果說,單一的主人公是追求人物的獨異性,通過性格和命運走向敘事目的,那么人物群像則是表現人物之間差異、人與人的交往關系,以及人物網絡所構建出的社會癥候。
《臨湖的茶室》成功塑造出了幾個迥乎不同的立體形象。除了小馬和海波外,還有沉默、圓滑的湖北人老K,嘴碎、愛賣弄的北京人張公,以及言行帶有表演性、熱衷利用自身性別的蕓女士。此外,還有看似樂于助人,實則精于盤算,不放過炒作機會的茶室經理。幾個人物在前兩節被簡要介紹,第三節正式出場,通過言談舉止顯露各自性格,最后在第四節展開利益爭奪。
在這里,作家表現出成熟的觀察和刻畫能力。人物的性格往往通過十分準確的語言和動作描寫得以表現,而在利益紛爭中,不同的人物也做出符合各自性格的表現:看似有見識、有城府的張公,稍加引誘,就迫不及待地袒露自己的目的;蕓女士擅長自我美化,用故事掩飾目的,繞著圈子想要獨占橫財,同時打探別人的主意;而老K雖然第一個捅破窗戶紙,卻遲遲不愿談及自己,最后用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表示自己雖然需要錢款,但更關心朋友情誼。
刻畫人物時,作家運用準確、老練的動作和語言描寫,同時,融入大量的口語敘事。老K的湖北話、張公的北京話、蕓女士稍顯做作的口吻,以及敘事者偶或流露的江蘇痕跡。眾多的口頭語言深化了人物性格,讓敘事更流暢,同時,又以書面語所不具備的靈活、機警,加強了敘事的戲劇感和市井風味。這種獨具質感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成為小說貫穿全篇的故事氛圍和語言特征,并與世俗人情的題材達成同構。
人物的交往、糾葛背后,是小說的人情主題。可以發現,隨著人物關系戲劇化的逐步加深,這一主題的表現也漸次變濃。第一節小馬還只是稍微表現出不悅;第二節海波則坦然顯露私心;第三節眾人各懷目的,顯現人世涼薄;第四節的正面紛爭,徹底摧毀了理想情誼的可能,飯局、游戲背后掩藏的是刀光劍影。
人情的揭示一路頹然下跌,直到第五節出現逆轉。當小馬告訴大家茶室租借的實情后,眾人意識到財產不存在的可能性,于是紛紛調轉說辭,變為對燕君的安慰。由于人物的形象已然完整建立,這里的轉變讓人揣度,他們的關懷有幾分是發自內心。真與假之間的張力在這里豁然撕開,作家在諷刺和批判之后,賦予了小說一個飽含深情的結尾:這種深情既是對生命無常的感懷,也是對人情冷暖的喟嘆,同時,還是理想化地相信,現實之下的情感底色,亦即我們生活的真正根基。
在小說結尾,作家添加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反轉:燕君說話了。這是財產狀況之外的第二個敘事疑團,即燕君的身體狀況。由于只有小馬與燕君相處密切,眾人和讀者對燕君身體狀況的認知,都只來自小馬的單一視角,認為他并沒有康復,隨時可能重病發作,并且動作、語言都已出現異常表露。在這里,小說全篇都懸置了燕君的主觀心理,只通過小馬的眼睛觀看、闡釋他的言行。如果說,小說的主線情節是通過小馬和海波的兩極視角拉伸出的矛盾,那么在此之外,小說還埋下了另一條輔線,即小馬和燕君的視角張力。
在小馬看來,燕君的健康危機不僅來自醫療診斷,還來自他自己的觀察。生病前,燕君往往熱心于生意,疏忽生活的質量和細節。但生病后,他變得對工作漠不關心,反倒在意起白粥里的咸菜、病床的防摔欄、手里的彈力球。小馬為此十分失落,認為是疾病讓這個人情練達的生意人變成了“二傻子”。然而,結尾的轉折提供了另一種可能。
小說結尾,眾人都相信沒有那筆橫財,放棄了爭奪后,燕君突然遞出了三張銀行卡,說自己圈過幾個小山頭。這是小說中,燕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透露信息。這讓我們不禁懷疑,小馬的視角其實是誤導,燕君的身體已經逐步康復,他真的像海波說的那樣,得到了一筆財產,被正面問及時有意隱瞞。如此,這個結尾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篇沒有寫出的全新文本,它是用燕君的視角講述故事,他生病后改變對生活的認知,擺脫生意的糾纏,開始關注日常更具身的體驗。他得到了一筆財產,想要置辦一間臨湖的茶室,邀請幾位老友,開啟他的理想生活。然而,朋友們的相聚并不如愿,人們陷入利益的糾葛里,無人在意他的溫情。即便得到經濟支撐,理想的生活依然無法達成。與生命中唯一真實的情感相比,那些浮飾的修辭更會被認作生活本身。如此,臨湖的茶室不僅是人情演繹的戲劇空間,同時又是燕君的理想生活。小說講述的不僅是對人情的譏諷,同時,也是理想生活的破滅,以及生活本身的大悲憫。
然而,小說并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或許小馬是對的,結尾的話不過是燕君又一次發病。我們無法知曉燕君真實的財產和身體狀況,也無法知曉人們的情誼究竟有多少分量。所得到的,只有對現實與生活的無奈:“關于生活、友誼、生命、人生,就這么回事兒,以致不必置詞,只有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