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尊重差異,文學如何療愈殘缺
一位重要作家,能夠將目光轉向社會中的殘疾人群體,深入他們的生活,體驗他們的酸甜苦辣,以他們為主角寫作一部長篇小說,是很令人尊敬的。王雨就是這樣的作家,其新作《向死而生》詳細描述了一位腦癱病人俞帥奇所經歷的不尋常的人生道路,出手不凡而令人驚喜。
殘疾人和健康人有所差異,由于身體器官或組織的缺陷、損傷,他們一般難以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去公平參與職業競爭,容易陷入各種痛苦和不幸。正由于如此,他們的命運和希冀才更值得作家們關注,寄予人文關懷,因為文學的崇高使命正在于溫暖和照亮世人的靈魂。
書寫殘疾人生涯也具有一定難度,而王雨的寫作歷來以“硬核”特色見長,他自身是超聲醫學專家,在醫學界卓有建樹,接觸各類病人多,臨床經驗豐富,深諳患者心理,擁有人道主義情懷,于是能夠將這部作品寫得相當具體而內行、細膩而生動。特別是,他敢于實現以第一人稱敘事貫穿始終,將一位從出生起患有腦癱,被判為終生難以站立的男孩尋死求生、自強不息、創造奇跡的人生途徑和心路歷程完整寫出,內容處處扎實真切,全篇細節經得起檢驗,最終展現出一類弱勢群體的生存現實,使讀者完全信服并深受感染。這是殊為不易的,見出了王雨的硬功夫。可以說,這種寫作超出了一般作家的能力所及,也實現了題材的最大潛力。
由于作品是從俞帥奇幼小無辜的心靈寫起,講述他從出生后就遭受到的種種折磨,讀起來格外令人心悸,體會到另一種人生際遇。小帥奇痙攣時“頭是歪斜的,眼睛、鼻子、嘴巴擰成一團,手腳內卷”,顯出“猙獰”。當醫生的媽媽實在不忍心時常目睹,曾抱緊他想和他一起離開人世,只是看到他的“亮眼”才從河邊返回。他從童年起,主要生活內容便是“鍛煉”和接受各種上刑般的治療,去幼兒園時坐輪椅,上小學時才能夠扶著拐杖走起“剪刀步”,這剪刀步難免遭受周圍一些人的歧視,他只能把淚水咽進肚里。這是一個從未曉事起便不斷經受厄運摧殘的孩子,曉事后不久便產生了去尋死的念頭,可謂處境完全與眾不同。但就是這位小主人公,在親人、朋友和善良人們的愛護、幫助和鼓勵下,逐漸明白了為什么要活著,也堅強地活了下來,因為他有生命的權利和燃起了對未來的希望。正如聯合國《殘疾人權利公約》所指出的,要將“尊重差異,接受殘疾人是人的多樣性的一部分和人類的一分子”作為原則之一,這使他認真看重自己,不再自暴自棄。王雨所傾力書寫的,重在人的尊嚴,包括尊重差異的尊嚴。目前,全世界有10億殘疾人,占全人類總人口近14%,一位作家對待殘疾者和殘疾者命題的態度,就是對待人類的態度。
人的尊嚴,本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母題。小說中俞帥奇的堅強與奮斗,也體現出他為維護人的尊嚴而進行的不懈努力。他承受起一般人無須承受的額外付出,盡最大余地增長自身的能力,不僅出人意料地讀完初中、高中、大學,而且考上碩士生、博士生、出國作實驗,在發表的學術論文中成為第一作者。他學醫,在關鍵時刻發揮專長,搶救下他人的生命。他終于成長為能夠對社會做出切實貢獻的人才,取得非同尋常的成功,也使人再無從輕視他。從另一角度看,這也是一個催人奮進的勵志故事。
還可以注意到,作者也不愿膚淺地一力表現俞帥奇的出眾和就此踏上坦途。實際上,帥奇依然改變不了邁著剪刀步,還是會有痙攣不期而至,發作起來使人驚懼。他仍然是典型的殘疾人,只不過,在其它方面,他已具有超越常人的能量而懷有自信,作者對他形象的塑造始終是不離分寸和使人折服的。最后,作者也寫出他在愛情方面的際遇。作為男人,他對于所交往的幾位年輕女性,都曾在腦海里留下過異樣的感覺,又都不敢去過分想象,但是,他還是意外接到了齊艷的電話,感到大喜過望。這是一個令人真誠感動的結局,男人的自尊,也在這里得到再圓滿不過的實現。王雨寫殘疾楷模人物,到此處寫出了極致,被深深激勵的卻不會只限于殘疾人讀者。
人間大愛是《向死而生》的另一個主題。事實上,作為弱者,俞帥奇的成長也是完全離不開周圍人的關心與幫助的。小說里,他的母親、父親、外公、外婆、保姆素素、同學趙瑩瑩和強哥哥等人,都對他給予愛心和無微不至的照顧,強哥哥甚至為救助他獻出了生命。正如羅曼·羅蘭所說:“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都會變成黑夜”,俞帥奇的生命之樹正是由人們的愛所澆灌滋養。在這一點上,作品寫出了主人公的幸運,換一種環境,情況可能很不一樣。
作品中的母親被刻畫得頗為豐滿。她是個優秀的婦產科醫生,懷著身孕仍在為產婦做剖腹產接生,下手術臺時暈倒早產,造成俞帥奇的天生缺陷。她是否應該后悔呢,幾句話無法說清。讓人牢記的是,她決定不再生育,要努力活得比兒子長,一直陪著兒子,讓他在自己的懷抱里離開這個世界——僅此一筆就將這位母親的深情顯露得無以復加。以后,她幾乎把自己所有業余時間都投入進為兒子求醫治療、實行康復和幫助兒子樹立信心堅持學業上。她的口頭禪是“永不放棄”,她用這句話激勵帥奇,也鞭策著自己。這位母性的堅毅和不屈不撓,最后完全融化在兒子的血液之中。素素姐也是俞帥奇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物,她是媽媽雇來照顧帥奇的保姆,可是她對帥奇的關心和愛護很快超越了雇傭關系。她會在帥奇摔斷腿骨時哭成淚人,會為保護帥奇挺身而出,也會為輔導帥奇自學課程,最后成為帥奇的親姐姐。趙瑩瑩是俞帥奇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同學,是他成長中重要的同齡支持者。她主動要求和帥奇同桌,幫他擺放學習用品,輔導他功課,與他一起玩耍。直到進入高校,還隨時準備在帥奇發來救急的驚嘆號時趕去為他按摩、扎針和掐捏穴位。她和帥奇之間沒有發生戀情,更反襯出她的善良和富于同情心。這些人物各具特色,在俞帥奇生活中承擔起不同角色作用,細想起來,見出作者在謀篇布局上的嚴謹,構造起使得俞帥奇能夠堅持不懈贏得自立的外部因素。這部小說能夠充滿感染力,很得力于感性的表達,它再鮮明不過地展示出,人們活在世上,最大的幸福莫過于體驗到人與人之間珍貴的情感溫暖。
作品也折射出整個社會對于促進殘障者自我發展所給予的積極支持。俞帥奇能夠平等參加歷次升學、晉級考試,并且在錄取中享受過國家特殊政策的待遇,對于增強他的信心和樂觀態度都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而從對待殘疾人“醫學模式”到“人權模式”的發展,也能夠體現出社會現代文明程度的顯著進步。
還值得特別稱道的是,《向死而生》又是一部深刻進入人生哲學層次探索的著作,作品中包含著不少閃爍有智慧光芒的真知爍見,足以發人深省。這與題材特色相關,主人公來到這個世界上,比絕大多數人更早面臨生與死的選擇,更早思索人生的價值,向他施以愛心與援手的人們,也不約而同地需要幫助他面對生命的終極目的,這些都使小說的思想性得到強度開拓。作者寫,媽媽專門給帥奇買來書籍《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素素姐借此和他談起盲聾作家海倫.凱勒的事跡和愿望。外婆給他講述了歐.亨利的《最后一片葉子》,小說里那片未落下的葉子使病人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趙瑩瑩送他一本史鐵生散文集《命若琴弦》,書里作者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健全豐滿的思想。外公給他述說鯰魚的毅力,它可以游到淺灘上耐心等上一個月誘惑一只老鼠上鉤。這些生動的生活事例,無不蘊含著深邃的人生哲理,給俞帥奇帶來深入淺出的啟發。可以說,俞帥奇也比所有同齡人都更早領悟到向死而生的哲理。
向死而生,是小說的書題,也是作品的精神內核。依照海德格爾理論,人生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人們通常只有在臨近大限時才會認真審視失去的時光,意識到更有意義的生活目的。而“倒計時”觀念來得愈早,愈容易以重“死”概念來激發人們內在“生”的欲望,即中國人所說“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會促使生命和價值在有限時間內展現出無限可能性。顯然,俞帥奇的殘缺,已經使他比一般健康人更完整地理解生存的本質,也使小說題旨遠超于特定題材而達于普遍的人類生命真諦。
所有這些,都說明王雨的創作再次出現突破,抵達于新的境界。